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下來。仲越完成了答應文橋靖的事——確定被害人身份,縮小凶手安全區範圍。哦,還有一條:12小時之內。他瞄了眼時鐘,堪堪到19點30分,距離約定時間還餘了好幾個小時,忒虧。於是仲越毫無壓力地下班了,順便讓文橋靖記了他兩個小時的加班費,月底結算,把忙得團團轉的某人氣得夠嗆。下樓的時候,他看見站在大廳裡的冉汐,應該是在等賀睿從法醫室出來,雖說情況都符合,但還是需要進行DNA的對比。仲越對冉汐的印象還來自於小計那張八卦的嘴——潘定一的桃花。錯身而過的瞬間,他看見她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情緒。悲傷、痛苦還有絕望。——且不說刑偵隊這頭熬夜乾活,仲越卻是已經到了小區。“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他跨步出來,不期然看到了對麵門口擺著的紙盒子。小區都是一梯兩戶,仲越對麵這一戶已經空了很久,不過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看到有搬家公司在上上下下忙活,看來是有租客要搬進來了。稍稍瞥了一眼,仲越沒有在意,開門進了屋。一直到臥室,他整個人才勉強放鬆下來。當初他忽然被換了身份,一舉一動都生怕被人發現端倪,為了扮演好趙硯欽,他在房子裡裝滿了攝像頭,用來記錄自己的行為舉止,但凡都不對的地方就改,一點一點硬生生將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也隻有在這間小小的幾平米的空間裡,才能放下緊繃的神經,稍稍做回自己。仲越脫掉那洗得都掉色了的T恤,換上睡衣。頭頂的燈光柔和,他的思緒有些飄散,忽然想起冉汐那雙眼睛,裡麵有太多令人看不懂的情緒。“吉港村,”他低喃出聲,“那些人不就在吉港麼……”——老舊的小區在城市的燈火裡獨自寂靜著。夏書蕎走上狹窄的樓道,敲開了某一戶的門。林慧文見到來人頓時驚喜地笑了,“書蕎,快進來。”夏書蕎進門換了拖鞋,被林慧文拉倒沙發上,又是水果又是飲料的一頓招呼。“吃過飯了嗎?要不要給你下碗麵?”“我吃過了。”夏書蕎好笑地拉著她的手,“林姨,你也坐。江叔呢?”“他去外地參加活動了。”“哦。”林慧文仔仔細細地看她,目光慈愛,“有段時間沒見了,瘦了。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了啊?你一個小姑娘非要去乾法醫,那工作多累啊。”“沒有,一點兒都沒瘦,不然稱給您看看?”“去去去,小丫頭片子。哦,對了,我去給你拿東西。”林慧文突然想起正事兒來,起身進了屋。夏書蕎跟著走過去,那是個小房間,但是布置得很溫馨,這是她曾住過一陣的臥室,沒想到會被一直保留著。林慧文從床底下拉出一個儲物箱,“都在這兒了,我和老江買了套新房子,下個月就搬,所以一直在整理收拾東西,正好就發現了這些。快過來看看,還有你中學的畢業照呢。”夏書蕎的臉色一變,手指捏了捏裙擺。走過去,隻一眼她就看到箱子裡那張發黃的成績單,名字那一欄赫然寫著:徐婉初。“書蕎?”林慧文詫異地看她一眼,將蓋子合上,然後溫柔地朝她招招手。夏書蕎揉了揉僵硬的臉,緩緩走過去,在床沿坐下。“東西都拿回去吧,是留著還是毀了,隨你。”林慧文低聲道,“可是書蕎,你要知道,謊言總有圓不上的一天。”夏書蕎沒吭聲。林慧文無奈地笑,“好了,不說這些。倒還有個事要跟你商量,老江最近收了個徒弟,人不錯,樣子也行,你要不見見?”夏書蕎似是一愣。林慧文目光複雜地看了眼她脖子上掛的戒指,視線緩緩下移,最後停在她左手的疤痕上,心疼地撫過。“你總不能一直一個人,仲警官再好,也已經不在了。”“我習慣一個人了。”夏書蕎心緒複雜,並不十分想聽這種話。每個人都在和她說仲越不在了,可她不願去麵對,那個人總歸是在她心裡的,她活著一天,他就會在一天。