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楨竟隻是將這些人命關天的事當做用以玩樂的遊戲。那些冤死的人,或是自以為儘忠而死的人,若是泉下有知,當會和她一樣怒極反笑,一樣的眉眼彎彎如冷月暝暝。南山一握劍柄,垂眼扯出一抹不鹹不淡的笑來:“陛下想教寧王爺幾時死?”“元宵宴,他一定會出席的。”褚楨忽而望著從虛掩著的殿門處透進的淡光,他眯起眼,如玉石一般站著,“不要在宮裡動手,其餘你自己看著辦。”“臣明白了。”她低聲答道,冰冷的目光目光始終低垂,凝在那片無底般的漆黑地上。褚楨又剪起了燈花,黑色的寂靜裡,一聲聲輕微的“哢嚓哢嚓”格外清晰,他忽然停了手,說道:“你替朕做這件事,朕自然不會虧待你。”“哢嚓”一聲,焦黑的燈花落下,他道:“元宵夜,你做完事便去妙覺庵接人吧,朕會教他們將後門打開的。”南山察覺到一些不妙,他好似是拿捏住了自己,她禁不住神思的誘惑,去想他話中是否潛藏著陰謀。她不動聲色的告退,心中盤桓著,可不論如何的疑心,刺殺寧王這件事,她是不得不做了。不僅為了為臣的仁至義儘,也為了妙覺庵裡的家人。枯燥的白色在出宮的道路上漫延,迎麵而來得奴婢和公公臉上沒有表情,這宮中如曠野一般死寂,這靜默令她不由的心生畏懼。她想起第一次進宮時那夜的月亮,淡月周身纏繞著的是化不開的冤魂,那愁雲慘淡如今將整個皇城都籠罩,這裡是萬物之主的居處,是吃人的熔爐。這裡好似無人一般,又好似人人都在昏睡,無知無覺,人就死去,沒有一聲呐喊或嗚咽,他們死在溫柔鄉裡,沒有痛苦,沒有眼淚。隻有醒來的人,才會覺得痛苦,才會叫喊,才會流淚,她好似看到他瘋子一般的外表,長長的須發,狂舞的手臂,崎嶇的腳踝,濕透的眼睛。他嚇人,他可怖,他咿呀的聲音想要訴說什麼。但那又怎樣呢,漫漫黃沙被北風卷著呼嘯而過,他就被吹散成血水。天地又安靜了,什麼比貧瘠的雪原沙漠更讓人安心呢,恐怕是沒有了。她惶惶難安,她自認是一個醒著的人,她不愛這潭死水。她隻能強行安慰自己,教自己釋然一些,隻要殺了寧王,她該做的事情便結束了,她便可以遠遠逃離這陰風怒號中的詭譎波濤。褚楨忽然的攤牌不僅打亂了南山的神思,也教童鶴等人敏感的緊張起來。崔勱是最憂心忡忡的,他雖不開口,也皺眉,可他眼中埋著千萬縷擔憂的霧。難得的冬日暖陽照徹了庭院,如春時一樣鶯鶯燕燕的風吹進窗來,帶著清冽無限翻來覆去地撫弄著桌上的舊黃書頁。縱使冬風清新剔透,但在懶懶的午後,陽光令人疲乏,南山刻苦練功,也十分困倦,她坐在椅上,指尖有一搭沒一搭的敲在書上,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看手中的《萬陽心法》。崔勱從積雪的庭院裡走過來,小敲窗扉,半張臉露在窗外,他輕輕說道:“童大人來了。”“童大人來了?”她依舊坐在椅上,雙手捧起書反問他。童鶴從不會同她在密室外見麵的,也不知今日怎麼了,他竟到琳琅院來了。“欒大人也一同來了。”崔勱似答非答,他掀高了窗戶,移一杆枯竹將窗支成大開,溫和下來的冬風徐徐送入屋中,拂動她裘領上的細絨。“哦?他們今日是怎麼了?”她皺著眉一下合起書,從椅上坐起來,往窗外一往,卻沒看到彆人的身影,“他們人呢?”話音剛落,她便看見童鶴與欒鳳在院門口露了麵,崔勱邀他們進屋來,南山等大家都坐下了,便問道:“二位怎麼親自過來了?”“你放心就好,如今巡撫司的人馬儘數出動好,幾千雙眼睛盯著寧王,陛下沒時間來理會我們的。”童鶴臉上隨意浮起一個淡淡的笑,他話雖如此說,可眼中似乎心事重重。“大人不該露麵的。”她並不認同童鶴的話,趁著崔勱不語倒上四杯清茶的時間,她又道:“下次還是在密室見麵吧。”童鶴朝崔勱點頭,謝過了崔勱的茶,他便說道:“今日過來,一是因為想讓你試試鬼王利劍,密室逼仄,不好施展手腳。”他話一頓,從衣襟中掏出一雙同心佩來:“二來,是給二位準備了新婚賀禮,本來就是衝著喜氣,自然該挑個好地方。”