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書蕎在交管隊接受完詢問和處理,離開的時候已經過了下午的上班時間,她請了假,因為車子被扣,便打車去了醫院。傷者齊學海其實隻是輕微的擦傷,但一直賴在醫院,聲稱不見到肇事人就絕不走。交警隱晦的提了幾句,在他們看來這種情況多半是為了獲得更多的賠償。按責任劃分進行處罰,然後合理賠償也就算了,但夏書蕎卻不得不去見他。消毒水的氣味彌漫在四周,她推開病房門,看見齊學海搖起床板靠著在玩手機,聽到動靜回頭,見是她來,眼睛登時亮了亮,裡麵儘是不懷好意的目光。“呦,夏小姐?”他把從交警那裡聽來的,用一種極度諷刺的口吻說出來,“留學歸來的青年專家,父母在國外做生意的千金小姐?”夏書蕎冷著臉,沒說話。齊學海坐起來,拍手道:“嘖嘖,山雞變鳳凰,真是了不起。我說你那時候怎麼就鐵了心要離開,原來是攀了高枝啊。”夏書蕎麵無表情的看著他,“醫藥費我已經付了,你要是沒事就趕緊出院。我很忙,沒功夫陪你耗。”她轉身要走,齊學海大怒,掀被下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幾千塊醫療費就想打發我?你把我當乞丐啊!”夏書蕎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你行啊,有本事能混成這樣,”齊學海咬牙切齒,“當初就該任你這個白眼狼在外頭自生自滅,也不至於被你害成殘疾。老子找你好幾年了,你今天彆想走!”他越說越怒,揚起手,一個巴掌就要打下來。夏書蕎伸手擋住,用了個巧勁兒掙脫桎梏,手肘用力擊在齊學海頸側,另一隻手立刻纏上將人摔翻在地。齊學海懵了一秒,然後疼的直叫喚。她冷笑一聲,原本柔弱無害的臉上露出一種陌生冷漠的表情,“你還以為我是以前那個任你欺負的可憐蟲嗎?”居高臨下的看著地上的男人,她眼底的恨意像是潮水,隱隱有決堤之勢。“我也寧願你當初把我扔在外麵自生自滅。”“賤人,你這個賤人!”齊學海氣得大罵。夏書蕎從包裡拿出一個裝了錢信封扔到他麵前,“你的腿是你咎由自取,從今以後,我們兩不相欠。”夏書蕎轉身大步走遠了,進電梯間的時候,空調風直吹而下,她忽然覺得冷,像極了那一年的冬季。——1994年寒冬,大雪連下了一個星期。9歲的夏書蕎蹣跚著回到了京江市,而那個時候她還不姓夏,她的名字叫徐婉初。徐婉初不知道自己走在哪裡,隻是穿梭在胡同間,她想要出去,去找回家的路。穿喇叭褲甩著齊肩發的小年輕在胡同裡亂竄,扯著嗓子嘶吼著唱歌,古裡古怪的歌詞。有人撞倒了她,輕飄飄的,像是一片紙,她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那群人癲狂的蹦蹦跳跳,有少年跳到她麵前,眼睛裡全是狂熱的光,“嘿,小姑娘,知道搖滾不?”徐婉初嚇了一跳,爬起來就跑,那群人在後頭哈哈大笑。她就穿了一件毛衣,棗紅色的,已經臟的麵目全非,散發著惡臭。風從毛線縫隙間直往裡灌,皮膚凍得發紫,就連臉上也長滿了凍瘡。但徐婉初不覺得冷,隻是很餓,胃不停地抽搐攪動,消化著上午從垃圾桶裡扒出來的那塊發了硬的饅頭。傍晚,巷子裡的手藝人開始收攤。頭發花白的老鞋匠,也收拾了謀生的家夥,一推老花眼鏡,慢悠悠往家走。自行車鈴鈴的從邊兒過,是隔壁的鄰居,成天兒的打鈴,生怕彆人不知道他家多了輛自行車。