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喝過酒,同崔勱說著話,南山也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喃喃絮語著便睡著了。第二日清醒過來時,頭疼腦暈的,也記不清自己同崔勱說了些什麼。醒來時,天還未亮,夜色如深藍的潮水灌滿了屋子,她能看到些許隱約的黑色影子在稍稍透亮的夜色中隨風晃亂。屋中一盆紅炭靠在床榻了不遠處,炭火殘燼未滅,一抨冷灰之上還亮著火熱顏色。她曲起膝,挪了一下身子,身後平穩的呼吸隨之一重。“醒了嗎?”悠悠轉醒的崔勱聲音沙啞,低沉的如同屋外依稀的夜風。靜靜深院,空空小庭,不寐的風聲時鬆時緊,伴著斷續的寒砧一聲聲傳到簾櫳。簾底纖纖月隱約隨聲送來淡淡朧明。“沒有。”南山窣窣一翻身,頭埋到崔勱肩窩處,皺著眉又緊閉上惺忪的眼。“叫你昨夜發酒瘋,折騰到半夜。”他剛從昏睡中淺淺醒來,聽著屋外有雪落的聲音,那聲音似近還遠,好似嫻靜落花輕叩玉枕。一夜好雪輕似夢,任憑鏟地北風如何險惡,也欺不了屋中人。風雪中這一處陋室偏安,羅帷帳暖了寒宵,令他大可安心地了無思緒,隻輕擁著她。如此靜默地淺眠了須臾,崔勱細細睜開眼瞧著她,窗扉外天漸亮,她白淨臉頰旁一瀑黑發傾瀉而下,如涓涓細水東西南北流去般落在床上。他看著她瀟灑如風的眉,從容合起的眼,問道:“我身上的毒解了,是不是你乾的好事?”南山睡夢容顏上綻開一個笑,她睜開眼,清亮如水的眼抬起來去看他:“算是吧,在山中時,沈夫人給了一粒還元丹,我不小心扔你酒裡了。”“真是笨。”崔勱低聲埋怨她一句,眉頭皺起,看她笑嘻嘻的模樣。她笑容斂做唇邊一抹歡快的痕跡,低頭用兩指繞著自己的一縷黑發玩:“你還敢說我?你這段時間,天天讓我擔心,我還沒和你算賬呢。”話一出口,她又後悔了,他能活著回來已是大幸,還能有什麼奢求呢。便又改口道:“我和你開玩笑的。”崔勱還是因她這句話有些惶惶不安,到底他還是覺得自己讓她擔驚受怕了,他拂開貼在她臉一側的頭發,說道:“我應該想個辦法,給你報個平安的。”“不說這個了。”她開口斬斷他的話,側臥著雙手疊在臉邊,寒煙連波似的眼對著眼。崔勱瞧著她那雙明眸,思緒都陷入她眼底那潭煙波消散的清淺泉水裡,他目光深沉,開口問道:“過幾日,我們便離開這裡吧。”“怎麼了?”她眼睛微微一睜,褐色的眸子斜斜落在眼角處,寧王還未死,她是不會辜負童鶴和欒鳳走掉的。更漏滴永,聲聲催著天明,破曉之時,他反身對著窗外光,目光又多了三分深:“我去往涼州的路上,寧王的人找過我,他可保我安全回來,卻要我為他做一件事。”晨光初下,冷冷砌出她眼睛中的寒光,她眼如堅冰,一點朔光淩淩一閃。崔勱直視著她的眼睛,低語道:“我替他闖過了突厥人的十八天險,草原八部已整裝待發。”她想起來了,突厥人的十八天險,闖過去便能向突厥可汗借兵。按照原來她得知的消息,這事本該是由她去的,可寧王對薛勉起了疑心,自行找了崔勱替他做事。卯時的更鼓聲驚了人心,她眉一皺,還未發問,崔勱又說道:“幽、燕、柳三地兵馬異動,汴城中兩軍皆有怪狀,寧王不知我身上兩毒皆解,我會將所有情況稟報給陛下。”南山的話噎住了,她隻感自己快要斷了呼吸,才猛的吐出長長一口氣:“陛下的心思,你還不明白嗎?”褚楨將他推入涼州的險局中,自然不想看見他活著回來,褚楨如此待他,他卻要反過來以德報怨了。南山並不想指摘他的忠心,隻是為他的命擔心。“我當然明白。”他垂下眼睛,玄黑的眼睛如鐵衣黑甲,清晰而冰冷,“畢竟君臣一場,陛下負我,我不負陛下。”“我來到巡撫司已經二十多年了,自問沒有對不起過陛下半分,這番打算亦是想著君臣緣分已儘,可也要善始善終。”