童鶴是個有心人,他將那對金鑲玉的同心佩交到了南山和崔勱手中,兩人一齊謝他。南山提到這件事,總會有些手足無措,她輕咳了一下,才轉而問道:“陛下和我說的事情,不知大人有決斷了嗎?”童鶴抬起茶杯,低頭飲一口茶,他眼睛垂著,姿態端莊,用沉著的老者風範去掩飾自己的心神不寧。南山也有些躊躇不安,幾次要放下茶杯,卻又重新拾起,喝口茶,卻不說話,窗外吹來的風,反反複複漂浮起來的書頁正如同她的心一般起起落落。半晌,她終於低低說:“大人——”南山還未繼續說下去,童鶴便打斷了:“既然陛下要殺寧王,那便是與我們的想法不謀而合,不論如何,我們還是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那陛下說要放了我家人呢?”南山急急說道,她看到麵前人一怔,慢慢說道,“陛下並不想下赦令,而是要偷偷摸摸放人,我總覺得……”童鶴瞪著眼睛,忽然又垂下來,喃喃自語:“陛下……陛下……”一陣陣風突然猛浪起來,從窗湧入,帶著風聲鶴唳,要將她摧折。她驀地抬頭看向碧雲藍天,眯起眼來,那時有一雙手牽住了她,她側頭去看,看見崔勱那雙令人安心的眼睛。崔勱不言不語,拇指安撫似的摩挲著她的掌心,他有力又溫暖,霎時給了她無比的鎮靜。“不管陛下是真放人還是假放人,我都要去妙覺庵。”南山開口說道,她低垂如柳的眼緩緩抬起。“不必你親自去,你隻需專心於寧王一個人。”童鶴即刻出了聲,“陛下隻說元宵夜讓人打開妙覺庵的後門,讚兒、欒大人、崔大人,都可以去接她們。”南山突然低下頭,低語:“分頭行動,如此也很好。我再去王丞相府上,請他備一輛馬車,元宵那夜,教姑爺他們在城外等著,你們接到了人,便去城外和他們彙合,不必等我。”崔勱眉一擰,他想要開口反駁她,什麼叫“不必等我”,可他又不想在彆人麵前拂了她的麵子,隻能強忍下一肚子話,捏了一下她的手。南山看一眼,默默垂下眼睛。童鶴同意了她的想法,便說道:“如此一來,計劃也算周全了。不知你萬陽心法練的如何了?欒大人今日把劍也帶過來了。”“馬馬虎虎,應是沒有問題了。”南山語罷,欒鳳便解下腰間的劍,遞到她麵前來。她眼看著猩紅詭異的鬼王利劍,心中默念著萬陽心法的要訣,屏息凝神間,她抬手握住了那把劍,再抽出劍來,隻見長劍如流淌的血河一般。欒鳳見她拿起鬼王利劍而沒有被陰氣侵襲,便知道她的心法已是掌握了精髓,他暗自鬆一口氣:“我就知道,南大人一定能學會的。”看見南山能用這把劍了,童鶴也放下心來,今日要談的事情都談完了,他便先行離去,欒鳳則從琳琅院回巡撫司大獄去。他腳步有些拖遝,似是有什麼事要同南山說,一肚子話憋到院門口時,他才說道:“南大人,看見你能用鬼王利劍了,我也很高興。”“也是欒大人肯教我,不然怎麼能拿得了這把劍。”南山垂眼看一看手中血紅的劍,欒鳳已將這劍寄放在她這裡,待行動成功,再把劍還給他。不想欒鳳卻說道:“這把劍,我想送給大人。”南山猛的一抬眼睛,卻看到他乾枯的臉上帶著笑:“我已在老家買了幾畝薄田,打算今年便辭官歸田。我沒有子嗣,也不想收徒,既然大人已經學會了萬陽心法,劍便由大人拿著吧。”她還未說話,他便一拱手,淡淡說道:“告辭。”回到屋裡時,她感到崔勱有些不高興,便不說話,輕手輕腳收拾著茶杯。他悶著頭在屋裡走來走去,明媚陽光漸漸暗下來,變做滾滾風雨的鐵灰顏色,冬雷乍響,一道道從天邊綿綿傳來,飽帶雨味的風邋遢襲來,吹走那生機活潑,吹來愁雲雨意濃。南山看他來來回回的轉,不知他在想什麼,隻是越來越心中不安,她經受不了這樣靜默的折磨,備極怒氣的掙紮淒厲道:“崔勱!”他突然停下了腳步,聽見雨“嘩”地傾盆澆下,還沒下一會兒,便又成了冰雹霹靂的聲音:“不必等你?你要叫我一個人走嗎?你能去殺寧王,為何不能我去?”南山一時泄氣皮球般擰著自己的衣角,她聽見雪雹下得更大了,輕聲道:“都這個時候,還爭些什麼呢?”一道雷劈下來,電鏈的光閃白了二人的臉,崔勱自知失態,他沉下氣來,轉身抱著她,像是要道歉:“我不是同你爭,我隻是——”隻是遇到大事,她總是好似不需要他一般,他有些難以融入到她的世界裡。