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正要告辭時,童讚剛好回來了,她便又回過身重新落座,等著聽童讚帶回來的消息。童讚笑嘻嘻的,看上去心情不錯,應是打探到了什麼值得一聽的消息。隻見他解了劍,又不慌不忙的倒一杯茶喝下去,磨蹭到老父親不耐煩了,皺眉催促道:“你彆在那瞎晃悠,時間緊急,有什麼事就快點說。”“說說說,我這就說。”童讚忙把嘴裡的茶咽下去,往椅子上一坐,雙手支著半匍在桌上的身子,說道,“寧王近來都不出府,我打聽了一下,都說他迷上了煉丹,日日都將自己鎖在府上生火燒柴,連府上最好的香荷池都填平了,隻為擺個大銅爐子。”“煉丹?”南山反問一句,瞧一瞧童鶴的眼色,在影搖燈低的淒迷光裡,她眯起眼睛,“這段時間,我們為了應付陛下,手忙腳亂,不知寧王爺又有什麼好把戲了。”“寧王府不好進,我也隻能在府外打轉,府中的具體情況,我也不能知道。”童讚說著,一翹腦袋,仿佛想起了什麼大事。“還有個大消息。”他故意賣個關子,把話停了一下,繼續說道,“寧王爺的侍妾誕下了一個女孩,剛剛傳出的消息,這會兒,府上的仆人正進宮向陛下稟報這件喜事呢。”寧王褚輿不聲不響的,連孩子都有了,就連童鶴也意識到自己對寧王盯得太鬆。南山也警醒了自己,可她以為這也是不錯的時機:“以前無法追悔,不如把握住這次機會?”“你是想借著賀喜的機會,一探寧王府?”童鶴的回答得到了南山肯定的頷首,他有些擔心,“你我同寧王素來沒有來往,此時去道喜,倒是令人生疑。”“我有一個辦法,或以一試。”她側目,明淨眼睛開合之間,光影閃動,“如果是陛下開口叫我去,那我就不得不去了。”“陛下……”童讚不禁拉長了聲音,他沉吟良久,後又聲音轉低,儘數埋進思慮之中。他所擔心的事情,南山明白,褚楨的心思是令人難以琢磨透徹的,與他再過多的糾纏,或許會節外生枝。她橫下心來,斬斷憂思:“橫豎都要會一會寧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童鶴遲疑了一陣,終還是點了頭:“教陛下開口讓你去王府慫賀禮,不是一件易事,不過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便自己小心一些。”南山應了一聲,告辭了童家父子,回到了巡撫司裡。她近來都避著褚楨,季家的事情,始終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高峰,褚楨好像也認命的不再找她去了,此時要進宮去見他,南山反而有些心虛了。她整理好衣裳飾物,簪上一隻玉冠,趁著天還早,往宮裡去了。今日青空泛藍,冷冽無雲,宮中積雪如千堆卷起的浪,又好似月下的大漠沙。承乾殿旁的梅花開的正盛,幾枝白玉條,一樹胭脂淚,白梅高潔,紅梅嫵媚,在寒風中倚風為樂,遊戲紅塵。徐公公報南山求見時,褚楨還有些不信,她這忽然的回心轉意竟讓他疑竇叢生。他眉間一絲細皺閃過,如風過水流,一瞬便平複如初,往昔平和的眼睛又如水涓涓。他頭也不抬地傳她進來,卻忍不住抬頭看她一眼,恍惚一瞬間,卻好似已不再認識她了。她頭發高束,以往額前碎碎的俏皮頭發不見了,那張他曾熟悉的臉大方的呈現出來,俊美如斯,卻再無初見的半點矜驕。