大雪停了一天,氣溫卻不見回升,刮起了西北風,把攤子上撐著的大傘吹得簌簌直響。那時候還沒人講霧霾,空氣跟水洗過似的,清冽透徹。想到家裡那口熱乎乎的飯,老鞋匠走得更快了。拐彎處他忽然瞥見一個紙盒子,窸窸窣窣的響,還道是哪裡的野狗野貓,掀開來一瞧才發現是個大活人。八、九歲的小姑娘,渾身凍得青青紫紫,耷拉著腦袋,要不是還凍得發抖,乍一看還真以為她死了。老鞋匠想起自家小孫兒,不免起了善心,跑回家揉了團白米飯,用紙袋子一包,塞給了她。“老胡同裡都一幫窮光蛋,你得去外頭,能要到飯。”徐婉初狼吞虎咽,連他什麼時候走得都不知道。所有人都把她當乞丐,但她不是,卻又比乞丐還不如。她其實早就熬的感覺不到餓了,隻是本能讓她不停地咬食、吞咽,直到被人撲倒在地。流浪漢沒有名字,腦子不清楚,是個傻子。汙垢在他臉上結了塊,看不出年紀,他要搶徐婉初手裡白飯團,她不肯,把自己蜷成一團還在不停的吃,拚命的往喉嚨裡咽。流浪漢掄起拳頭打她,又把臟兮兮的手指挖進她嘴裡去掏。徐婉初開始乾嘔,不停的反抗,下了死勁兒去咬他的手,“嘎嘣”一聲硬是磕掉了一顆牙。血跟自來水似的從嘴巴裡流出來,淌了流浪漢一手,他反手給了徐婉初一個巴掌。拿著隻剩一半的飯團走了。偶爾有人往來,看見滿嘴是血的小姑娘都躲得遠遠地。當然,也會有幾個心善的,在她腳跟兒前丟下一兩枚硬幣。徐婉初趴在地上,手腳並用的爬著,把散在地上的飯一粒一粒的撿起來塞進嘴巴,忍著惡心,儘數吞進了肚子。天黑得很快,徐婉初爬起來繼續走,不知拐了幾個彎,看見牆根兒下流浪漢裹著軍大衣睡得正香,嘴角上還有顆白白的飯粒。徐婉初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然後跑過去拉開軍大衣縮了進去。第二天清晨,有早起的人發現,常年在胡同裡晃蕩的流浪漢發了瘋在打一個小姑娘。有人跑出去喊警察,有人大著膽子過去看。小姑娘躺在地上,嘴裡鼻子裡都是血,伸手推推,一動不動的,像是死了。流浪漢在一邊裹著自己的軍大衣,重複著:“我的,我的......”大家嚇壞了,尖叫著跑開。等警察衝進胡同,地上哪還有什麼小姑娘,倒是一位大媽受驚過度掉在地上的油條豆漿不見了蹤影。——從醫院離開,夏書蕎回家囫圇睡了一覺,她做了很多夢,好的壞的,直到最後夢境停留在兩年前......一身冷汗的從夢中醒來,夏書蕎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衛生間。洗了個澡出來,路到客廳的時候她忽然停住了腳步,似有所感的走到門口,然後拉開了防盜門。黑黢黢的走廊裡有忽明忽暗的微光,有人坐在樓道台階上。夏書蕎把門開的更大,光從室內傾瀉出來,照亮了男人的麵容。“趙硯欽,你坐在這裡乾什麼?”“我在想,到底是該叫你夏書蕎還是......徐婉初?”“......”——一個小時前。仲越走出電梯,盯著對麵的防盜門看了很久,目光幽深。然後,他走進了樓道,在台階上坐下,默默的抽起了煙。回家前他去了趟交管隊,現在還記得那個交警說的每一個字——“夏法醫的事情處理過了,下午就走了。一開始還真不知道她是你們分局的,我還以為她姓徐呢。”“為什麼?”“那個傷者說撞人的是他外甥女,叫徐婉初。結果我們一查呀,名兒都對不上,我看那人估計精神方麵有點兒那啥。”“那個人說她是......徐婉初?”“沒錯,說的真像那麼回事兒,真信了他的邪,白白害我們查錯了方向。”......徐婉初。