站了起來,夏書蕎抱起儲物箱,“最近我也在搬家,有些忙,就先走了,改天再來看您。”林慧文將人送到門口,對著漆黑無人的樓道長長歎了口氣。——文橋靖和潘定一走訪了賀景樹的同學。兩天前,賀景樹去同學家裡打遊戲,一直到傍晚,大概16點左右才離開。也就是說,在他當天離開同學家之後遭到了襲擊並遇害。得到這條線索後,潘定一以這位同學的家為出發點,將道路監控分時段切割,一點點還原賀景樹回家的軌跡,試圖找出他在哪個地點失蹤。這種地毯式的排查工作量巨大,一直到東方朝陽初升都還沒有結果。而此時,仲越堪堪出門,等電梯的時候,又碰上了搬家公司的人。電梯門緩緩合上,他看見那兩個男人將東西陸續搬進屋,某個透明的盒子裡裝著的似乎是些化妝品。看來,是個女鄰居。他不甚在意地想。刑偵隊裡東倒西歪睡倒了一大片,仲越敲了敲文橋靖的辦公室的門。男人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走出來,他皮膚白,黑眼圈尤為明顯,看到來人,驚訝了一下,打出一個哈欠,“你來了啊。”“我來找文警官兌現諾言。”文橋靖後知後覺地反應了兩秒,“你真是……我還能賴?”“這個還真說不好。”“……”文橋靖噎住,“你急什麼,等案子結束了,我會想辦法的。”仲越點頭,“好吧,那就過幾天。”起身就要走文橋靖愣了,“誒,你就這麼走了啊?”“不然?”“賀景樹的案子還沒完呢。”仲越覺得好笑,“那是你的事。”文橋靖煩躁地搔著頭發,“你還想不想看案卷了!”仲越彎起的嘴角裡多了那麼絲玩味譏笑的意味,“剛才是誰說不會賴?”文橋靖臉上有些掛不住,尷尬地咳一聲,“誰跟你抖那機靈,我肯定不會賴啊。但是你也得多出點力吧。”仲越盯著他看,半晌說了個“好”。文橋靖頓時笑了,走過去勾他肩膀,“這才對嘛,靠譜!”——桌上攤了一堆的東西,文橋靖從裡麵翻出一份資料塞給仲越,“這個賀景樹就一混世魔王,壞的呀。你看看,逃學、抽煙、打架、欺負同學就沒他不敢做的事。也不怨他學壞,看賀睿昨天那重男輕女的德行就知道了。”仲越仔細翻了一遍,隨口問:“昨天晚上你們乾嗎了?”“查監控啊,我眼睛都快看瞎了!”文橋靖眼前全是那模糊的畫質,一想就頭疼,“現在最棘手的,還是找不到屍體。”“那也不見得,”仲越回頭,意味深長地眯了下眼睛,“案卷,彆忘了。”文橋靖惱了,沒好氣地說:“忘不了!”“最好是。毒品那條線呢?”“逮了兩個小毒販,暫時沒問出什麼來,都精著呢,用‘埋地雷’的方式交易,誰也見不著誰。”仲越思索片刻,說道:“我聽說‘太陽幫’有幾個外圍的成員,還有一些服刑出獄的,現在混跡在吉港村。”文橋靖福靈心至,大掌一拍,“對呀!那群人死性不改,估計還跟那些臟生意搭著邊兒呢。”兩人對視一眼,笑了,文橋靖眨了下眼睛,“抄老底去?”——吉港村是興河區最大的城中村,介於老城和新區之間。一大片兒都是自建的房子,高矮不一,地形複雜。除了土生土長的原村民外,還有很多外來的租客,小混混也多。兩年前太陽幫裡不少成員都在這一帶混跡,後來核心成員被一鍋端之後,那些小魚小蝦米們都老老實實了起來。據說,有個判刑輕的,外號陳六子,大家夥都喊六哥。這人蹲了一年大牢,出來後就把那幫子人招呼到一起說是創業去了。文橋靖憑著記憶找到一處小破樓,抬腳踹進去,屋裡圍坐著一夥人正在吃羊肉鍋子,一個個都汗流浹背的,冰啤酒擺得滿桌都是。“哪個王八蛋呀?敢踹你爺爺的門!”陳六子抬眼,外頭陽光晃的眼花,還沒看清人就罵上了。“挺能耐啊,你倒成我爺爺了?”文橋靖走近堂屋。陳六子一見文橋靖嚇了一大跳,急急忙忙站起來老實得跟個孫子似的,“哎呦,這不是文警官嘛,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文橋靖假笑,一腳踹過去,“爺爺?”陳六子彆踢了個踉蹌,苦著臉欲哭無淚,“可彆可彆,您是我爺爺還不成麼。這是有什麼事兒?”他偷偷拿眼角去瞥,文橋靖和仲越可都穿著警服呢,一看就來者不善的模樣。“還真有那麼點事兒。”“您儘管說,我一定配合,嘿嘿,咱好公民,保證支持警察工作。”陳六子諂媚地笑,文橋靖問啥說啥彆提多老實了。