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頌優不開心(1 / 1)

南山一桂樹 蔣見深 2651 字 4天前

西北嘩變令褚楨極為惱火,他一改平日裡的懷柔作風,以鐵腕手段嚴令地方官員捕殺嘩變將領,再以新將領安撫了軍心,嘩變將領非死即逃,西北的事務便如驟風蕩過原野般消散儘淨。幾乎隻在敕令一來一往的旦暮之間,這場嘩變便如難以燎原的星星之火被滔天巨浪熄滅,西北軍中再無季家的影子,皇帝一展君威雄風,可是崔勱還是沒有音訊。那隻胖鴿子沒有回來,南山又遣了三隻鴿子去,她一連書信三封,卻都沒有回音。明知信鴿不是神仙,來去也是要花費幾天時間的,可她依舊心受炙烤,難以平靜下來等待。她同崔勱的關係少有人知道,總不會有人來安慰她,她平日也總是彆人的護花使者,好似已經習慣了自己守著愁苦,卻不對彆人說。涼州太遠,嘩變那夜裡發生了些什麼,而後的幾日裡又發生了什麼,山水迢迢,音訊杳杳,她無從得知。汴城中局勢凶險,更無法容許她移開稍許的心神。這鬥智鬥勇的關頭已經到了,一場大雪更無力賦為“瑞雪兆豐年”,隻能將汴城中暮靄沉沉的昏黃壓為黑暗,冬夜漫長風雪急,霜天籠著人影散亂,更籠著斷腸的人心惶惶。或是也感到了滿朝上下的怪異氛圍,今夜宮裡借著為王皇後慶賀生辰的名義,在交泰殿大辦宴會,以此來驅散朝中人人相疑的陰雲。南山正為頌優出宮的事情緊鑼密鼓地準備著,本也對宮宴沒什麼興趣,便稱病沒有前去。值得彆人揣摩的是,丞相王澹也告病在家,沒有去宮中為自己的女兒慶賀生辰。那夜丞相府之行過後,王澹像是鐵了心要離開汴城,他為此還演了一出摔傷的戲,而後便日日呆在府上,不再上朝也不再辦公。如此下去,不消三四個月,王澹必定可以從這汴城困局中走脫,可王皇後該如何脫身,似乎王澹也沒有很好的方法。想著這些,南山的思緒又多又雜,羅在邁進琳琅院她也未知覺。羅在剛從童鶴那裡得令過來,要請她去童府上走一趟,卻不想一進門便看見她在雪枝枯樹下發呆。一件白茶色的厚錦披風散散披在她肩頭,她照舊穿著精神的圓領袍子,手裡胡亂地拿著一本冊子,中間夾著幾頁薄信。她身後屋裡亮著燈,昏昏暖暖一團光裡,她小佇在雪裡,沒有撐傘,任雪落了滿身。這幾日,羅在總看到她拿著那本冊子與信出神,他走上前去,想要夠頭看一眼她手中究竟拿著什麼令人憂心的東西,可南山卻“啪”的合上冊子,問道:“怎麼了?”羅在剛想說話,卻看見她水波似的眼裡落著些許暗暗發天光雲影,她羽睫隨之低垂,眼中不見了閃爍的光。他不禁改口問道:“教頭,你不高興嗎?”她一怔,嘴唇旋即綻開笑來,她假意欣然,卻不得欣然的神韻:“怎麼會不開心呢?”“教頭也不笑,話也少了,那就是不開心了。”羅在較起真來,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說話。夜雪閃著淡淡的燈光飄落,她漫不經心地淡淡一笑,隨即抱住肩,擺出一副平日裡教導學生的模樣:“你可真愛鑽牛角尖。”羅在看她守口如瓶,卻不懂得稍稍的退讓,而是道:“教頭是為了崔大人而憂心嗎?崔大人不論是武是謀都是拔尖的,一定能從涼州平安回來的。”羅在一下就說中了她的心思,兩人從前一起教他習武,總難免在他麵前有些親密。羅在乖覺地嗅到了冰山的崔大人和木頭南大人之間,好似有些奇怪的情愫。雖被他拆穿了心中的秘密,可南山卻無動於衷,她心中稍許安定下來,低低歎了一句:“是吧。”而後又問他:“今天練劍了沒有?”