仲越聽過這個名字,在2003年,文雪歆被強暴的第3天。一個遍尋不對,很有可能是目擊者的女孩兒。也難怪他們一直找不到這個人,原來她換了名字和身份出了國。仲越沉默的坐在黑暗裡,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隻是不停的在抽煙。黑夜會讓情緒和回憶瘋長,他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關於夏書蕎的。——2008年,仲越破了個棘手的案子,領導滿意之餘,大手一揮,放了他幾天假。他給師弟裴楚打了個電話,然後直奔首都公安大學。林慧文在學校任教,正值夏書蕎放假歸國,通常會過來幫忙,做些打雜、整理教案以及批改作業之類的活。裴楚帶著仲越往行政樓走,“書蕎姐今天來了,我剛跑上去看過,林教授去上課了,辦公室裡就她一個人。”仲越腳步一停,眼神瞥過去就看見他一臉“我懂”的表情,笑的忒討厭。仲越一想不對啊,怎麼也有被這小子笑話的一天?於是一把勾住他脖子,手上使勁兒,道:“誰跟你說我找她,我電話裡問的明明是林教授吧。”裴楚被掐的嗷嗷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師兄你可彆不承認啊!這叫什麼知道不,慫。”仲越鬆手,也不惱,看了他一會兒,意有所指的道:“到底誰慫?打今兒起就彆叫姐了,喊嫂子。”說完,拐進樓道上樓去了,留下一臉無語的裴楚在原地消化狗糧,“嘁,你說嫂子就嫂子啊,書蕎姐還不一定同意呢。”仲越走到三樓最東邊的辦公室,透過窗戶看見她伏案在寫東西,烏黑的長發落下幾縷,襯的臉上皮膚越發的細白。去年同樣的時節,他在這間辦公室第一次見到夏書蕎,此後他成了常客。他敲響玻璃,夏書蕎驚了下,抬頭望過來。“仲隊,林姨不在,”夏書蕎開了門,自己去文件櫃裡找東西,“這是她讓我給你的資料。”“謝謝。”夏書蕎又拿了紙杯,倒上熱水,“不客氣,外麵挺冷的,喝杯熱水再走吧。”仲越當然不會拒絕,順勢坐下來,“好,你忙你的。”夏書蕎點點頭,繼續低頭工作。快期末了,林慧文手頭有一堆學生交上來的作業,她有空就會幫著批改。不知道忙了多久,等她揉著酸痛的脖子抬頭,詫異的發現對麵的男人還在,低頭在用手機看新聞。“你怎麼還沒走啊。”仲越聞言,把手機一收抬頭看她,目光專注,“不歡迎我?”夏書蕎一愣,趕緊搖頭,“當然不是。”這時,外頭下起了大雪。她被看得不自在,掩飾的轉頭去看窗外。仲越看見她黑發下悄然發紅的耳朵,無聲笑了笑,然後他忽然站起來,隔著辦公桌的距離俯身靠過去。“你還有什麼事嗎?”“有,喜歡你算不算?”夏書蕎一顆心砰砰直跳,把他推開,“你,你就不能站好嗎?”仲越想笑又拚命忍了,繞過桌子端端正正站到她麵前,“能啊,當然能。”“我們才見過幾次,彼此都不熟。你突然說喜歡我,難道不覺得唐突?”“誰說不熟,你的事我都知道。”仲越還是忍不住笑了,低頭看著她的發頂,“找準目標迅速出擊,這是我的經驗。”“神經病,你當是破案呢。”“一樣的道理,管用就行。”仲越到底有些緊張,壓低了聲音道,“你也喜歡我的,你很少回國,去年林教授病了才會回來看望。但你今年是自己回京江的,還主動來學校幫忙,你想看見我。”被說中心思,夏書蕎倒沒覺得不好意思,隻是仰頭看著他笑,“是,我也喜歡你。但我現在發現喜歡一個警察不好,心思全要被猜中。”“我以為這會是附加分。”