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大作的夜裡,回舞的灰白碎屑不知是雪還是火焰的灰燼,它們混雜著匆匆墜落。夜闌珊,天邊殘月終在火勢小時贏得了皎白的光暈。月皎潔,星璀璨,可輝煌夜空卻無法掩蓋風雷天下至尊的光芒。風雷冷藍的光輝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雷電,霹靂閃爍,耀眼的令人無法移開目光。悲憤填滿了南山的心,風雷好似能感悟她的心境,在風中悲鳴著,“嗚嗚”的聲音宛如低低的哭泣。那令人發狂的痛支撐她,讓她繼續戰下去,她好似有了不會枯竭的力氣,她每一劍都好似最後一劍般決絕。血浸濕了她的衣服,分不清是彆人的,還是她自己的。她的眼睛因痛楚而變作了一池沉靜的天池之水,超脫凡俗的堅定是水麵的堅冰,無論是狂風還是暴雪,都無法撼動那池水半分。她莫測的身影,血紅的眼睛,手中冷藍的大劍呼風引雷,風雪環繞著她,她似鬼又似仙一般令人心生畏懼。她重新拿起了風雷劍,劍鋒因心中悲痛而鋒芒畢露,無人能與癲狂的她爭鋒,無人能在她歇斯底裡的招式裡找到擊敗她的可能。她記得自己教會了羅在拿起風雷劍的要訣,她在蕭瑟的琳琅院裡告訴他:“以力運劍,力有儘竭,以氣運劍,巧撥千斤。”這個不自量力想要守護她的少年,卻死了。她也記得自己將風雷劍交給羅在時,教誨他:“縱然我一人一劍,也要守住這人間正道。”縱然我一人一劍,也要守住這人間正道。她橫劍轉身,風雷揮出一道劍氣,那劍氣掀起狂風陣陣,她劍鋒所指,無不是摧枯拉朽,她憐憫這些弱者,連還手的心都沒有,便被風雷吞沒。再好的劍也會消磨殆儘,可心劍無敵。她提劍向前,如燕掠水一般朝薛勉俯衝而去,劍上撩,身躍起,那一道亮徹天地的閃電轟然落下。她的決勝一劍,風雷的蓋世威力,震懾住了風與雪。霎時間,情況驟變,薛勉也沒有算到,就算南山是困獸猶鬥,她拿起風雷一刻,依舊是所向披靡,無人能與她的劍鋒抗衡。他從未知道,所謂天下第一便是這樣的,沒有了拘束,也沒有了恐懼,無牽無掛的一把無情劍,足以令鬼神畏懼。她感到種種纏住自己的煩絲都霎時消滅,她掙脫了那個令她無力的牢籠。她目中冷光如劍一般鋒利,她揮劍不顧一切,要衝破世間的枷鎖。薛勉拚命回過神來,他朝側邊一滾,他苟延殘喘的伏在地上,被剛剛驚魂時刻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忽然看到手邊的銅鈴。呤呤的聲音襲來,她忽然身子一頹,緊緊捂住了腦袋,她感到漫天的繩索要將她緊緊捆起,無數聲音在她耳邊想起。“孟良是他的好友,他放走了他的女兒,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他沒有說出一個字。因為進大獄前,他咬斷了自己的舌頭,砍斷了自己的十指。”“韓敕無愧俠中義士,那三千多刀,刀刀令我心如刀絞。”“韓敢逃了出去,轉移了眾人的所有注意。而我,在這一守便是十八年。”“韓二教頭逃出去了,可還是死了。”“你一個人?可真像他們兄弟二人啊。”“你如果非要探這潭水,隻會被水怪吃掉,或是被淹死。”“南君,你知道嗎?都說無情最是帝王家,本王偏不信。”“我年少從軍,見過這世上有多少苦難,我那時發誓要澄清玉宇,還天下太平,誌願不達,我不罷休。”“大人,不要哭,前路凶險,我不能陪你走了。”“大人,玉真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先生,你一定要來。”雪簾將她的眼睛模糊,頭疼令她神誌恍惚,她用劍拄起身體,她抬眼看著漫天的雪冷酷的從天飄落,深深的夜色將她的思緒拉長。