他淡然而坦蕩,眉頭也未皺一下。南山皓月般冷的眼睛隨著眉頭緊皺,寒光愈發咄咄逼人,她忐忑的心跳得很緊,最終她深吸一口氣,說道:“可我走不了。”她思慮再三,向崔勱坦白了和童鶴幾人的計劃,她越往後說,崔勱的臉色愈是陰沉,她瞞著的事情,一件件都奪命的凶險。聽到她打算隻身去刺殺寧王,崔勱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南山被他這動靜嚇了一跳。她一瞪眼睛,爬起來,淺握著他的手:“我雖不似勱哥一樣陪了陛下許多年,可臣有臣職,我也想善始善終。”崔勱沉默不語,良久才吐出一句:“我們對陛下也算仁至義儘了。”南山未可置否,她靜靜拉著崔勱的手,他開口,似是要責備她,話到一半卻變了卦:“還元丹的事——我家夫人真是太傻了。”他忽然雙手輕疊,刻板又恭敬地朝她一揖:“夫人一片丹心,勱敬佩無比。”南山被他古板的模樣逗笑了,崔勱嫌她笑話自己,耿直地皺起眉說道:“我是真心誇讚夫人太厲害了。”他扶住她笑顫了的肩,認認真真看著她,不再說玩笑話了:“我知道你什麼都不怕,可刺殺寧王,還是我去吧。”南山笑笑,她筆直坐著,黑發也筆直垂落,柔順如水簾一般:“這是我對彆人的承諾,也是我的抉擇,如何能教你來替我。”“你我是夫妻,這麼說倒生份了。”崔勱不滿的蹙眉,鬨脾氣似的一捏她的肩頭。“勱哥,你能替我生火,也能替我做飯,可總有事情你替不了我,也不該你來替我。”窗外的天已亮透了,光透過窗戶變得幾分朦朧,可她照光的眼睛越發清晰明亮。崔勱說不過他,懊惱的垂下眼睛,南山不想再同他爭執了,便挨過去抱著他,親昵地倚在他胸膛前:“勱哥,幫我束頭發吧。”崔勱無可奈何的答應了她。新年的第一天,一早上起來,兩人便有的忙。崔勱不管凶吉,要進宮去見褚楨,為他最後的忠心善終。而南山則要去送彆玉真,突厥人這邊娶了大魏公主,祈求和平,那便卻已經暗中集結兵馬準備幫助寧王叛亂。她想早些去,最好能同玉真說上幾句話。和親是國之大事,玉真要往皇宮中出嫁,皇後離宮,明妃被貶,無人出來主持這場大事,最終是個籍籍無名的後妃領命辦事。南山去時,正遙遙看見玉真一身火紅的嫁衣,蓋著蓋頭,由兩個奴婢扶著,要登上馬車。這紅色不合適她,襯得她太過脆弱蒼白。南山遲了,玉真一定等到失望了,吉時快過時才偃偃行禮登車。這是最後一麵了,南山忙搶了兩步過去,喊了一聲:“公主!”那紅色身影定在了原地,玉真回首時急匆匆掀起蓋頭,她嘴唇亦是嫁衣那般的紅,眼波流轉時,卻紅得很好看,熠熠生出了絕美的光彩。她宛如一團烈火,要將這寒怯的冬雪全都融化,白色的風淩冽而過,吹起她紅翼一般的大袖,抬起的雙手賽雪的白。紅白相間之中,唯有她一雙黯淡的黑色眼睛忽然含滿了星河千帆,柔情脈脈地在風雪中明明滅滅,清晰模糊。雪恍惚中要晴了,冷藍的天竟和馬球會那日的明豔有幾分相似,碧藍的蒼穹上了無雲煙,高遠得仿佛架了千層天梯也觸不可及。太陽高高掛著,亮亮的一團,晃得教玉真忍不住拿蓋頭的一角遮住了臉。車隊延綿,天公作美,盛景如斯,可她的心卻是慘慘的。她柔柔弱弱地笑起來:“大人,玉真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南山臉上那兩道濃墨重彩的眉毛一如往昔的鋒利如劍,如颯踏流星一般點亮了她倦倦的容顏。近來的繁思把她消磨的瘦了,也教她少了許多灑脫的氣勢,也或許是境況鬥轉,也或許是昨夜醉酒,她從來都含滿颯颯氣焰的眉間,竟慢慢有了些低頹的蹤跡。“我答應公主要來的。”南山遠遠站著,司禮的公公催促玉真登車,不要耽誤了時辰,南山一拱手,“公主,路途凶險,一路保重。”玉真深深地回眸,她認認真真看南山,想要將那麵容刻進腦子裡,一輩子也不要忘記。