大雨一直到夜幕落下才徹底停歇。村子裡沒有路燈,一到晚上就一片漆黑,僅有家家戶戶分散的燈火在黑夜裡稍作點綴。下過雨的空氣潮濕,泛著點點寒意。仲越拿了一個刑警的車鑰匙,拉來車門躥了進去。村長家門口隻有沒幾輛車,其餘的都停在住宅聚集區外的一個白場上。他有些累,放低座椅,身子往後靠倒閉眼小憩。他乾了十幾年的刑偵,不知道有多少次在出任務的時候歇在車裡。那時候文橋靖總喜歡擠到副駕駛座上來,情況不緊要的時候,兩個人就喜歡打開天窗,看著星空東拉西扯的聊天。他們有過很多戰友,有的外調彆地,有的在任務中犧牲,也有的背棄誓言走進了陰暗中。但身為警察最痛苦的,不是生離與死彆,而是走過黑夜,如何還能勇敢跨入陽光下。在這個世界上,有人在夾縫求生,有人為一己之私肆意傷害同伴,也有人人身獸性殘害、剝奪他人生命。互相傷害本就是人類本能。當他們披上盔甲,撕開遮羞布直麵這種醜陋的本能,便注定了這條路有多艱難,甚至一不小心就可能踏入深淵。警察的結局有很多種,殉職捐軀尚是死的其所,最悲哀的卻莫過於一步踏出,再無回頭路。——距離和文橋靖的通話已經過去兩個小時,至今沒有任何消息傳進來。——“齊學海的屍體上有著關鍵證據,但再過幾個小時,它就會消失。我需要你去埭石派出所聯係他們的法醫,保存好這樣東西。”當他說完這句話,文橋靖給出的回應是:“從今天開始,她的事一律與我無關,你們有本事能還她清白那很好,如果不能,那就是上天注定的。和雪歆一樣,都是命,活該她受著。”而後直接掛斷了電話。至今外頭也沒有消息傳進來,文橋靖是真的不會再管夏書蕎了。哪怕站在一個警察的角度,也不願意去幫忙。仲越並不覺得多意外和失望,隻是感到為難和頭疼。而且現在身份不便他也無法做的再多,真真是一團亂麻。罷了,索性還有彆的證據。——有人敲響了車窗,仲越立刻睜開了眼睛,多年的本能讓他在無法計算的極短時間內清醒,目光銳利的往外看去。外麵站著的是個高大的身軀,容貌粗獷,一隻手僵硬的耷拉著。是潘定一。仲越搖下窗,“進來睡一覺?”潘定一的嗓子很粗,“你還有時間睡覺?上頭剛下來的命令,因為咱們不按規矩辦事,這案子明天正式移交給白源分局。”仲越推門下車,“為什麼?這起案子表麵上夏書蕎是凶手無疑,但每個細節都值得推敲,現場收集的證據也不符合正常的犯罪情況。”潘定一繞到車頭前,躥上了前引擎蓋,“你說的也隻是理論上的一些猜測。不能作為實際證據徹底推翻夏書蕎的殺人嫌疑。”他看了仲越一眼,“有煙嗎?”仲越坐到他旁邊,從口袋裡摸了香煙給他,“那如果有實際證據呢?”潘定一點煙的動作一頓,詫異的抬頭瞧他,“什麼意思,你知道凶手是誰了?”仲越挑挑眉,“潘隊覺得是誰?”潘定一看了他一會兒,無聲的說了一個名字,仲越立刻就笑了。“都說潘隊忙著搞內部鬥爭沒什麼真本事,現在看來,傳言不可儘信啊。”這種話潘定一聽多了,隻是不滿的瞪了他一眼,並未發作,“但是他的不在場證據,無懈可擊。”仲越搖頭,眉宇間神色冷淡,“你們搞刑偵的不是常說:犯罪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物質交換的過程嗎?那麼隻要他做了,必定就會留下痕跡。”“聽你這意思,是已經找到痕跡了?”仲越沒什麼情緒的提了提嘴角,“一個障眼法而已。”潘定一愣住,“那你剛才怎麼不說?”他聳聳肩,沒有提聯係文橋靖的事。轉頭看見潘定一正經的包公臉,故意勾著笑,說:“不好意思啊,我不加班工作。”果然不出所料,潘定一的臉更黑了,“趙硯欽,你他娘的耍我?我看是你在故弄玄虛還差不多!”仲越頓覺心情大好,心裡直樂,沒忍住笑出聲來。潘定一“哼”的一聲,往旁邊移了半個身子的距離,悶聲抽煙。仲越也不多說,搖頭失笑,自己也點了根煙。不知道過了多久,潘定一掐息了煙屁股,跳到地上,似乎是要走。仲越朝他揮揮手,“晚安了,潘隊長。”潘定一卻沒走,又轉回身。臉上沒了先前不滿生氣的表情,“趙硯欽,幾年前你就已經變節了吧?”他聲音沉下來,“當初你斷了和警方的聯係,‘潛伏’計劃指揮部早就對你有所懷疑,所以才會將梁永峰也派去太陽幫,為的就是防止你出賣警方。你大概不知道吧,我是梁永峰的聯絡人。”仲越大吃一驚,霍然抬頭看向他。他繼續道:“一開始你們就是對立的。他被殺後我最先懷疑的就是你,不過那時候案子不歸我管,但好在仲越不是無能之輩,他很快就查到了你身上。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你們會同時經曆爆炸,一死一傷。