“學武又是為了什麼?”嘔心瀝血的這一路,她心中沒有答案,卻喃喃低語道:“中天一片無情月,是我平生不悔心。”茫茫而吞噬一切的海,前浪平息,後浪卷起,多少人在追逐這正義的路上默默無聞的倒下,可又有多少人義無反顧的踏上征途。他們終被辜負,可他們卻沒有辜負自己,也沒有辜負所立足的天地。一個名字,一片丹心,一個故事,一人一生,好似石子投進深潭沒有漣漪,好似螳臂當車中要斷折,可無悔的靈魂永不會死去。她悶哼一聲,提起深埋在雪中的風雷劍,她身體搖曳不止,好似風中飄零的落葉一般,她蹣跚著向薛勉走去。這些無悔的靈魂無人在意,可她卻珍惜,她感到有無數靈魂環繞著自己,他們帶著自己攀登日出的山,帶自己無畏的迎擊千軍萬馬。她的目光會黯淡,手中劍會遲鈍,她隻有一雙手,她的命也會終了,可那顆劍心,不會死去。不論生死,不論成敗,也不論愚蠢還是偉大,忘了所依戀的,忘了牽絆自己的,忘了所有,在這一刻,出劍吧。就算是刺向死亡的一劍,也不要因此停下劍鋒。為了心,為了死去的人。她提起劍,大喝一聲,一聲鏗鏘的交戟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暗中飛向她的劍被擊落在地,一柄黑色的劍斜斜插在她腳邊。滿身血汙的她還未回眸,鋪天蓋地的溫暖便將她席卷,姍姍來遲的崔勱將她裹進懷裡,拔出了地上的烏涯劍。他揮出劍,黑色的劍在夜中仿佛無形一般,他一劍刺穿薛勉的胸口,又乾淨的收回劍,一滴汙血從他劍尖落下,將雪染成黑紅。臨死的恐懼令薛勉顫抖起來,他瘋狂的搖著手中的鈴鐺,可崔勱卻不為所動,他驚恐萬狀的喃喃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你的毒……”崔勱冷冷一劍斬下他的頭顱:“因為有一個人,實在太傻了。”他低頭看著南山的臉:“她總以為自己一個人能麵對千難萬險,可她再也不會是一個人了。”“你真是……”南山低垂下頭,苦笑中有一點甜,“來的太遲了,今夜也是,這輩子也是。”她痛苦的閉上眼睛,眼淚從眼角湧了出來:“羅在……”崔勱認真的抹去她臉上的淚,低聲道:“待會兒追兵就該到了,我們帶他離開這吧。”她哽咽著點頭,自然不會把他孤單的留在這個地方。崔勱背起羅在,南山還勉強能夠走路,兩人離開那個空曠的城。崔勱已在城外備好了馬,他騎馬載著南山,將那火紅的汴城甩在身後。先行出城的眾人在四照山下等著二人,那匹越來越近的馬,載著生還的兩人和那個孩子,也載著死去的羅在。羅在的死令平安相聚的這一刻再無喜悅,寇星凡淒淒哭了許久,她失去了太多東西,連羅在也失去了。儘管時間緊迫,眾人還是合力將羅在葬在山腳下,昨日還鮮活的人,今日卻已經化為一抨黃土。南山看著那小小的土堆,寇星凡還蹲在墓旁嗚咽著:“你為什麼要回來了?為什麼我勸你,你卻不聽我的?你從來都會聽我的話的。”他為什麼要回來,南山自問,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他想要追求的俠義。她抬頭看看星空,長長歎息:“我隻能把你留在這裡了,你不要怪我。”“這裡風景不錯,你從沒來過,可你應該會喜歡吧。”她一笑,含淚的眼睛模糊不清,“若來生你還想做天下第一,就來找我吧。”“風雷劍我替你拿著,記得來取。”她眼中慟然隨淚漸漸平息,寇星凡無聲哭泣著,她上前撫一撫寇星凡的頭,說道,“走吧。”寇星凡忽然返身一把抱住她,壓抑的哭聲在她懷裡變作了嚎啕,寇星凡的眼淚沾濕了她的衣服,也沾濕了她的心。南山明白那種悲痛無法用言語撫平,她隻能撫著寇星凡的頭發,任她哭到累了,才說道:“該走了。”