他感到淡淡的多愁善感,愈發抱緊她:“你不需要我嗎?”南山一怔,刺殺寧王是件何其危險的事,兩人都不想讓對方去冒險,可她不知自己強硬的不肯退讓,引起了他彆的心思。她隱隱歎一聲:“我當然需要你。妙覺庵不比寧王府安全,我不信陛下會輕易放人,何況季老夫人年紀大了,小姐又有孕在身,你以為接人的事又好做嗎?”道理雖如此,可崔勱還是想同她商量,她卻抬起頭,頗時時機的一笑:“勱哥,你還不知道我有多厲害嗎?”崔勱無可奈何的皺眉一笑,輕聲嘲弄她:“你厲害,你最厲害。”他倒是真的希望她厲害至極,有金剛不壞之身,有三頭六臂之能,這樣便不會有危險了。她那顆自傲的心不容任何人置喙,令他喜歡,又令他苦惱。雖不再提這件事情,可每離元宵近一日,兩人之間便隱隱的多一分不舍,人生中道相逢,總會害怕生離死彆。崔勱越發的對人好了,好似有用不儘的溫存,他也不知在害怕什麼,他的心中總是惴惴不安。或許是這幾日過於陰沉的天,好似大雨前的暴曬,暴風前的寧靜,這幾日越壓越底的陰天,似乎正醞釀著一場無儘的暴雪。南山反而在這樣令人窒息的低壓中漸漸平靜了心神,隻有心無雜念,才能使出精湛的劍術,才能殺掉她想殺的人。然而就在這最關鍵是時候,童讚忽然急匆匆的請她到密室去,說是出了大事。南山不知這種時候還會有什麼大事,褚楨靜靜蟄伏,準備捕蟬,而寧王照樣不動聲色,隻待起兵。她去到密室中時,才知道所謂大事便是羅在幾人又偷偷溜回來了。羅在自以為辦了件大事,拍了拍胸膛,高興的說道:“教頭,我們把琵琶送到了銀鴿山莊,實在不想拋下教頭一個人,日夜兼程的回來了。”他絕想不到南山開口就是劈裡啪啦一頓教訓:“胡鬨!我說的話你們都當做耳旁風嗎?”羅在被她氣紅了的臉嚇了一跳,一下噤了聲,王蔻掃一眼她,忙說道:“教頭,我們是想回來幫忙的。”“幫什麼忙?你們誰也幫不了。”南山氣壞了,有些口不擇言的怒斥,她費儘心思送他們走,不想他們倒好,不領情的又回來了。他們年輕,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可卻不知道汴城這隻虎如今有多可怕,就算是南山自己,也不敢說可以全身而退,何況是幾個孩子。她想要痛斥他們不自量力,或是自以為是,可最後還是咬著牙一個字也沒有說,而是拜托童鶴暫時把四個孩子留在府上,風頭過後,再送他們離開。羅在本以為南山見到他們一定會高興的,他們不在的這段時間,她一個人一定孤單極了,卻不想她近乎暴怒一般,隻說他們不懂事,卻不關心他們的心意。他忽然質疑自己為何要回來,可轉念一想,她如此生氣,一定是近來不順心,他這樣安慰自己,才在重返汴城的第一夜裡勉強睡著了。更深漏靜,他依稀聽見屋外嗚咽的北風,穿梭在屋宇間尖銳的狂笑,冬夜可怖,他好似有些明白南山為何要生氣了。這城很可怕,仿佛一個吞噬天地的怪物。他蜷縮在厚厚的被子裡,腦海裡不斷閃現出殺死韓二教頭的畫麵,他忙伸手一摸枕頭下的風雷劍,冰冷的玄鐵驅逐了他的恐懼。窗外依舊鬼風淩冽,他刹那間便心無所懼了。南山卻在這一夜中無法入眠,她不知是氣是惱,還是擔憂,崔勱安撫她道:“不要一直想了,他們回來便回來,隻有呆在童府上,便會平安無事的。”南山清醒的睜著眼,她翻身鑽進他懷裡,低聲道:“真是氣死我了。”崔勱撫一撫她的發頂,嘴唇輕啄一下她的額頭:“氣了一整天了,不累嗎?”“不累。”她倔犟一句,又一翻身,將他甩在身後麵。他耐心的挨上來,半支起身子,在冥冥黑暗中看著她氣惱的側臉,好言說道:“幾個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了。”南山斜眼看他,又正過身子,躺著瞪他:“我不想教他們出事,那是我用心教出來的徒弟。”“我知道。”他輕輕一眨眼,低頭吻她一下,“沒有人會出事的。”天太黑,他不知如何安慰她,隻能強顏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