夏書蕎抿著唇笑,“一想到被你觀察的大多是罪犯,這個加分項就得打個折了。”仲越微微彎下腰,與她平視。他發現自己太喜歡這種感覺了:她的眼底滿滿的隻有他的影子。“但你忘了一件事,愛情會讓人變傻。”夏書蕎紅了臉,側頭避開他灼熱的視線,隻是手指輕輕的勾住了他,“強詞奪理。”——“我在想,到底是該叫你夏書蕎還是......徐婉初?”“......”夏書蕎喉嚨發澀,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愣在原地,從頭到腳都繃緊了,茫然無措的去看台階上的男人。仲越扔了煙屁股站起來,雙手拍著褲子,平靜的語調裡有著冷意,“可以啊,沒想到藏得最深的人竟然是你。”“我是夏書蕎還是徐婉初,很重要嗎?”“當然,合作是要講誠意的,”仲越彎下腰盯著她瞧,還是這張臉,還是這個人,可他就是覺得陌生,“你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怎麼能信你?”夏書蕎毫不示弱的與他對視,“怎麼,你要反悔?”仲越沉默下來,沒有應聲。過了很久,他才道:“你為什麼要騙他?”“他......阿越嗎?跟你有什麼關係,你不是最討厭他嗎?”“那如果文橋靖知道,會怎麼樣?”仲越被她的態度激怒,壓抑著火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找回正常的語調:“我聽說,文雪歆被強暴的時候,有一個目擊者,她在附近小區的棋牌室裡打工,名字就叫徐婉初,是你吧?當時,你為什麼沒有救人反倒消失得無影無蹤?”“救人?你讓我怎麼救?”夏書蕎閉了下眼睛,呼吸漸漸變得粗重,“趙硯欽,我的身份似乎讓你格外好奇?”“我隻是不喜歡被人騙。”“我騙你什麼?我是誰對合作沒有任何影響。我給你的資料都是真的,這就夠了!”夏書蕎彆開臉,竭力克製著情緒,“至於其他的......每個人都有秘密,沒有誰天生喜歡活在謊言裡。我的事你不了解,就沒有資格管。”仿佛有一團火在心口直燒,仲越隻覺胸口悶的慌,嗤笑一聲,口吻冷硬,“伶牙俐齒,是我小瞧了你。夏書蕎,你可真是厲害,也該他被你騙的團團轉。什麼‘第一刑警’,連自己的女人都看不透,他真是可笑啊。”說完轉身進屋,咣的一聲關上了門。夏書蕎還是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僵硬的幾乎站成了一尊雕塑。直到突兀的鈴聲響在黑暗裡,閃爍的屏幕上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夏書蕎垂眼看了片刻,然後接通了電話。“我說呢,你怎麼就變成了千金小姐,還以為是認了個有錢的乾爹,沒想到都是騙人的啊!”齊學海的聲音從聽筒裡傳出來,有一種窺破了大秘密的興奮與貪婪,“徐婉初啊徐婉初,你把自己塑造的再完美,也擺脫不了低賤的出身,真是可憐。”夏書蕎在發抖,憤怒的絕望的,“你想說什麼?”“我要60萬,給你一天時間,明天晚上9點我在村裡的小禮堂等你。要是見不到人,彆怪我把你的事全都抖出去!”夏書蕎咬牙切齒,“你做夢!”樓道裡響起“砰”的一聲,手機碎在角落裡,零件摔得七零八落。夏書蕎蹲下身,彎腰,抱住了膝蓋。溫熱的液體滴在她腳下,落入塵土,最終歸於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