寇星凡哽咽著點頭,兩人從墓旁走到路上,眾人在兩駕馬車旁等著她們。童讚準備帶著孩子去投奔父親的舊部,他已在馬車上,三個孩子默默的爬上了車。無聲的夜,無言的人,童讚牽著韁繩,同她低聲道彆:“如今不能叫你大人了,忽然也不知怎麼稱呼你了……我們走了,你們也一路小心。”“童公子,寧王雖死,可和他一起謀反的人卻都沒有浮出水麵。突厥人,真君派,還有許多人,這些人一朝有了反心,就會還有第二次,我不在朝了,勞煩你把這話轉達給童大人吧。”童讚眼睛微微睜大,又垂下眼:“你還真是……罷了,我會告訴父親的,安頓下來我會給你來信的。”他揚起韁繩,馬車絕塵而去,消失在夜裡。她回頭看見季喜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今日小小一聚,卻又要分彆,一同生活在季府的日子不會再回來了。季伉的舊部嘩變後,不少領兵逃往了西域,崔勱已同他們聯絡過,季伉的舊部會照顧季喜一行人的。韓雋和季喜雖重逢了,可其間有許多的事情,南山還未細細向季喜解釋,夜已過半,南山隻能狠心催促季喜上車。韓夫人和季老夫人已在車中,季喜看了南山許多眼,還是默默上車去了,鸞碧抱著那個女嬰,正要上車時,南山卻叫住了她。“這孩子由我帶著吧。”南山接過鸞碧手中的孩子,她看著那孩子,低聲道,“我殺了她的父親,我欠她的。”馬車上的人都坐好了,韓雋卻遲遲沒有催馬走,他艱難的想要同南山說話,卻無法發出聲音。南山朝他一笑:“不必擔心我,我們整頓一下,稍後就會往西去尋你們。這一路,又是兩個老人,又是我家小姐懷著孩子,我不在,你要多操心了。”韓雋點點頭,趕著馬車走起來,車簾忽然被掀開,季喜朝她喊了一句:“先生!”“快走吧。”她決然垂下眼睛,聽著車馬聲越來越遠。悲歡離合,浮沉聚散,曾經安定的生活已經麵目全非,她也曾想過要在汴城中,和季家一同安穩的度過一生,可人世險惡,大浪壓頂時,他們隻能四散離去。可終有一日,他們會在相逢,如季老夫人所的那樣,還會把酒言歡,還是酩酊大醉,還會親如一家。崔勱的手落在她的肩頭,她回頭看他,他正看著遠方的汴城:“我們也該走了,你身上有傷,養好傷再趕遠路吧。”“我們去哪?”她問道。“想來隻能再去叨擾一下沈家。”他說著,便去牽馬,南山則在他身後追問:“去沈莊?可我們連路也不知道。”崔勱回身看著她的眼睛一笑,他溫存眼睛捂暖了她的心:“你一直睡覺,自然記不得路了。”南山一時語塞,她因傷自己騎不了馬,隻能好崔勱同騎一匹。崔勱將她納入懷裡,為她隔去了寒風和細雪:“記得嗎?我們還在四照山頂比過劍呢。”“當然記得,你輸了。”南山抱著孩子,靜靜呆在他的懷裡,所有憂愁和痛苦,在月明時刹那消散。“我輸了。”崔勱低聲說道,他忽然回頭看一眼已遙遠了的汴城。他在此長大,在此擁有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他在這裡追尋到了此生至愛,這座城,除了陰謀和詭計,也有著他們的回憶。琳琅院裡那間小屋,他們再也不會回去了。南山感到了他一時的不舍與依戀,靠在他胸膛,說道:“走吧。”他回過頭,回答她:“好。”長夜漫漫,長路無儘,可兩人相依,天地之大總會有容身之所的。年華似水,歲月如梭,離開時也來到,得到時也失去,前路迷茫,可她想到崔勱,心中迷霧便乾淨的散開。她忽然回想起來到汴城的那一天,她為這座城的華美折服,如今汴城被大火燒的七七八八,關於褚楨的回憶,也隨火變成了灰燼。崔勱策馬揚鞭時,小心翼翼的圈緊她的腰,她感到溫暖,也感到永生永世,這溫暖也不會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