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覺得那起爆炸案與你有關,甚至懷疑那根本就是你滅口和洗白的手段。”仲越後背全是冷汗,怎麼也沒想到潘定一會是梁永峰的聯絡人,從一開始就在懷疑他。好在這兩年謹慎,否則怕是身份的秘密也藏不了這麼久。“洗白?洗白會豁上性命?十多張病危通知單,前前後後數不清的手術,全是疤痕的身體,甚至患上PTSD。你覺得這是苦肉計?你腦子被狗吃了吧!”潘定一被這頓搶白結結實實懟了一番,愣了一下,沒立刻接話。仲越吸了口眼,把煙屁股吐掉,乾脆來了個以退為進,“彆說這些有的沒的,你們這群穿製服的,想法都有病吧?既然個個懷疑,還留我在局裡乾什麼?就近監視啊?真有意思,當玩兒宮鬥呢?”得,話全讓他說了。潘定一憋了半天,“嫌疑最大,不懷疑你懷疑誰?”仲越冷笑,“爆炸案不是我乾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罷。與其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不如去想想身邊都有哪些魑魅魍魎。”潘定一神色不定,“你在暗示什麼?”“你覺得是什麼就是什麼?”仲越說完便邁步離開,潘定一要追,手機忽然響了,是局裡的電話,無奈隻得停下,眼看著仲越拐進了小路沒有蹤影了。——潘定一沒有跟上來,仲越的腳步漸緩,長長舒了口氣,他伸手摸了把額頭,一手的冷汗。他在心裡罵了句“草”,然後把當初將潘定一派去給梁永峰當聯絡人的家夥問候了幾遍。走進村長家的小院,兩間平房裡隻有一間亮著燈,仲越粗粗掃過窗戶,見裡頭的刑警睡倒了一大半。小李輪值守在臨時審訊室外,見到他過來便笑著打招呼,“趙警官。”“辛苦了,你去睡一會兒吧,我來看著。”“不用了,我沒事兒。”“沒關係,去睡一個小時養養神也好。”仲越說的言真意切,三兩句就打發了他。見人走遠,他警惕的四處看了看,然後閃身進了屋。“誰?”屋裡沒有點燈,漆黑一片,黑暗中,夏書蕎的聲音傳過來,微微的沙啞。“是我。”仲越開了手機電燈,看見夏書蕎用一種的姿勢趴在桌上休息。她坐起來,微微眯了眯眼睛適應燈光,“阿越?”仲越伸手想摸摸她的臉,但很快忍住了,手指蜷縮放回了身側。“還撐得住嗎?”她臉色難看極了,神色憔悴、疲憊。“我沒事。”再苦的都經曆過,這些不算什麼。但這句話她並未說出口。“橋靖......他還好嗎?”仲越遲疑了一下,淡聲回答:“還好。”夏書蕎看著他的臉,熟悉的又是陌生的。他在怪她,也在左右為難。夏書蕎眼眶有些熱,低下頭,“阿越,對不起。”仲越一怔,低頭隻看加她的烏黑的發頂。他輕輕歎了口氣,蹲下身,“我被你騙的團團轉都沒哭,你倒先委屈了?”“我沒哭!”夏書蕎抬起頭瞪他。“是嗎?”夏書蕎揉了揉眼睛,把眼淚都蹭在指腹上,“嗯。”她小心翼翼的用手指去勾他,生怕他拒絕,“阿越,我不是故意騙你的。”仲越收了收手指,勾住她,“終於想解釋了?”夏書蕎抿唇,微微的點頭,“其實,我也不算真的撒謊。雖然是各取所需,但在法律上我確實是夏家的孩子。”仲越直視她的眼睛,手機燈光下,那漆黑如墨的瞳仁裡隻有他的倒影。夏書蕎繼續解釋,“林姨本來是想收養我的,但是她表姐當時需要一個孩子作秀。具體的情況有些複雜,我以後再和慢慢說。而那時候我正好獲得了保送國外學習的機會,但因為檔案裡有傷人的前科,學校想要換掉我的名額。有一天,林姨問我想不想換一個身份重新開始。我同意了,然後就成為了夏家的女兒。剛在一起的時候,我不知道如何與你解釋自己這些亂七八糟的過去,所以一直拖著沒有講。後來我無意得知雪歆的事......就不敢說了。”仲越頗為驚訝,靜靜看著她,一時沒搭話。夏書蕎有些急,手指勾得更緊,“我這次說的都是真的。”察覺到她的不安,仲越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知道。”接著便問了一個彆的問題,“那你為什麼會推自己的親舅舅下樓?如果當初他摔死了,你的行為就是謀殺。”夏書蕎愣住,咬著下唇不說話,似乎有些抗拒這個話題。仲越默了片刻,黑暗中響起他平靜的聲調,“書蕎,齊學海是不是喜歡你母親?”一言宛如驚雷,氣氛瞬間凝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