“當然是練了。”羅在咧嘴一笑,忽然想起自己耽誤了正事,便急忙說道,“教頭,童大人請你過去一趟呢。”“我這就過去。”她邊答邊將手中東西收進懷裡,而後再到屋中取一盞燈籠,便往童府密室去了。羅在與她同行了半路,到自己小院門前時便和她告彆了。前幾日的雪還沒有化,也沒有要化的意思,今日的雪又壓了下來,巡撫司裡一片白茫茫的。古樓的青瓦飛簷上積著雪,在簷上燈籠的光照下變作了淺淺的黃。南山走在路上,嘴唇裡呼出一口白氣,她抬頭,看見屋簷上掛著一串串晶瑩剔透的雨凇,她伸出手去點一下,碰一碰。她細細看它,天雕地琢,渾然天成,閃著與沉悶冬日全然不同的靈光,像汴城的一滴淚,慢慢地凝固起來,變得堅硬又寒冷,她感到這把利刃戳在心裡,卻教心也更加堅硬。到密室時,屋裡不僅有童鶴在,送唐逢前去銀鴿山莊的童讚也提早回來了,南山向兩人說了去丞相府時發生的事情,一是陸耽和韓雋在丞相府上,二是王澹也知道了全部事情,萌生了隱退之意。童鶴還算鎮定,童讚還不似老父那般成熟,被這一連串的消息嚇了一跳,他說道:“陸大人可真是有膽子,我以為他早逃得遠遠的了,沒想到他還敢呆在汴城裡。”“有丞相大人保著他,他自然很安全。”童鶴瞥了自己的兒子一眼,好似在責怪他的大驚小怪。“丞相大人想要隱退,與我們的事情並不衝突,倒是不必憂心。我擔心的是安排頌昭容出宮的事情,她最近身體太不好了。”南山說著,輕蹙起了眉。“實在不行,也可緩緩——”童讚話還未說完,便被老父親給打斷了:“不可再耽擱了。”“大人所說的不錯,還是照原來的時間行動吧。”她沉吟一下,終還是鬆了口,算上今日,離安排頌優出宮的日子隻有三天了,她心中滿是緊迫。童讚見兩人都已下了決心,便隻能說道:“既然如此,那便好好準備一番,父親傳信教我早些回來,也是這個意思。”他又說到:“還有父親說要給那四個孩子找條出路,我問了義父,銀鴿山莊願意把四個孩子留在山莊裡。”“那真是太好了,我回去同他們說一說,讓他們儘早上路吧。”聽聞這個消息,南山昏沉的心都開朗了許多,她一直擔憂的這件事總算有了解數。與童家父子會過麵,詳細商議了安排頌優出宮的一些細節後,南山便急不可耐的回巡撫司去了。她往琳琅院去,又讓羅在把其餘三個孩子叫了過來。一下子把四個人叫過去,四人都不知發生了什麼,想著最近局勢不穩,大概是件很壞的事情,直至看到南山高高興興時,四人才鬆了口氣。南山自然很高興,她想也未想,便直言說道:“近來汴城裡不太平,我打算送你們離開這裡,銀鴿山莊願意留下你們,你們願意去嗎?”王蔻和韓珍自然是不會多嘴的,寇星凡要發幾句牢騷也是常態,令她想不到的是,羅在彆彆扭扭地說了一句:“教頭是嫌我們麻煩了嗎?”南山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心中有些不高興,卻還是好言說道:“不是嫌你們麻煩,是朝中危險,你們又太小,我顧及不了你們。”“教頭,我們也都不小,也都可以幫你做事了。”羅在非但沒有被說服,還犟頭犟腦地駁了她一句。如此危險的事情,南山是不會教他們小孩子來插手的,可羅在頗為油鹽不進,就是不願答應。南山好說歹說,王蔻也開口勸解他,可他還是頑固,言語交衝到火急火燎時,羅在竟然大吼了一句:“我不要走!”南山氣急,隻好壓低怒氣衝衝的聲音回應:“你不走便不走吧,我走。”她語罷轉身便往琳琅院外走,夜色如潮水一般將她的身影迅速淹沒。她走出門外時,羅在才恍如夢醒般,他一邊喊著“教頭”,一邊拔腿去攆她。