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頭鹿(1 / 1)

南山一桂樹 蔣見深 2498 字 4天前

於南山而言,再無什麼事情比不能用劍更能擊倒她,這一兩日她過得渾渾噩噩,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隻是獨自一人在琳琅院中一遍遍地試劍。她不得不承認,她不僅拿不起風雷,連拿青涯劍時她亦手顫不止。沒有了劍,她便什麼也沒有了,她整日惶惶,比死了還要難受。她不敢把這件事告訴彆人,自己一個人強撐著,她感到自己已處在崩潰的邊緣,但凡有一絲的希望,她也能撐下去,可那一絲希望也沒有。她越要試劍,傷口便越壞,她隻得罷休。南山想若是崔勱在,他一定會有辦法的,他不會教自己的手就這樣壞了的。時局這樣艱難,她不容許自己先垮掉,她隻能隻能一遍遍讀崔勱的信還有褚熠的詩,以此聊以自慰,或是安慰自己,左手好歹還能狐假虎威地用一用劍。自我安慰有用也沒有用,她仍然有些鬱鬱寡歡,尤其深知這傷深到了骨裡,恐怕是沒有什麼治愈的希望時,她想要就這樣隨它去了,可又想在掙紮一番,治好自己的傷。南山去給頌優開安胎的方子時,也去求診了自己肩上的傷,大夫給她開了一堆內服外用的藥,她便每日遵照醫囑乖乖熬藥吃藥。褚楨給她的那瓶藥膏,她想了許久,還是沒有用,倒不是厭惡褚楨,隻是不敢用。或許那是靈丹妙藥,能醫百傷,可她多褚楨的信任已經消磨殆儘,不敢再用他給的東西了。三日過去,今夜便要去拜訪丞相府了,南山這幾日都睡不好,今日更是早早的便起床,除去吃藥,她也加緊了用左手練劍。若右手壞了,她總該再為自己找一條出路。這日退朝後回來,她練劍練到午時,吃過午飯後準備再練一會兒,卻在琳琅院門口剛好遇到了玉真。玉真還是老樣子,衣著清淡,眼神柔弱哀婉。蓮兒提著一個食盒,跟在她身側,她見了南山便微微笑起,驅散了眉眼間的薄雲輕愁:“本來想早幾日過來看大人的,但玉真想著大人剛剛解了禁足,一定很忙,便今日才過來。”南山謝過她後,邀她進屋說話,閒話了一陣後,還是避不開她即將遠嫁的話題,南山不想提起來教她傷心,她卻自己釋然般說道:“這幾日忙著置辦帶去突厥的東西,勞心勞神的,早上都起不來了。”南山稍作沉默,卻還是開口問道:“日子定了嗎?”“定了,元月元日那天走。”她微微翹首望著門外天際,細目凝神,膩白的臉蛋映著屋頂上的雪光,軟似羊脂玉一般,她依舊如往日一般幽靜,卻在軟弱中多了一絲坦然。南山還記得她那時涉世未深的閃爍眼神,她如今目光慢慢堅定了,似隨風飄揚的綿綿柳絮漸漸沉入深藍的湖底。南山問道:“公主真的想去嗎?若是不想去,我也有辦法的。”“這是玉真自己選的,去便去吧。”玉真回過眸,她眼神依舊怯怯的,隻敢斜著眼看南山,她眼中忽然起霧般迷離起來,南山抬眼看她,眼神交彙時她慌忙低下了頭。南山澄澈的眼睛灼灼發亮,她沒有勇氣直視,隻能避開,隻見她低側著頭說道:“這些日子,那個突厥的使臣薩丹不時會來探望我,他熱情友好,也學識淵博,或許突厥沒有大家想的那麼糟。”“他說博爾蘭草原上天似寶石鑲出的穹廬,草原遼闊,雪山潔白,還有清澈見底的河水,一片片藍色的海子,那的星空花海,和汴城都不一樣。”她喃喃說著,始終沒有抬起眼睛。她雖低著眼睛,南山還是從她稀疏的睫毛底下,看到了她向往的眼睛,離開汴城於她而言,未嘗就是一件壞事。