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潑,如天河傾瀉,來得猝不及防。仲越換完玻璃,後背已經濕了一大片。夏書蕎擦乾地板,然後從房間裡找了一件男式襯衫給他。“這是阿越的衣服,你先換上吧。”仲越臉上沒什麼表情,沒接那衣服,用淡淡的語調拒絕,“我不穿襯衫,矯情。”夏書蕎收回手,沒好氣道:“愛要不要。”仲越去對麵換了衣服,又走回來,跟她盤腿對坐在茶幾旁,麵前攤滿了資料。夏書蕎緩緩說道:“廖晟鑫,警方認為的9·07爆炸案凶手,在2008年成為太陽幫小頭目阿仔的手下,因為辦事靠譜,據說挺得阿仔的信任。2011年他被派到了薑天凱身邊,不過並不怎麼被重用。至於原因就不用我說了吧,一把手?”仲越挑挑眉,並不作聲。那時候趙硯欽早就取得薑天凱的信任,成為了他手底下的一把手,廖晟鑫這種小角色自然不會入他的眼。“這樣一個並不得薑天凱重用的人,卻被指派了殺害刑偵隊隊長的任務,很不可思議吧?”夏書蕎翻了翻案卷,找出某一頁點給他看,“但現場的確發現了他的足跡、指紋,還有DNA等重要物證。後來抓的幾個小囉囉稱,他當晚回住處後,慌亂收拾東西連夜走了,這種類似潛逃的行為,更加坐實了他的罪名。之後的抓捕中,他被警方團團包圍在高速路口下的加油站,整個過程沒有提過一句自己是冤枉的。還拒捕企圖挾持橋靖,造成現場三名刑警受傷,隨後潘定一將他當場擊斃。”仲越又想起爆炸案發生當晚,那個騎摩托逃走的男人,應該就是廖晟鑫了。“物證齊全,還拒捕襲警,如果案子不是他乾的,這麼做的動機是什麼,找死嗎?”仲越敲著桌子,似笑非笑地看她,“你憑什麼懷疑他不是爆炸案的凶手?”夏書蕎抬起頭,直視他的雙眼,一字一句道:“因為他的身份是假的。”仲越倏然抬頭,“什麼?”“這兩年我一直在查他,基本可以確定。進入太陽幫之前,廖晟鑫的所有經曆都是偽造的。”熱水壺裡的水開了,夏書蕎站起來去廚房拔了插座,又泡了兩杯水出來,繼續道:“你跟他同在薑天凱手底下,有沒有發現過可疑的事?”仲越擺擺手,回答:“一個打雜的,不熟。”他垂下頭去看案卷中關於廖晟鑫的資料,臉上神色莫辨。“如果原來的那份資料還在,我想偽造身份這件事也遲早會被刑偵隊查到。也許毀壞案卷的人,就是為了隱瞞此事。”“能一時瞞過潘定一他們這種經驗豐富的老刑警,隻有兩種可能——廖晟鑫是臥底,或者替他偽造身份的那個人是警察。”夏書蕎沉吟片刻,“還有一件事。”她從資料裡找出一張照片,“當時廖晟鑫的身上沒有攜帶證件,隻有少量現金和一張儲蓄卡。”照片拍攝的是一張建設銀行卡,“這裡麵有十萬塊,從2008年開始每月存入一定數額的錢款,一直到2012年他被擊斃身亡,期間沒有任何轉出記錄。”“4年來隻存不取,這麼奇怪……”仲越揉著額角,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行了,今天到此為止,我走了。”他撐著茶幾站起來,夏書蕎倒是愣了下,“啊?就這樣?”“你查了兩年都沒結果,難不成指望我看幾分鐘就能靈光乍現啊。”夏書蕎無語,趕緊揮手讓他走。仲越走出公寓隨手關了門,麵對麵兩戶之間的走廊裡漆黑如鬼,他臉色的表情一點點淡下來。從口袋裡摸出香煙,他默不作聲地抽了一根,身影與黑夜融為一體。——同樣的時間,刑偵隊副隊長辦公室。兩個晚上沒好好休息,文橋靖困得一個勁兒打哈欠,索性往沙發上一躺,閉眼小憩。耳邊的嘈雜聲漸漸變得模糊,整個世界開始安靜了下來。他聽到雨點拍打窗戶的聲音,卻睜不開眼睛,意識越來越沉,一直沉到了夢裡。黑暗。滿眼的黑暗。文橋靖發現自己被綁在椅子上不能動彈。突然,“啪”的一聲,從頭頂落下一束強光。腳步聲噠噠作響,強光之外的暗色裡有人緩步走來。文橋靖一瞬不瞬地看著,直到男人的容貌印入眼簾。製裁者——嚴驍。這個名字瞬間炸在腦子裡有那麼幾秒,時間都像是靜止了,文橋靖甚至忘記了呼吸。他知道這是夢,卻無論如何也抵抗不了那種蝕骨的驚恐。“我知道你是誰,文橋靖警官,你們真的以為我會這麼蠢?”嚴驍的臉上尚有血跡,一把軍刀抵到他臉上,輕輕地劃過如同附骨之疽,冰冷陰寒。“文警官,既然來了,那就彆想走了。歡迎來到我的世界,我會讓你感受什麼叫做正義,什麼才是真正的信仰。你一定會愛上這種感覺……”醒過來,快醒過來!