待問到毒品,卻是陡然變了臉色,立馬哭天搶地喊冤枉,“天地良心,那玩意兒跟我可真沒關係!當年在幫裡混的時候哥幾個就沒乾過壞事,不然哪能那麼快就出來啊。”他偷偷瞟了站在一旁的仲越一眼,“趙哥,你說是不是?”仲越一愣,麵無表情地看他。文橋靖不樂意了,瞪眼道:“跟誰稱兄道弟呢?彆亂喊啊!”陳六子作勢打自己的臉,“看我這張破嘴,現在該叫趙警官了,對不住啊,我這一順口就……”他嘿嘿笑了兩聲,繼續跟文橋靖扯皮,“在裡頭蹲了一年,我是大徹大悟,發誓出來以後一定要洗心革麵啊!您看看,咱們乾的可都是正當行業啊,網絡公司,注冊過的,假不了。”文橋靖跟著他走進裡屋,不大的空間裡擺了好幾張電腦桌。“狗屁網絡公司,糊弄誰呢,電信詐騙吧?”“瞧您這話說的,哪能啊。”文橋靖懶得跟他胡扯,摸出張賀景樹的照片繼續問他正事兒,“這人認識嗎?看清楚了說,彆想糊弄我啊,有你好受的!”“不敢不敢。呦,這看著有點兒眼熟啊。”陳六子拿過來恨不得在上頭看出朵花來,“這不小賀嘛。”文橋靖連忙追問:“你認識?”陳六子露出為難的表情,“這個……”文橋靖舉起拳頭在他麵前晃悠,“趕緊說!”“是這麼回事兒,剛出來的時候日子不好過,工作也沒著落,當時差點就走回老路去了。”陳六子滿臉羞愧,偷偷瞅了文橋靖一眼,“我帶著幾個兄弟,在附近學校收過幾個小弟,拿了點兒保護費。”“賀景樹是你小弟?”文橋靖一愣,罵道:“我去,臭不要臉啊,毛孩子的錢都騙。”——仲越在屋裡看了一圈,興致缺缺地踱步出去。院子外傳來動靜,他走過去,看見陳六子的小弟正和外頭一收廢品的在說話。“薛煒,六哥說了,隻要你願意,那就跟咱一起乾,”小弟明裡勸著,話裡卻都是諷刺,“怎麼著也比你撿破爛強吧。你看,這也不早了,飯還沒吃吧,趕緊進來吃點兒,不差你這一口。”那人抬起頭,皮膚黝黑,挽起的袖子下肌肉結實,“讓開,你擋路了。”他推開那小弟,彎腰去撿垃圾桶裡的空瓶和舊包。直起腰,卻忽然看到門裡的仲越,臉色立時變了一下。小弟順著他視線回頭,一見來人腿都軟了,他們這些個經曆過當年大抓捕的人,看到警察就心慌,“趙警官,那個……我進去看看六哥。”說完一溜煙兒跑了。薛煒放下手裡的臟袋子,四處看了看,把仲越拉到了最近的一個胡同裡,“趙哥,你怎麼又回去了?”仲越心頭一凜,見他這副熟稔的模樣,一時沒敢吭聲。“東西都毀了?”薛煒急切道,“那天晚上我聽見凱哥打電話,他就是為了那個搞你的。而且他背後的確還有人,十有八九就是局子裡的,你現在這不是羊入虎口麼!”他口中的凱哥正是太陽幫的大頭目,名叫薑天凱,判決下來不久就已被執行死刑。仲越心緒複雜,學著趙硯欽的口氣問:“你聽清薑天凱那天的通話內容了嗎?”薛煒回憶道,“那天你離開還不到倆小時,凱哥突然發了通火,招呼人把房間翻了個底朝天,像是什麼東西丟了。後來他一個人在裡頭打電話,我去送飯的時候聽到幾句。”他壓了壓聲音,“你偷的那東西裡藏著罪證,跟局子裡的人有關。再後來,就發生了爆炸案,我估摸著準跟那事兒有關。”仲越越聽越是心驚,不由陷入沉思。難道那場爆炸針對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趙硯欽?因為他手裡掌握了某個人的罪證所以被滅口了嗎?可是為什麼炸藥會在自己的車上……“趙硯欽!趙硯欽你人呢?”文橋靖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仲越陡然回神,低聲問:“你現在住哪兒?”薛煒報了個地址。仲越點頭,又從口袋裡摸出一隻筆記了他的手機號,這才道:“我走了。”轉身要離開,薛煒忽然拉住他,“趙哥。”“嗯?”“咱倆還有一頓酒沒喝,哪天找個時間好好聚聚?”仲越轉頭看了他一眼,微微抿著的嘴角透著涼薄和桀驁,那是趙硯欽慣有的表情,“可以,我會找你的。”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薛煒默默看著,眼底滿是懷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