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天下第一(1 / 1)

南山一桂樹 蔣見深 2517 字 4天前

血風蕭蕭,在灼燒的熱浪間嗚咽悲哭,將紅色的夜撕裂開無法愈合的傷口,衝天的火光好似已將城闕焚化為灰燼,也將青黑的夜空燒出豔烈的赤紅。天邊一輪雲中殘月,和那漫天星辰一起融化在滔天的火裡,風越淒厲,聲越悲切,哭喊與尖叫在混亂的火與風裡變作飄渺朦朧的彼岸之聲。好似一座不夜城,好似一場難醒夢,南山那把青色的劍,映著月光,映著火光,映著血光,高舉。圓月也變做了紅色,月光也成了妖異的紅輝,她在刀劍亂舞的鐵牆中廝殺出一個缺口。血沾濕了她黑的的衣裳,也濺落在她雪白的臉龐。她好似一把神兵利器,在黑壓壓的人中時隱時現,她身影如燕掠過一瞬的的影子,好似照亮轟鳴雷雨之夜的迅雷與閃電。她又好似居於劍中的神仙,周身映著獨一的微茫,她提劍屠儘了怒號著的魑魅魍魎,披著月霜,在地獄的紅與黑裡踽踽獨行。她拔劍收劍,身輕如燕落在簷上,來去如風般無人能擋。雲開霧散,紅月如銅鏡懸在屋簷上,她側身站在月裡,定格為一抹飄逸的剪影。她轉頭時因背著月光,麵龐模糊不清,火光將她一雙眼中流光照亮,她居高臨下的看一眼遠處那些舊識與不識,持劍走進了火的縫隙之中。這一戰並未耗費南山太多心神,褚楨的人雖多,可拿她卻沒有什麼辦法,她感到斬旗那一瞬,她忽然放下了所有關於肩傷的顧忌。讓她拿不起劍的不是傷口,而是心中的恐懼,打破顧念,她感到那天下第一的力量又回到了自己的靈魂裡。方才她輕易從百十來人的合圍中走脫,敏捷如虎豹撲,快如箭矢離弦,甚至於緊緊護在胸前的女嬰都沒有驚動。從屋簷上的火隙中走到無火的開闊處,南山從簷上跳落在地,她揭開包裹著女嬰的衣物看了看孩子。孩子睡得正香甜,微紅的月光落在她稚嫩而懵懂的小臉上,她肉嘟嘟的可愛麵龐上無憂無慮,南山忍不住抬頭捏一捏她柔嫩的臉頰。孩子“唔”的哼了一聲,眉頭前的肉蹙一蹙,睜開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看著南山。她眼如新星一般閃爍,忽然對南山綻出一個世間最美的笑容。她“咯咯”笑著,銀鈴一般,南山心中百感交集,自己殺死了她的父親,教她生來便是個孤兒,可她那麼小,所有苦難都不會記得,何嘗又不是幸運的。正出神的時候,南山忽然聽見隱隱有腳步聲混雜著呼喊聲,來人喊著“追”,她重新縛好孩子,輕輕拍一拍她的背,低聲道:“乖,快睡吧。”她不知在妙覺庵的眾人脫困了沒有,決意先往妙覺庵走一趟。剛起的叛亂瞬間熄滅,可城中大火未滅,好在這場火,雖後有追兵,可她卻能在混亂的城中輕鬆擺脫他們。到妙覺庵的路還沒有走一半,她忽感到手中青涯劍的猙獰劍氣,她不由得要加急腳步往妙覺庵趕,一定是妙覺庵的情況不妙,她心沉到了穀底。路還未再走兩步,南山忽然聽見身後車馬響動,刀劍鏘鏘,一聲帶笑的聲音從容傳來:“不知南大人要往何處去啊?”她輕笑一聲,持劍淡然轉身,她心無所懼,朗聲道:“薛大人,好久不見。不知大人所來為何?”她明知故問,可薛勉還是不厭其煩地回答道:“陛下教我帶你回去,當然,還有你懷裡的孩子。”“我真是想不到,這種時候了,大人還在為陛下做事。”南山立於漸白的月光中,青涯劍如鏡一般反著白色光芒,“大人在陛下和寧王間周旋,知道那麼多秘密,還不趕快想想自己的退路嗎?”