文橋靖迫切地希望能從夢境裡脫身,卻感覺到一陣尖銳的頭痛,周圍的一切如同鏡麵破碎,乍然散落於眼前。鏡子碎片在空中飄浮,展現著不同的畫麵。——2010年2月15日,第一位受害者在頂航集團老工廠被人發現。——2月19日,仰山挖掘出7具屍體,死亡時間跨度長達5年。——2月27日,新的受害者再次出現。……時間終究回到那一年的3月13日。王澗容剛到興河分局任局長不久,仲越和文橋靖隨他一起調職。恰逢此時製裁者連環案震驚全市,他倆作為青年專家臨時又被召回首都警局。那天文橋靖做完手頭工作,上樓去了專案小組總指揮辦公室,鄭重地敬禮,“現興河分局刑偵隊一組組長文橋靖,自願參與誘捕行動。”仲越立刻皺眉看過來,不讚同地搖頭示意他出去,他卻趁領導不注意眨眼做了個鬼臉。無聲開口安撫:“放心。”又轉頭朝同樣神色不滿的王澗容笑了笑。專案組負責人陳局嚴肅地問道:“這次行動十分危險,稍有差池就有可能出事。橋靖啊,你都想清楚了?”“就是想清楚了才進來的。陳局那你放心,除了仲越,我的身體素質和應變能力都是專案組裡最好的,肯定能完成任務。”“好!”陳局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就先準備起來,等我們部署好了再通知你。”“明白。”文橋靖轉身出去,沒多久就被仲越跑出來追上了。“這個任務太危險了,你彆去,讓我來。”他微微喘著氣,語氣嚴肅,“我比你更適合。”“開什麼玩笑,你都在媒體麵前露過臉了,怎麼執行這種任務啊?”文橋靖捶了他一下,笑道,“行了,要真擔心,你就把計劃部署的完善點,省的到時候掉鏈子拖後腿。”仲越被氣笑了,罵道:“滾你丫的。我拖後腿了?每次被壓著做檢討,最後還得我去求情擺平的人是誰?”“喂,少翻舊賬,這種事情你還講啊!”“我是讓你長長記性。你急性子真不適合,回頭我跟陳局推薦彆人。”“仲越,你成心的是吧,小心我跟你翻臉啊!”仲越無奈,在原地踱了兩步,“你真決定了?”“廢話。我非得抓到嚴驍不可,讓他知道知道什麼才叫製裁。話說回來,這都什麼狗屁名字啊,忒中二了。”仲越沉思片刻,還是妥協了,“行,隨你。”然後笑道:“媒體取的,他們就是閒得慌,整天尋思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文橋靖也笑,笑完了又正兒八經道:“沒有誰能做製裁者,是非對錯自有法律決斷,他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隨便殺人。”辦公室裡頭,陳局開始喊人,仲越應了聲往回進了辦公室,文橋靖也轉頭,向著反方向的樓道走去。漸行漸遠的兩人之間被劃下一道可怖的鴻溝,文橋靖回首,看見深不見底的懸崖和對岸撲來的黑暗。他從一個畫麵裡脫身又被困進另一個畫麵裡。同年3月16日,文橋靖被抓第二天。——“放棄吧,警察抓不到我的,他們就是廢物!沒人會來救你……”嚴驍麵目猙獰,聲調蠱惑企圖擊潰他的思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個聲音成為他無法忘卻的噩夢,就如同此時。——“放棄吧,警察抓不到我的,他們就是廢物!沒人會來救你……”——“放棄吧,警察抓不到我的,他們就是廢物!沒人會來救你……”……有人在走廊打鬨,撞到了門板。文橋靖終於從夢中驚醒,猛地坐起來,背後已經被冷汗浸透。他大口喘著粗氣,過了很久很久才漸漸回神。摸出手機,撥打了一個號碼。“錢醫生。”“橋靖,恭喜你已經很久沒有聯係我了。”接電話的是個女人,語氣幽默,“不過很不幸,我想你又遇到麻煩了吧?”“我又做那個夢了。最近有時間的話,見一麵吧。”掛了電話,他用手捂住臉使勁地搓了搓,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走到了辦公桌前,和仲越的合照擺在原來的位置。——首都公安大學的落湘湖畔,兩個穿製服的年輕警察互相搭著肩膀,衝著鏡頭揚唇微笑,眉宇間儘是年少的豪氣壯誌。文橋靖看著看著,忽然將照片倒扣在了桌麵上。然後他坐下來,繼續伏案工作。窗外大雨未歇,雨聲淅瀝,這個夜晚又不知有多少人輾轉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