她活潑靈動的眼睛如今沉靜如水,眼睛微微睨著,竟在陰暗的殿中從通透變得深沉如潭,隻有那灼灼的目光是未曾改變的。她舉步走過來,莫道西風冷的氣勢磅礴,仗劍氣如虹的從容不迫,如此的儀容偉美。他忽然想到,她是江湖人,本該就是一身劍氣,兩袖肝膽,高步獨跨,自在來去。他看見她如如昔一般恭敬地行禮,她如此近,他卻覺得她更加遙遠,她飛得太高了,他已難再抓住她了。他忙低下眼睛,在奏折上批下寥寥數語,又提著筆,筆尖忽而懸在低處:“怎麼了?忽然就進宮來了。”南山立在空曠龐大的大殿正中,雪光從門外照入,隻見她身前拉起一條細長的影子,在白色的光裡有些礙眼:“陛下,臣忽然想起頌昭容生前喜愛杏花,想請求陛下在昭容墓前種上幾樹。”“這樣麼?”他仿佛自問,又好似在問她,他沒有等她回答,便說道,“徐海,吩咐下去吧。”徐公公諾諾領旨,機靈的眼睛瞟一瞟兩個人,識趣地退了出去。話已說完了便是無話可說,南山一時不知怎麼開口同他提一下寧王褚輿的事情。褚楨則又提筆寫了幾個字,而後從容擱筆:“你同頌昭容交情深,果真還是你關心她的身後事。”他這句話說的南山不明就裡,還未及她反應,他便又說道:“不像皇後,頌昭容屍骨未寒,她便想著要出宮去,說著是為皇家祈福,不知心裡在盤算什麼。”南山心中一緊,他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他好似正在若有若無的試探,她穩住了心神,目如冷電,話音平穩不顫:“皇後娘娘出不出宮,都是由陛下決定的。”褚楨緊盯著她的眼睛輕輕一眨,目光移到了自己案上的硯台裡,他的思緒似乎也隨著濃墨陷入深淵:“丞相一直病著,他還好吧?”“臣同丞相大人沒有什麼來往,不過臣聽聞他病的不輕。”褚楨這一問,試探的意味更濃了,他好似已在懷疑她同王澹在暗中來往,南山不敢停頓,立即回答他。或是從她稍快的語速聽出了她心中的不安,褚楨忽然目光一沉,意味不明地微微笑著:“丞相病重,可真是令朕憂心,是該去看看他了。”他忽然起身走了過來,一下停在她麵前,低頭看著她,卻忽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每時每刻,她的容顏卻從未在他心中模糊過,她的眼睛總是那樣情意綿綿地看著他,如煙一般纏繞著他的心,可如今,她的眼睛卻如此平靜,沒有一點點愛意的波瀾。他隻能同樣淡漠:“你隨朕一起去吧。”她不知是不是哪裡露餡了,或還隻是他隨意的生疑,她一邊不斷回響這近來自己有沒有露出破綻,一邊拱手說道:“是,陛下。”他低垂著的眼睛停留在她半露的容顏上,他想要再從她身上找回一絲曾經的痕跡,他忽然歎息,聲音低不可聞:“朕從未忘過你。”她裝作沒有聽見,沒有抬頭看他一眼:“陛下,現在就移駕丞相府嗎?”他忽然深深皺起眉,眼裡是薄薄的慍色,忽然他眼中湧出鋪天蓋地失落的浪,他喃喃說道:“時局這樣的艱難,縱使朕這樣的喜歡你。”“陛下。”他打亂了她的心神,她忍不住截斷他的話,心想寧王的事還沒有提起,心急卻還是壓住了聲音,放緩了語氣,“再不起駕,時辰便要晚了。”“臣聽聞寧王爺喜得愛女,陛下順路也去寧王府看一看嗎?”她皺起眉頭,眉鋒直指,澄澄眼睛一翹,黯黯瞪他一眼,還是從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褚楨淡淡回絕了:“這倒不必了,改日你代朕去就好了。”