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的事情忽然也叫南山釋然開懷了,她不再執著於拿不起風雷劍的事情,天下武功還有許多,為此一件事沉悶頹廢,不如勵精學武,再闖他途。她也認真想過,既然拿不起風雷劍,這把劍便不該再屬於自己。風雷劍是天下至尊,可號令群雄,這把劍光芒閃耀,淩厲逼人,不該在她手中折戟沉沙。她決意將風雷劍傳給羅在,終有一天羅在也會成為名動一方的俠客,就算他沒有坐上天下第一的交椅,隻要他初心不改,他也配得上持這把劍。可她有些舍不得,這把風雷劍跟了她多少年,那些學武的苦痛裡,那些孤寂無眠的夜裡,那些餐風露宿的日子裡,隻有風雷劍陪著她。是這把劍與她在血汗中搏命,是這把劍同她大戰八方,也是這把劍,陪她走過坎坷不平的路,見證了她半生的起起落落。這漫漫人生路上,人來人往,唯有風雷不曾離開。這劍如同她的骨髓,亦如同她的親人,如今要將劍傳給彆人,她自然覺得如同剔骨抽筋一般。可她知道自己不能礙於一時的自私,將這劍留在自己手裡,她拿不起劍了,可風雷不能失去名字。她心中反複了兩日,終於決定同羅在說這件事情。南山開口說出要將風雷劍傳給羅在時,他瞪大眼睛,卻會錯了意,一皺眉說道:“教頭,你又要趕我走了。”“這是兩碼事情。”她一句話止住他不依不饒的胡鬨,沒有心思再同他胡攪蠻纏,她希冀能將這些事情化到最簡,卻無法阻止這些年輕的心思作祟。“這就是一碼事情,教頭把劍給我了,自然就能教我走了。”羅在糊裡糊塗的亂說一通,前後本無什麼邏輯可言,搭配著他被寒風吹抖的聲音,便更沒有道理了。他揣著手,愁眉緊蹙:“教頭就是不肯相信我,我已經長大了,可以為教頭排憂解難了。”“你若是長大了,就該明白,總有一天都要離開我的。”南山忽然拔高了聲音,苦口婆心的說道,“也該明白,我有我的難處,若是可以不讓你們走,我一定不會教你們走的。”羅在低下腦袋,被她的大道理堵住了嘴,他還年少,有些任性,可任性敵不過現實的殘酷,他隻能選擇低頭:“好,我走。”叫他走,仿佛是要他命一樣的事情,南山知道他心中還是不樂意,卻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安撫他。她側頭,看見風雷劍橫在身邊,她垂手撫過那古樸粗礪的劍鞘,又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拿起這把劍時的歡欣鼓舞。與風雷相處的一朝一夕,用它使出的一招一式,她都銘記在心。她收回手掌,捏成了拳頭:“這把風雷劍,我便傳給你了。你要明白手持這把劍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不要辱沒了它的聲名。”風雷劍很沉,拿起它後所背負的責任更沉,羅在緊盯著這把劍,眼前也掠過了同南山相處的朝朝暮暮,她是老師,亦是典範,教會了他如何執劍,也教會了他執劍為何。武功易學,武道難學,堅守正義注定孤獨,也注定為人恥笑,如何守住自己的心,在人世間洪流的衝刷之間堅如磐石,而非成為隨波逐流的柳絮,這是一生的修煉。南山的心緒忽然平靜,她端正坐著,清澈目光堅定不移:“縱然我一人一劍,也要守住這人間正道。這是我家老爺子把劍傳給我時說的,如今,我也把這句話送給你。”“你會迷茫,也會失落,你會抱怨這個世界不能理解你,可你要記住,通往巔峰的路總是狹窄又孤獨。”“既然選擇了執劍,便不要抱怨苦和累,既然想做一個俠客,便不要忘記自己所該做和不該做的事情。”她一席話令羅在啞口無言,她心中的“俠”字已超脫了他的理解和想象,可他默默記下她的一言一語,終有一日,他會感悟她說的每一個字。他決意不令她失望,做一個她心中所想的俠。他拿起風雷劍,總是嬉皮笑臉的臉龐上終於有了正經神色:“學生明白了。”