她轉回臉頰的瞬間,淚和蓋頭一齊落下,唱禮聲中,她泣不成聲,淚水攪渾了新妝。她從未講過心中所思,也不會講長久以來心中無法排遣的情愫,她已登上了遠嫁的馬車,那些憂患、愁苦,已早就埋進了沉默的冷雪之中。她還記得那個藍衣人在藍幕翠障中的一回眸,那可堪日月的眼睛,那攝人心魄的笑容,她心中一悸,心尖快樂地撲撲跳動起來。她忽然活過來一般,又失了魂魄一般,那人的心思她從不知曉,她無法猜透那人的所思所想。可她的心卻是炙烈的,她不敢教那人來猜,她們是隔了千山萬水的兩座島,她的情,從初見那人第一眼時就是錯的。車輪滾動,儀仗前行,玉真知道她離那人越來越遠了,她的心中狂做的大風忽然偃旗息鼓,臉上的淚痕被雪封凍。玉真遠嫁而去,南山不知心中是喜是憂,離開這滿是陰謀的地方,於玉真而言不是壞事,可嫁到突厥,未必就是好事。可她想要往好處想一想,玉真口中那草原美麗又縱情,她希望玉真能喜歡那裡,過得幸福快樂,一生平安。目送著遠嫁車隊和突厥使團一同離去後,南山回琳琅院去了,她一邊溫習萬陽心法,一邊等崔勱回來。出乎意料的,崔勱回來的很早,看來褚楨沒有為難他。因了解了心願,他似乎心情不錯,浩瀚無垠的眼中含著隱隱笑意。一個本該死了的人回來了,不知褚楨有多驚訝,一個本該恨他的人卻不計前嫌,不知褚楨又作何感想,崔勱隻淡淡說一句:“陛下見到我時,筆掉了。”崔勱一回來便黏著南山,雖不說話,可非要拉著她的手,教她不能專心的練武。南山拗不過他,乾脆不練了,同他說:“我帶你去見幾個人。”南山要帶崔勱去見的,自然是童鶴幾人,兩人走密道過去,童讚看見崔勱時嚇白了臉,崔勱也一怔。那時童讚因發現了崔勱和陸耽身中劇毒的秘密,被崔勱追殺至死,還好南山救起了童讚,隻是為了不要誤會,南山從未同崔勱提過此事。今日又為了不要誤會,南山隻能將事情又原原本本地講了一句,末了安撫童讚道:“崔大人絕是可靠的人,童公子快去請大人過來吧。”童讚聽從她的話,忙去請自己的父親到密室來。童讚一走,南山便發覺崔勱饒有興趣地望著自己,好看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她不竟摸一下鼻尖,心虛的問道:“怎麼了?”“我在想,夫人到底在我鼻子底下玩了多少花樣。”他似是開玩笑一般,俯身在她耳邊低語時嘴角稍稍揚起來。南山一瞪他,理直氣壯起來:“我那時又不知道你是個好人。”“現如今知道了?”崔勱反問她,越發覺得她稍顯窘迫的模樣令人喜愛,側首含住她的鋒唇利舌一吻,她慌忙退讓時,他又耐心地追逐起來。南山臉頰羞得紅起來,她一把推開崔勱,嗔怒道:“這是彆人家裡。”崔勱還未回話,便聽見幾聲輕咳,原來是童讚把童鶴請來了。一想到剛剛自己同崔勱親密的模樣多半被童鶴看見了,南山臉愈發紅起來。崔勱則不然,他麵色不改,鎮定從容的朝童鶴施禮:“童大人,不想在這裡見麵了。”四人會麵,略談了一些近來的局勢,也講到了刺殺寧王那夜,要同時救出季喜等三人的行動,恰巧崔勱回來了,由他和童讚一同前去必定萬無一失。談著談著,南山忽感自己手指間鑽進了一隻偷偷摸摸的八爪魚,崔勱緊扣著她的手,她怕童家父子發覺,不敢掙開,隻好讓他牽著。她瞪他一眼,期盼自己的慍色能嚇倒他,可崔勱反而膽子更大了,鬆開她的手,暗中輕攬住她的腰。童鶴從幾個輕動和眼神交彙中就看透了南山想要極力掩飾的東西,兩人告辭時,他不禁多嘴問道:“不知崔大人和南大人——”崔勱看一眼臉色轟然變紅的南山,目光不曾片刻遠離:“南大人同我兩情相悅,結為了夫妻。”童鶴連連“哦”了幾聲,喜上眉梢地向兩人道喜。崔勱光明正大的牽著她往密道走出,回到琳琅院中做午飯吃。崔勱回來以後,南山的生活終於不再枯寂無味,雖她每日還是如以往一樣練武,可心中所思就在身旁,真是她劫難過儘後最美好的時光了。