南山以為他回心轉意了,停下腳步又平心靜氣地問了一遍:“你到底走不走?”沒想到羅在頗硬氣的一皺眉毛:“不走。”南山拿他沒轍了,隻能暫時作罷,她想著過一段時間再勸勸他,不能放任他們這四個孩子留在汴城裡,那也算是她的命門,被人捏住就大不妙了。羅在和寇星凡都不讓她省心,隻有王蔻和韓珍頗懂事地答應她,一定會好好勸一勸羅在的。南山想他們小孩子之間說話總會有效果些,便將此事拜托給了王蔻和韓珍。一夜無話,第二日早朝過後,南山算好了時間進宮去見頌優,要將還魂丹交給她。不想去的時候頌優正在午睡,她便隻能退出來,等晚上再去見頌優。紛紛揚揚的雪無休止地飄落,似要將這城池埋葬一般。風過無言,吹不動這壓滿白雪的墳墓,呼嘯的風雪聲悲若嚎啕,完全不同於期期艾艾的小泣。這雪從黎明直下到暮靄時分,好似天宮陷入連天火海,金屋玉瓦紛紛揚做灰白的灰燼從天飄落。灑灑亂雪之上是傾覆而下的黑色天幕,將汴城緊壓。正可謂“黑雲壓城城欲摧”,夜幕降臨時烏雲緊緊聚起,層層如濬波頹疊,渾洪贔怒,鼓若山騰。長風摧枯拉朽,吹直夜裡的半卷紅旗,霜重鼓寒,催聲不起,遠遠纏綿,在夜中頓消。南山頂著寒風入宮,她手中燈籠在風中淒厲搖曳,一明一滅間恍惚要慘慘熄滅。因天氣太冷,宮中也甚少行人,她隻能遙遙看見偶爾一過的燈籠光。到頌優宮中時,雪下得正來了興致,南山兩步邁進殿裡,一個小巧奴婢上前來接她解下的披風,她那披風一抖,竟梭下一小堆雪來。殿中窗戶緊闔,炭火生得燥熱,那堆雪即刻便化成了一小潭水。南山往頌優的屋中走去,越往屋裡走越是熱,火生得太旺,烘烤的人心神不寧。頌優臥在床上,蓋著一床厚厚的狐裘毯子,縱容她病骨消瘦,可頭發依舊梳得整齊。她發髻上簪著兩支素簪子,臉上略施薄妝,一顰一笑,還是優雅模樣。南山一走進屋來,她便將身邊的奴婢遣了出去,屋中隻剩她們二人時,頌優才從淡然處之的煎熬中坐起身來,她慌張說道:“大人,薛勉催我動手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從枕頭底下拿出兩個紮針的木偶,殿中燭火明明,她的眼神卻越發昏暗:“他把東西都給我送來了。”“他要你怎麼做?”南山低聲問她,又看她黑發挽在一邊,從胸前垂落在床上,映得她露出的皮膚都格外蒼白。“他要我把這兩個東西分彆放進皇後和蔡嬪的寢殿中,再拿著巡撫司的牌子去找皇後,對皇後說,是陛下想要除掉蔡家,請她幫忙,請她幫忙套一套蔡嬪對陛下的壞話。”“隻要她倆一見麵,我便去向陛下告發,說她們私下詛咒陛下,陛下便可順理成章地派人到兩宮之中搜查出這詛咒人用的木偶。”“到時候人贓並獲,巫蠱之罪是皇家的大忌諱,向來都是株連九族。如此一來,王家和蔡家便都成為過往雲煙了。”頌優病得太重,連多說幾句話都要喘息不止,她分好幾口氣說完了這些,便拿著那兩個木偶坐在床上發呆。明妃失勢後被降為蔡嬪,這已是十分的慘,可褚楨竟還不想放過她,南山忽覺自己剛剛的想法有些可笑,褚楨誰也不想放過,無論是自己的枕邊人,還是自己的朝臣。他這一招真可謂狠決,一旦事發,王家和蔡家都再無回天之力,隻能在陰謀中全軍覆沒、大廈傾塌。她忽覺得褚楨離的更遠了,她好似已經不認識他了。南山正在出神時,頌優突然開口說道:“薛勉平日都不催我,如今卻下了死命令,要我十天之內給出成果。”她惶惶的眼睛左右搖曳著,好似斷線的風箏在亂風中上下顛婆,流離忐忑,恐懼不安:“大人,我還能走出這皇宮嗎?”“當然能。”