南山鐵了心不再理會他的情義,褚楨也同樣鐵了心要到丞相府好好看一看王澹。他嘴上說是要去探病,可南山知道,他不過是去探一探虛實,他已開始懷疑王澹生病的真假了。褚楨所想要除掉的兩個人,一個告病,一個籌謀著離開皇宮,他們的動作並不大,可褚楨狐疑的敏感,一絲風向也能拂動他緊繃是心弦。近來他的如意算盤都打空了,他不得不開始考慮換一種方式,痛痛快快、徹徹底底,結束著一場亂局。南山與他同行,一路心不在焉的想著事情,她是拿到了褚楨命她探望寧王府的口諭,可她依舊難以放鬆心神。褚楨這樣聰明又細心的人,王澹能瞞的過他嗎。褚楨叫她一起來看王澹,又是什麼意思。如此想了一路,皇帝的車輦已來到了丞相府門前。說來有意思,南山來丞相府已經許多回了,可從大門邁進去還是頭一次。褚楨突然駕臨,滿府上下莫不戰戰兢兢,想當初這位新君剛繼位時也是春風隨身的人,走到哪裡,都教人不會畏懼,可如今府中人都避著他,被他的君威壓彎了腰。王澹的妻子王夫人帶領一家人恭迎聖駕後,引著褚楨去探望生病的王澹。心懷忐忑的南山看見臥在病榻上的丞相大人時,忽然長舒一口氣。隻見王澹躺在床上,不知是誰給他改頭換麵,他忽然麵黃肌瘦、形容枯槁,青黑的眼圈如骷髏一樣。他看見褚楨,便做戲般吚吚啞啞哼了幾聲,蟲一般蠕動著想要動一下身子。褚楨見他的確病的極重,便拉著他是手安撫道:“丞相不要著急,把身體養好再說。”王澹喘著粗氣點點頭,褚楨替自己的老丈人掖好被子,便起身要離去。他走到門口,忽然淩厲的一回眸,看見王澹還是病怏怏的模樣,才放心地離去。南山知道王澹是裝病,陸耽在丞相府上,他有辦法教王澹變個模樣,這一次危機算是躲過去了,可她依舊敲響了她心中的警鐘。褚楨既然已經懷疑到王澹頭上了,自然也不會放過她,她已不是安全無虞了的,下一秒會發生什麼,已完全脫離了她的掌控。她要送四個孩子離開汴城,就是今天。南山幾乎是一從宮中出來,便直奔巡撫司而去,她把四個午睡的孩子全都哄起來收拾包袱。孩子們睡得迷迷糊糊,在半夢半醒裡亂糟糟地收拾好,便被她領出了巡撫司。幸而趕上了巡撫司新結業的孩子們紛紛被外派,她帶著四個孩子出宮去,也沒受幾句盤問,便被放行了。南山替他們憑了一輛馬車,交待由沉穩一些的王蔻和韓珍換著來趕車,四個孩子知道今日要走了,全都默默不語,到了城外要告彆時,都站住了不願走。南山也拿了一樣東西,便是頌優的琵琶,這樣東西,與其她自己留著,不如給另外一個人。因後邊還有大事,童讚也走不開了,她隻能讓孩子們自己打聽著去,她又給他們一些盤纏,她囉嗦了好一陣,終還是到了告彆的時候。汴城外白雪皚皚,一馳無儘,汴河結了河凍,在陽光下如碎寶石鑲出的項鏈一般,在一片沉悶的白裡閃著靈動的光。南山拿著那把琵琶,交到羅在手上:“到了銀鴿山莊,那裡有一個名叫唐逢的老先生,你把琵琶交給他,就說是他家人留下的。”羅在抬起眼,不等他回話,她便一咬牙,蹙眉壓低了眼睛:“快走吧。”他想起她曾說過的話,什麼長大了就要離開她的歪道理,他低下頭,抱緊了懷中的琵琶。若是再說些告彆的話,她一定會心軟的,就這樣讓這群孩子慌裡慌張地上路吧,或許剛剛睡醒的懵懂,匆忙彆離的慌亂,會打消彼此心中的不舍。“快上車吧。”她再次催促,將四個孩子都趕上了馬車,王蔻拉著韁繩,隻說了“教頭”兩個字,她便提起劍一拍馬屁股,催馬車跑了起來。