“你胡說什麼?”他一皺眉,雙手側舉,朝著皇宮遙遙一拜,“寧王謀反,我助陛下誅殺反賊,何來什麼周旋,什麼秘密,又何來退路一說?”他嘴上雖對所做一切矢口否認,眼睛卻惶恐地一閃,南山看在眼裡,笑中不禁透出輕蔑:“我送大人兩句話,第一句是,鳥儘弓藏,兔死狗烹。”夜風肆虐起來,裹挾著火焰細細的腰身往天上爬,滾燙與焦苦的空氣忽然闖進了寒意,她聲音亦變得遙遠:“第二句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薛勉一怔,卻高深莫測地一眯眼,抖一抖流光溢彩的袖子,說道:“你還不明白嗎?有你在手上,我便什麼報應都不會有。”他目光一狠,泛著淩厲的血光:“你便是我同陛下談條件的籌碼,我會活著走出汴城,可你不會。”“是嗎?”她輕輕一問,卻有千鈞壓頂的氣勢,她似那站在孤城落輝中的俠客,縱然身前是一片聊無邊際的千軍萬馬,亦泰然自若地橫眉冷對。她那凜然不凡的目光令他心悸,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神州大亂,在烽火連天的硝煙裡,那個名叫季伉的將軍,他也有一雙如此的眼睛。薛勉憶起他征戰沙場時的豪邁,他的金披銀甲,他的文韜武略,他的赤膽忠心,他決勝於千裡之外,卻也有一段鐵血柔情的故事。他麾下的大軍,踏著隆隆的馬蹄,乍如驚雷平地滾滾而來,從滿天風沙中漸漸奔馳而近。黑色的馬揚著馬鬃,銀甲的戰士持著刀槍,兜鍪上的紅纓如火飄著,剛毅的臉上隻有一雙視死如歸的眼睛。可那個人,卻已經死了,他曾經最為敬佩的人,不得不死在自己手中。薛勉察覺到自己心中一軟,卻即刻摒棄雜念,聲音狠厲:“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天下第一嗎!”他揚起聲音,想要掩蓋自己的心虛與恐懼:“我給寇星凡的香囊被你拿走以後,你許久沒有頭疼發作了吧?我勸你乖乖放下劍,不要徒增苦痛。”南山暗暗咬牙,她感到冷風愈發凜冽起來,冰火交織著將她環繞,她一眯眼:“弱者才會使那些卑鄙手段,可強者,向來都不會輸給弱者。”薛勉冷冷一笑,他正要說話時,一騎絕塵來報,那士兵不知在他耳畔說了什麼,南山隻聽見他大喝一聲“快去追”,她猜測是崔勱一行脫險了,心中一下安穩下來。隻要崔勱一行能闖出城去,她就算戰不過薛勉也無所謂,隻要拖上一段時間,崔勱一定會按照約定來找她的。她愈發冷靜地看向薛勉,他身後百十來個人手持利器,從黑暗中漸漸向她聚攏。薛勉好不得意,笑道:“你還記得這泥犁陣法嗎?一個陣法不能奈何你,那十八個呢?”“更何況……”薛勉話未說完,身邊兩個侍從便一人手持一個大銅鈴搖起來,乘風散除去受風,聽到鈴聲也會發作,薛勉扯起嘴角,“崔勱聽到鈴聲時,表情可謂精彩至極。”叮當作響的煩躁聲音令她耳內嗡嗡的震動起來,十八個泥犁陣法共計三百二十四人蠢蠢欲動,她腦袋不爭氣地疼了起來,她暗罵一句:“卑鄙。”她眼前的人影開始模糊,鈴聲痛苦地踩踏著她的腦海,風聲溯洄,星辰碎裂,大雪從夜空中片片墜墮,火燒雪,她隻感眼前一片奇異的光彩。她緊緊眯起的眼忽然睜開,拄著額頭的手捏成拳頭垂下,她撫一撫懷裡的孩子,忍痛抬起劍,那一道劍光閃爍,刺破了愁雲與薄月:“來吧。”