崔勱在身邊,她也可更加聚精會神地練萬陽心法了。她雖不像欒鳳期盼的那樣三日便心法大成,可這麼短短的時日下來,她也練的頗有眉目了。南山抽時間到丞相府上,希望請陸耽也出手幫忙,去救妙覺庵裡的人。可那日褚楨突然駕臨,王澹擔心陸耽會生出變故,教他在辭官前出事,便請陸耽悄悄離開了汴城。陸耽遠走高飛而去,連王澹也不知道他去了那裡,崔勱得知時,默默不語,他倆從小相依為命,終有一日還是各奔東西了。有崔勱的日子過的太好,不過兩三日,南山卻覺得已過了許久。連著幾日天氣晴好,銀白雪景都閃閃發亮,若不是徐公公來了,南山可以賞一下午的雪。恰逢崔勱去買點心了,琳琅院中隻有南山一人,徐公公堆笑在一旁說道:“南大人,陛下召你進宮走一趟。”前幾日崔勱已向褚楨稟報過近來軍隊中的怪異之處了,想必他已經知道了局勢有多麼緊張,他忽然召南山進宮,南山心中也頗多嘀咕。她隨徐公公一同進宮,眼看著這冰雕玉琢的宮殿,歇山頂一重疊著一重,好似皓月下的冷色千山。她忽然有些感概,這或許是她一生中最後幾次觀賞宮中景色。徐公公還是一如既往的客氣,帶她到承乾殿時,佝僂著腰退朝了一邊。她走進殿中,隻見褚楨坐在千樹銀燭中,他緊閉窗戶,卻又點光照明。他端端正正坐在案前批閱奏折,南山行禮過後,抬起眼看他,她見他毫無回應,便道:“不知陛下召臣來所為何事?”褚楨眉梢眼角蘊著臨危不懼的沉穩自如,舉手投足間儘是帝王的氣度,他執筆飛速地寫,手指撚起紙角,眼睛睥睨之間,蘊含淡然的霸道。若他不是那麼重於帝王之術,會是個不凡的人吧,南山隻能這樣想,他再如何龍氣在身,她也忘不了他曾做過的事情。想必是因為累了,他忽然擱下筆,手拄著額頭,閉眼歇了一會兒,燭光籠著他,他開口道:“崔勱同朕說了不少,朕也就不賣關子了。”他站起身,負手背對她挑了幾段燈花:“前年秋天,薛勉來報,說是截了一封發往突厥的信,老十起了謀反之心。”“朕雖不知他究竟想如何謀反,可卻看到一個好機會。老臣把持朝政,朕不能聽之任之,便令薛勉假意倒向老十,而後借刀殺人,除去心頭之患。”“啪嗒”一聲,他輕放下剪刀,轉過身來:“不過老十也算有些本事,如今事情有些超出朕的掌控,朕叫你過來商量些事。”南山雖知道褚楨的所做所為,可聽他親口說出時,心中依舊無法承受住那股悲痛,他如此輕描淡寫,卻在權謀算計中毫不吝惜生命。“忠臣良將都是寧王爺害死的,陛下樣樣都得了,聲名無損,做的這樣一筆好買賣,還叫臣來做什麼?”她抬眼,一雙眼似陰雲密布的海那樣潮平浪闊,卻深深埋著風雨欲來的氣息。褚楨避開她的目光,輕輕掠起剪刀一剪子剪斷了燈芯,他淡淡道,“好買賣是嗎?可朕失掉了你的心。”“何來無本買賣?以臣一人之心,換了民心不失,這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她不禁輕扯起嘴角笑笑,尖利地嘲諷一般皺著眉。他抬頭看她,南山眼神投向窗外,她語氣凝重:“陛下以為隻失了臣一人之心嗎?陛下將臣子視為仇宼一般,總有一日會無心可誅,若是——”她話說到一半,淡漠地斷了,燈影隨風聲淒迷的晃動,將她的表情晃的影影綽綽,似近還遠般的淹沒在風霜彌漫的霧裡。她沒再說下去,褚楨冷漠的表情堵住了她的話,她竟還不可理喻地希望他能回心轉意,他不會在回頭了,在那條稱孤道寡的道路上。她垂下眼睛,冰冷的問道:“陛下要同臣商量什麼事?”褚楨高深莫測地睨起眼睛,他目光在千萬點燭光中黯做地獄:“這件事,除了你去做,彆人朕都信不過。”他語氣淡的毫無一絲感情:“也讓老十玩的差不多了,該送他上路了。”南山聽見自己骨頭一聲“哢嗒”悶響,她幾乎要將拳頭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