看到他刹那堅毅的眼神時,南山安心了,她堅信自己為風雷劍找到了一位更好的主人,她的學生,在經曆幾年歲月的磨礪,漸漸長大成熟時,一定會成為一個不凡的人。從第一天在碧航武院見麵時,她就對羅在抱著很高的期望,期望他可堪教誨,期望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她傾儘全力去雕琢這塊璞玉,隻希望他不要埋沒天資,被平庸的潮流席卷而去。她忽然感到欣慰,笑著對他說:“你們快要走了,走前好歹也聚一聚,我去買些吃的,晚上把他們都叫到琳琅院來吧。”“我知道了。”羅在因為終要離開汴城,有些悶悶不樂地垂著眼睛,他答應了南山一聲,便起身要往外走。南山苦笑一下,他到底不過十二三歲,還是有些不懂事。陸耽說的那件事情,在她心裡壓了幾天了,既然他快要走了,她便要開口問了:“你等一下,你身上那個香囊,是寇星凡給的吧。”羅在轉過身,白皙的臉忽然變得通紅,他支支吾吾,眼神閃避著答道:“是她,是她送給我的。”“解下來讓我看看。”她如從前一樣攤開手,等他把東西交到自己手上,卻不想羅在捂緊了那個香囊,嘟噥到:“凡兒說這東西不能給彆人看的。”南山還沒有再開口,便聽到寇星凡的聲音從院門口傳來:“羅在,該去吃飯了,你快一點好不好。”羅在本想答應寇星凡一聲,可一看南山淩厲的眼睛,一時不敢吭聲了。南山思前想後,決意還是不要在寇星凡麵前拆穿這件事情,便鬆口說道:“叫你了,快點去吧。”羅在得了赦令,便拿著風雷劍便趕忙去找寇星凡了。南山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這香囊裡若果真是乘風散,寇星凡自己也不能逃脫劇毒的日日侵襲。不論她父親知不知道這香囊裡是什麼,可他都將這個香囊交給了自己的女兒佩戴。寇星凡脾氣雖惡劣,但心性不壞,她已家破人亡了,南山不想她再知道這個香囊的真相,那樣對她太殘忍,至少讓她對自己的父親還是保留著原來那樣的敬仰與愛戴,讓她不要年紀輕輕就把所有美夢都摔碎了。她在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讓她能名正言順地將那個香囊拿到自己手裡,或是將它徹底毀掉。南山忙了一下午,先是去大獄中找欒鳳拿了些東西,又去外麵酒樓中包了些吃的回來。到晚飯時分,羅在準時叫著幾個孩子過來了。同孩子們吃飯自然是真的吃飯,可近來難得有這麼一個放鬆心神的機會,她還是打了一壺酒回來,就算是獨酌,也頗有滋味。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飯吃得七七八八,酒也喝掉了半壺,南山便說道:“你們馬上要走了,我沒有什麼能給你們的,隻準備了幾件東西送給你們。”她說著,便拿出了今天剛從欒鳳那裡取回的韓家鎖,遞到韓珍麵前:“這個東西你拿著,這是你父親留下的,你拿著它,也算有個念想。”韓珍默默不語將韓家鎖接過去,捂在手心裡,她又對王蔻說:“你聰穎努力,是學劍的天才,我不希望你困於一種劍法之中,就將這本《流星劍譜》送給你,望你能融會貫通,劍法大成。”王蔻也拿到了她所贈予的東西,接下來便是寇星凡了。她手持一把匕首,說道:“這是我剛入汴城時,皇後娘娘賜我的七星匕首,我送給你,以做防身之用。”她語罷,隻見羅在還眼巴巴地等著,他見南山半天沒有言語,便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道:“我呢?我呢?教頭沒有東西給我嗎?”“風雷劍都給你了,還不夠嗎?我不僅不給你,還要向你討個回禮。”她瞥一眼羅在的腰間,攤手說道,“你腰上的香囊很漂亮,不如送給我吧。”羅在一時犯了難,他看看南山,又看看寇星凡,一咬牙說道:“教頭,不是我小氣,這香囊是凡兒給我的,不能送人的。”“既然是星凡給你的,那隻用問她的意思就好了。”南山把眼看寇星凡,寇星凡左顧右盼,就是不肯正眼看她。