要趁著頭疼還不太厲害的時候儘力一搏,若是拖下去,她便再也沒有取勝的可能,南山心中很清醒,可十八個泥犁陣法卻不好對付。當初她初入巡撫司,薛勉以此陣法來刺殺她,十八個人,十八般兵器,那夜若不是崔勱出手相救,她能否全身而退也未可知。如今是三百二十四人,十八般兵器各有十八把,這三百多人都是巡撫司裡的人,與較前交手的士兵自然不同,她緊皺起眉,生死關頭,唯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亂風雜雪,焦炭烈火,她劍鋒映月,似天鏡高懸,她出劍那一刻,三百二十四把兵器的威力逼迫得她毫無立足之地,她儘力閃避,才躲開了許多致命一擊。頭疼教她狼狽不堪,揮劍時已無力,腳步也已雜亂無章,再如此下去,她一定會死在一次又一次令她無法喘息的攻勢裡。接招隻是下策,解招才是上策,避其鋒芒不是良計,奮力一戰才是活路。隻有先讓那兩隻鈴鐺不再響,她才能在如此劣勢中搬回一成。南山痛至無法思考的腦海裡無由地生出這個想法,她聚集全身的力氣辨清方向,朝薛勉所在之處拚出一劍。越靠近那個地方,鈴聲越是大作,她痛苦的臉上眉眼扭曲,手指禁臠也要握住長劍,令她無法忍受的痛苦逼她咬破了嘴唇。她的劍沒有到達想去的地方,甚至於“當”的一聲也沒有,軟綿綿的劍鋒被對手的利劍截下,一記勁脆的鞭子抽在她的背上。儘管背上背著兩把斷劍,可她依舊感到了血肉撕裂的疼。那一鞭力道強勁,加之頭疼時力氣一散,她被猛的抽到在地。南山倒下時雙臂顫著支著了身子,害怕壓到懷中的孩子。那一刻她好似有無數的嘲笑縈繞在她耳畔:“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她恍惚想起身在飛天崖底雪原的那一日,她也是如此狼狽,如此無能為力,她筋疲力竭的想要站起來,然而又是一鞭揮在她的背上。“天下第一,天下第一。”那戲謔的笑聲尖利的刺穿了她的耳朵,風從寂靜中穿過,似乎穿透了她的身體,要將她的靈魂一同帶去。她嘔出一口血,慘白的臉顫顫抬起,可她那雙眼,有天地毀滅也磨滅不了的靈魂,隻要眼中的光芒沒有熄滅,她便不會倒下。南山杵著劍,站起的動作已花光了她的力氣,可她橫起劍,嘴唇裡吐出兩個字:“來吧。”不論如何,她都不會認輸,也不會死在這裡,她要拚儘全力活下去,她還有愛她和她愛的人,她還有許多未兌現的承諾,她還有和崔勱的未來。她要帶季喜走出這個地方,她要去探望被貶在外的褚熠,她還要解救發配到嶺南的季家兄弟,她答應了玉真要到博爾蘭草原去,還有崔勱,她還要和他一生一世永不分離。她不停地揮劍,卻如同瘋子一般沒有章法,令人發笑的模樣和毫無威脅的劍術在痛苦中越來越孱弱。她沒有停劍,就算是可笑又愚蠢,她也要守護她所要守護的,友人,家人,愛人,還有她心中未敢磨滅的天地正道。嫉惡如仇,是她向來的本色,拔刀相助,是她為俠的誓言。她未敢忘記自己為何執劍,她未敢忘記自己應何稱俠,她未敢忘記拿起風雷的喜悅,她未敢忘記她所要追尋的一切。在血肉模糊裡,在迷離的劍光裡,在令人窒息的痛苦裡,在那一生荊棘叢生的飄搖路裡,在那無人可依的孤獨裡。也在那初見的晨光熹微裡,也在那相識的雲樹堤沙下,也在那歡笑齊天的無憂歲月裡,也在那一生中最美好的光芒與期盼裡。她是天下至尊之劍的傳人,她是與崔勱平起平坐的天下第一,她背負比常人更多的東西。正因她的信念,正因她是英雄,她就可以放下自己。