馬車越來越遠了,她往前走了兩步,她終於安心了,可心中又空落落的。這片無垠的雪,好似她的心一樣,一樣的荒蕪,一樣的冰冷。南山看見寇星凡突然從窗戶裡探出半個身子來,風吹著頭發雜亂地擁在她的臉上。白色雪景裡她黑發亂舞,黑色發絲纏繞的白色臉龐上,是一雙黝黑落淚的眼睛。遠遠的,寒風吹的南山眯起眼睛,嗚咽的風中依稀傳來寇星凡悲傷的哭泣。她還聽見羅在遠遠的喊聲:“教頭——天好冷,你快回去吧——”“知道了。”她自言自語道,“一路順風。”天地交融,無儘的藍與無儘的白在天邊彙成一線,那馬車越來越小了,她豁然一笑,提著劍精神百倍的返身回城。孩子們一走,南山在巡撫司裡便真是孤身一人了,她唯一的陪伴如今杳無音訊,飛出去的鴿子又原模原樣的飛了回來。她晚間一人吃飯,一人生火,一人鋪上被子,還有自己挨著冷去吹滅蠟燭。她仿佛又回到了剛進巡撫司的時候,獨來獨往,無親無故。她回憶起這快一年來,同孩子們的點點滴滴,不論是天天說著要做天下第一的羅在,還是被她拆穿了女孩身份的韓珍。曾因被人利用而惶惶不安的王蔻也好,父親死時踢了被子要同她大戰三百回合的寇星凡也好,都是她最寶貴的愛徒。羅在懶散,韓珍怕死,王蔻老成,寇星凡嬌蠻,可她如今想起來,他們都是那樣的可愛。他們的路還很長,南山不知他們往後的命運會怎樣,他們最終又會變成怎樣的人,她隻希望來日相見之時,他們四個都還好好的。沒有了這幾個孩子,南山還是過得有些不習慣,好在幾人商議好要對寧王動手,她便也勤奮的練起劍來。一碗一碗的藥灌下去,苦得她最近嘴裡都隻有藥味,好在她肩上的傷恢複了一些,用劍是不成問題的,雖比不上從前,但殺個人倒還是綽綽有餘的。除去練劍,便是應付褚楨,不知他是又恢複了當初的熱情,還是徹頭徹尾的懷疑上她了,總要把南山叫去侍奉筆墨,可叫她去寧王府的事情,他再沒提過。王澹裝病裝得很真,去探病不過兩三日後,褚楨便鬆口答應了讓王皇後出宮祈福,南山想起那日褚楨那般懷疑皇後,不禁替她鬆了口氣。下雪天,南山應召往側門入宮,正巧遇上頌優出殯的儀仗,皇後出宮的車輦跟在後頭,浩浩蕩蕩一條白色長龍接著明黃的尾巴,叫路過的人足足等了一盞茶的時間。南山往出宮的人群裡望,她知道七七就在裡邊,可一片黑壓壓的人潮裡,她無法找到七七。最近離開的人太多,她竟然也開始懷傷了,七七這樣走了,或許一輩子都見不到了。她驀然想到崔勱,他究竟在哪,他還會回來嗎。她抬頭看看天,希望天上滑過一抹白色的鴿影,會帶來崔勱的消息,然而,空空如也,除了湛藍的天,她什麼也看不到。等車隊過去了,她穿過蕭瑟的宮門,斬斷了留戀,往承乾殿去了。再過幾日便是除夕了,宮中喜氣洋洋,早將頌昭容的死和皇後的離宮拋諸腦後。白色東西總是晦氣,頌優從前的住處雖然空出來了,可還是貼福掛彩,裝扮的紅火熱烈。一路走去,處處張燈結彩,她終感到了些許過年的喜悅。宮中事物繁雜,今日便開始掃塵了,這是年三十的活計,宮裡卻要個一兩日才能做完。梁上落下的灰嗆人,褚楨便搬到了承乾殿的西廂房裡處理朝政。南山去了,一樣是替他研墨,兩人都不說話,這活便很沉悶。這日她研了會兒墨,褚楨卻開口對她說:“過幾日就是除夕了,朕記得,朕曾叫你去看看老十,你替朕送些賞賜過去吧。”她應了下來,卻想到崔勱說要回來和她一起過年,可除夕已經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