南山堅決的看著她,低沉了聲音說道,“我今日來就是要把還魂丹給你,後天申時,你將還魂丹服下,再醒來便已經離開這裡了。”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遞到頌優手中,頌優癡癡握著那瓶子,望著透著夜色的窗扉出神,她眼中含著些可憐的淚,喃喃道:“我隻是有些怕。”南山心中的巨石很沉,一根細線懸著它,可細線好似時時刻刻都會斷裂一般。她謹慎地維持著一顆平常心,抬手握住了頌優的手,說道:“彆怕。”仿佛是被她這一句話安撫下來,頌優病白的臉上漾起笑意,她黑色眼睛靈動地一挑,眉梢含著微笑:“我這些日子翻了些書,想著給這孩子取什麼名字才好。”這是她同褚楨的孩子,她不愛褚楨,卻愛這個孩子,南山不好開口問她孩子姓什麼,隻能順著她的話問道:“那你想出孩子的名字了嗎?”“岸風翻夕浪,舟雪灑寒燈。”頌優喃喃吟詩一句,撫著自己的小腹笑起來,“若是男孩便取名‘岸’,水邊高起之地,助人庇護之灣。若是女孩便取名‘舟’,行川之船,以濟不通。”南山記得初見頌優時,她便是拿著一本工部詞在讀,想不到她給孩子取名字,依舊往工部詞裡采摘詞句。南山不禁笑這寬慰她:“你倒是著急,男孩女孩的名字都取了。”“大人不知道,這樣叫著孩子的名字,日子才會有些盼頭。”頌優說著便笑了笑,她精神有些恍惚,眼神總是很飄渺,就算她笑起來也是有氣無力。這一切南山都看在眼裡,她心情愈發的沉重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全都積攢在她的心裡,她忽然也很怕,很怕頌優走不出這重重禁錮的皇宮。他們做足了準備要逃離這裡,可能逃脫出去的人又有幾個,尤其是看著頌優一天天地病入膏肓,她更加懷疑行動是否能成功。可出宮是頌優如今唯一的願望,她不能輕易地毀了它。就算是一場將醒的夢,也讓她把夢做完吧,南山心中也唯一剩下這個心願,若是她能成功的出宮,出宮後身體能夠好起來,那便是菩薩最慈悲的造化了。縱然困難重重,可一想到頌優往後帶著一個同她一樣好看的孩子,不論是小岸,還是小舟,南山心中還是能振作起來。如今她的心緒被攪弄得很奇怪,她一麵悲觀地以為頌優病的太重,一邊卻有抱著這母子平安的願望。她心緒難平,隻能佯裝高興:“有盼頭就是好事。”兩人隨意說了一些話,七七端著藥走了進來,天已經晚了,頌優看上去也勞累不堪,南山便先行告辭離去。離去時,宮裡長夜如舊,隻是大雪壓斷了許多樹枝,小公公們不得不頂著酷寒和大雪出來勞作,把這些絆人的斷枝移到路的一旁去。路走到一半,燈籠忽然被一陣長長的疾風吹滅了,南山試著用火折子再將燈籠點起來,可惜風太大,連火折子也打不出火來,那火花在風中一閃便驟然熄滅,一點餘光也沒有留下。沒了燈籠照亮,她便隻能靠著宮殿門前的燈籠照亮,在不明的路上摸索這前進,好不容易走到了崇文門前,城門上的頑強燈火才教道路敞亮起來。南山剛要出宮,卻聽見身後有人遙遙的喊她的名號,她回過身,看見一個小宮女跌跌撞撞的跑過來,手裡燈籠亂晃了幾陣便熄了。那小宮女跑過來,朝她匆匆行個禮,便說道:“大人,昭容說忘了和你說些事情,請你再過去一趟。”南山應了一聲,便轉身和小宮女一起往回走,她身影沒入黑夜之中,頃刻便沒了一絲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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