那是她父親留給她的東西,又是她送給了羅在的信物,想要要過來,自然是不容易的,可南山態度很堅決,直直的眼神盯的寇星凡心裡發怵。她很不樂意把香囊給南山,但這段時間來蒙受南山的照顧,她又拒絕不了,隻好柳眉倒豎著不耐煩說道:“那便給師傅吧,我再重新繡一個就好了。”寇星凡雖臉上不高興,心中卻生不起氣來,她認定自己是恨南山的,當初也因為父親一句“要報仇”而留在了汴城中。可她心中的芥蒂卻漸漸地沒了,如何沒了的,她也說不清楚。南山從來沒像父親那樣疼愛她,溺愛她,沒有給她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有放縱過她驕橫的脾氣。南山總是教訓她,練她練得那麼狠,鞭子打得她那麼疼,可她竟沒有那麼恨南山了。她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師傅了,寇星凡一皺眉,想到要離開她,忽然有些不舍了。夜深了,四個孩子回房休息去了。南山順利的拿到了那個香囊,她解開來看,裡麵裝滿了滑膩的白色粉末,這東西異香撲鼻,她隻聞了一下,過濃的香氣便讓她頭疼起來。這東西她不知怎麼處置,便打算再去丞相府上時,將香囊交給陸耽。明日便是她同皇後約定好去接韓夫人的日子,出去頌優的事情,一切似乎都慢慢好轉起來,都按著她所預想的路去發展。她睡的早,第二日起的也早,上過朝後立即便往交泰殿去了。王皇後近幾日忙著處理頌優的喪事,又要幫她救人,神思倦怠,臉色也疲憊起來。她倚在臥椅上養神,南山行過禮後才懶懶睜開眼,遣散奴婢,說道:“大人來的好早。”“臣心急,讓娘娘笑話了。”南山在她賜的座上坐下,南山雖然心急,可還是安安靜靜坐著,她眉間沒有如坐針氈的焦躁,亦沒有開口再次催促。王皇後嘴角浮起一抹淡若無痕的笑,對她說道:“請大人稍等片刻,本宮剛剛遣人過去了。現在也是閒著,便說說話吧。”南山看她成竹在胸的模樣,想來事情是很順利的,便問起七七的事情:“娘娘,七七還好嗎?”“還好吧,隻是死了主子,怎麼也會鬱鬱寡歡。”皇後軟軟支起身子,拿起玉簽子挑了一下蓮花爐,“她是頌昭容身邊得臉的丫頭,本宮不好直接把她要過來,便把她遣散到掌衣局,出宮時順理成章便帶走了。”“勞娘娘廢心了。”南山恭敬地道謝,又問道,“不知娘娘又是怎麼把那個老女仆救出來的?”“本宮去看了看這些突厥人,在他們住處佯裝丟了釵子,隻要把仆人都拉出來走一圈,找到那個漢人長相的老女仆,假裝拖出去杖斃,再找個死人替她便好了。”皇後淡淡說完,又嗤笑一下,低聲道:“不過是宮裡的小把戲罷了。”正說話間,皇後身邊的奴婢領著一個老太太走了進來,南山忙起身,低聲問道:“你是韓夫人嗎?”那穿著粗麻布衣的老婦人眼睛忽然一亮,可忽然眼神又極速的黯淡,她猶疑地瞟幾眼南山,沒有說話。南山能夠理解她的不信任,可時間不容自己詳細解釋,她隻能說道:“老夫人,你認識我手中的劍吧。”老婦人自然認識這把青涯劍,那是她夫弟韓敢的劍,可她惶惶未安,隻感身邊都是險惡的人,她微微搖了搖頭,不敢輕易開口承認。“我家姑爺廉柏衣,也就是你的兒子韓雋,老夫人不想再見他了嗎?”南山此話一出,老婦人即刻明白了她的身份,她心緒不寧地反駁道:“不可能,他們說我兒子落崖死了。”她鬆口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南山也送了一口氣,立即低聲道:“在這說話不方便,出宮後再同老夫人詳細說吧。”南山回頭看一眼皇後,皇後亦用堅定的眼神回應她。王皇後比她想的更周全,怕她倆一起出宮太惹眼,便安排自己的人送韓夫人出宮,叫南山在東門等著便好。南山匆匆出宮,趕往東門等候,過了半個時辰,果然看見一個老仆人從荒涼的側門中走出。事不宜遲,她立即領著韓夫人往丞相府趕,一路上韓夫人都不言不語,直到見到自己兒子時才猶如小孩一般哭起來。