那一刻,她才恍惚覺得,站在頂峰去關懷天下蒼生,太久了,她竟然有太多的事情沒有感受過,也忘記她還是一個弱小的女孩時,她又是何模樣。她不會撒嬌,也不會賣乖,她不需要人保護,也不需彆人為她擔憂,她是無所不能的,她是所向披靡的,她是天下第一。她不悔,不悔人生中因此失去的美好,也不悔為此付出的所有代價,她可以以性命,以一生,去堅守世上最可笑的東西。就算無人為她的心動容落淚,就算這條路她快要走到了儘頭,可她依舊出劍,為了俠客的桀驁,也為了那孤注一擲的豪情。當她染血的雙手提劍擋去一擊時,她再沒有了力氣,那一刻她想到了許多,許多從前的事情,也有許多以後的事情。或許,今日就是決彆的時候了,她無法再持劍斬妖除魔,扶助弱小,她也無法再兌現和崔勱一起離開這裡的承諾。那千萬道劍光向她閃來的一瞬,她看到了崔勱,看到了季喜,看到了玉真,看到了許多她無法忘懷的人,她也看到了天邊閃過的冷藍劍光。“欺負我教頭,好玩嗎?”南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她定睛去看,手持風雷劍的少年背對著她,半束的頭發在風中飄揚。羅在一劍擊敗了湧上來的人,他回過身,兩步走到她的身邊,問道:“教頭,你還好吧。”周身的疼痛已令南山沒有了知覺,她仿佛僵硬又虛弱的的靈魂,看一眼懷中孩子的臉說道:“都好。”“我們快走。”羅在將南山護在身後,兩人不敢拖遝,趁著剛剛那一劍震懾住了眾人,兩人退到小巷之中。南山走了幾步就再也走不動了,剛剛一戰耗費了她太多的體力,雖然聽不見鈴聲後,頭疼緩解了許多,可她的雙腿開始沉重,灌來的冷風也令她難以呼吸。她還未從活下來的恍惚中回過神來,羅在看她靠著牆壁,便將她往肩上一架,邊走邊說道:“童大人聽說出事了,讓王蔻他們去妙覺庵幫忙,我則來找教頭。”南山默默側頭看他一眼,便回過眼神,看向無儘的火海與無儘的夜色。那片茫茫好似沒有儘頭,她感到自己步履蹣跚,難以再邁開一步。走的越慢,追兵便越近,她忽然聽見一聲尖嘯劃破長夜,她回首看見一點星光如乘奔禦風一般飛來,那一瞬間,她提劍去擋。眼也沒有一眨的刹那,她拚出了全部力氣,飛劍被斬作兩段,劍柄落地,斷劍卻穿透了羅在的胸膛。她怔住了,心忽然停止了跳動,一隻手將她的心捏碎,鮮血瘋狂地噴濺出來。羅在的大眼睛睜得更大了,他的臉龐霎時蒼白,風雷劍從他手中墜落,那一瞬痛苦過去,他的目光漸漸灰敗,他微微笑起來,眼中閃過最後一抹星光。南山睜大了眼睛,那昏暗的夜,沒有顏色的月光,雜雪亂蓬蓬的飛進她的眼裡。她連淚也流不出來,嘴唇顫抖了幾下,卻沒有叫出他最後的名字。“教頭,你是天下第一嗎?”“算是吧。”“做天下第一,就能救很多人嗎?”“是啊。”“教頭,我要做天下第一。”他漸漸長大的臉龐,他追尋這光芒的目光,他一生最偉大的願望,在這血火紛飛的夜裡,戛然而止。說不清哪裡,她感到疼痛令她顫抖,天如此的黑,帶走了她眼前的最後一縷光,痛苦將她籠罩,將她血肉撕裂開。哽咽鎖喉,一聲大喊衝破她的嗓關,她拔起風雷,高高躍起,風雷劍如星鬥墜落,冷藍交爍。那一刻她如鷹隼一般的身影,凝滯在夜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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