母子再度重逢,韓夫人也不禁想起自己的丈夫,還有同兒子相依為命的歲月,她因喜悅感慨而泣,韓雋無法開口安慰她,隻能摟住母親的肩膀安撫。喜悅很短暫,韓夫人的心情平複下來以後,便不得不開始考慮下一個問題,是先送這對母子離開汴城,還是等救出妙覺庵中的季家三人再一同走。韓雋自然不願意拋下季喜,南山的問題一提出來,他便搖著頭說道:“不走。”南山心中沒有決斷,陸耽則提議能走一個是一個,等到後邊不好走時,便哭都來不及了,可韓雋隻是一口咬死了:“不走。”因韓雋態度強硬,韓夫人也不想拋下自己的兒媳婦,南山便隻能拜托王澹再照顧二人一些時日。趁著這個機會,南山也將香囊交到了陸耽手上,陸耽打開香囊,拈出一指細末末湊到鼻尖問一問,他臉上陰晴不定,表情最終停在了皺眉上:“若是我記得沒錯,這便是乘風散。”南山心中不是滋味,寇星凡若是知道自己最珍貴的香囊中放著這樣肮臟的東西,心中又會怎麼想呢。她垂下眼,說道:“香囊我要拿走,裡麵的東西便拜托你處置了。”陸耽難得大大方方地答應下來,將香囊中的乘風散倒進自己的布袋裡,那個繡樣精致的香囊交還給南山。事情又做完了一件,她匆匆要去找童家父子商議下一步的行動。她沒有時間抬頭看看今日晴朗的天,東奔西忙的生活壓得她忘記了注意天氣,因景懷傷。這次去到密室,隻有童鶴在,細問之下,原來童讚出去打探寧王府的消息了。童鶴未雨綢繆,已開始著手準備最後一擊,可這最後一擊之前,還有個大問題,那便是妙覺庵中的三人。南山想到此處,憂心忡忡:“大人,若是我們提前把我的家人救出來,陛下一定會懷疑到我頭上,到時候再要我出手暗殺寧王,那就很難了。”“你的意思,是要兩件事一起做?”童鶴問道。“這是最穩妥的辦法,兩件事一起辦完,我當即便離開汴城。”南山的話令童鶴沉吟不語,她亦明白這樣不好辦,可這卻是最好的辦法。童鶴也想叫她先殺寧王,再救家人,可他開不了這個口,這太自私了,不論是誰都不會接受。他隻好答應她道:“這樣也好,隻是需要好好謀劃一番。”“我剛從丞相府出來,韓夫人我已救出來,送到丞相府上了,如今我沒有雜事,可以專心致誌於此兩事了。”南山將剛剛所做成的事情扼要說給童鶴,童鶴抬眼一看她,滿意地點點頭。童讚一直沒有帶消息回來,兩人也沒有太多要談的,童鶴坐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燭焰,開口說道:“若是陛下能聖明些,你這樣的人,可堪一位良臣。”“這朝中良臣很多,隻是往後,恐怕會越來越少了。”南山感概一句,平靜的臉上卻沒有惋惜的表情。“這是陛下自己求來的。”童鶴白須顫顫,掩住一口苦笑,他凝下神情,言語淡漠,“想不到王澹這樣便想要辭官了,那時他在朝中呼風喚雨,引領了一片清明朝政,我是何其地傾慕他。”他精明的眼睛垂下,不想教彆人看透自己的情緒,他不由低聲哀歎般:“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我也老了。”“大人也想辭官歸隱了嗎?”南山因他感慨而話中帶著歎氣,無可奈何,又勢單力薄,真是他們如今最真實的寫照。可童鶴忽然眼睛一瞪,精神百倍地昂起身子,意氣風發好似剛剛從軍時一樣:“不,正應功業未建,我才要留下。就算君心涼薄,就算朝局昏暗,我也要憑一己之力撐起一片朗朗青天來。”“我少年從軍,見過這世上有多少苦難,我那時發誓要澄清玉宇,還天下太平,誌願不達,我不罷休。”他攥起拳頭,下了最狠的決心。“大人。”她兩字出口,卻忽然住口,她想要說他太傻,可她立即明白過來,童鶴的格局與心懷,是她所不能企及的高度。他是真的心懷天下的人,就算宦海浮沉幾十年,已到昏老的年紀,也未敢忘記自己當年的誓言。他如此堅定地走在這樣一條路上,又會迎來如何的結局,南山不敢想,那不是至高的讚譽,便是粉身碎骨的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