南山勾起嘴角,說道:“既然決定了,那就去吧,我會去草原上看公主的。”玉真笑著抬起眼睛,她目光倏忽一閃便又垂下:“玉真等著大人來。”說了一會兒話,玉真便告辭了。南山看她一抹淡淡的身影消失在琳琅院門口,不由想到了馬上要離開汴城的褚鈞,他們都選擇了逃離汴城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太陰沉了,總有一日她也會走的。午後無事,信鴿飛了一個來回,往涼州回來了。崔勱這次寫了一封頗長的信回來,他說涼州的事宜他已處理好了,隻等陛下撤換將領的聖旨傳到涼州,他便起身回京,快馬加鞭,在年三十前一定能回來。他在信末有意無意地附上一句,說自己身上的毒已經解了,問是不是南山胡鬨了。南山一笑,這人真是後知後覺。她細細將信讀了一遍,心中盼著他早一點回來,要將信收起來時,卻發現信紙底下有一張沒看過的,她抽出那張信紙一看,隻見上麵畫著自己。南山從沒想過崔勱畫也畫得那麼好,他畫的自己惟妙惟肖,一雙水墨勾勒出的眼睛,好似就是她真的眼睛一般,漂亮眼瞼合圍中一汪明淨的水波。她的眉眼,她直挺的鼻梁,還有她嫣紅的嘴唇,她的模樣好似刻在他心中一樣,縱然他遠在涼州,也能憑著記憶將她畫出來。南山把信和畫都收入懷中,崔勱雖在信中隻說了正事,可她能感到那份兩心相悅的思念緊貼著自己的胸膛。她心中很暖,這多日來的惶恐終於退出了她的思緒,憂愁的煙雨在陽光下徐徐消散,太陽照進心裡來了,把陰晦潮濕的心底烤乾。除去肩上的傷,近來的事情都還算稱心,南山安心地練了會兒劍便去休息,隻等著今晚四更天的丞相府之行快快來到。午後薄暮冥冥,驟然起了風,到半夜時分,南山換上一套夜行衣出門時,天上飄飄灑灑地落下些許雪花來。雪有沒下得太大,風也掃蕩得溫柔,倒教這場冬雪有了些悠揚的美麗。好似婀娜的可人兒,溫婉地張袖揚手,在風中衣袂飄飄地旋轉。南山在這溫柔的小雪中穿過萬家燈火熄滅後的寂靜,來到了丞相府旁。丞相府的後門處亮著一盞畫梅絲絹燈籠。那燈籠如一顆寒星墜落,卻亮得溫和,柔柔散出一片光暈。她上前去,拍一拍門環,黑洞洞的門打開,露出一張深淺可怖的老臉。那老奴提著燈籠,臉上山川縱橫,無一平整之處,燈光照映,更顯得臉上溝壑凹凸不平。老奴不說話,佝僂著背引她往府裡走。半夜,丞相府上也寂靜無聲,若不是打著燈籠,就憑今夜月光昏昏,一定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轉過後花園,一間屋,一鬥不明夜燈,遙遙亮在夜裡。老奴引她到屋前後便悄然退去,夜色淹沒了人影,隻有那盞燈籠還飄在夜裡一乍一乍地發亮。南山敲開了門,隻見王澹在屋中等她,屋中還有另外一人,紫色衣服,煙雲軟劍,一雙美麗的眼睛流光溢彩,是世上任一女子也比不上的絕豔。這人她很熟,正如她所猜測,陸耽的確在丞相府上。他雖遭到追捕,可也沒有半分的邋遢,依舊是從前那般儀表光鮮,甚至於還堆著笑說道:“南大人,好久不見。”“好久不見,陸大人。”南山握緊了劍,朗聲答他,她此刻還不知這二人到底是敵是友,找她來又是為了什麼,故而繃緊了神思,不敢有半分鬆懈。王澹自然看出了她眼底的警惕,便說道:“南大人,我等並無惡意,雖然從前和你交惡,但此次請你來,的確是有大事商議。”“我的誠意,想必丞相大人是知道的,隻是不知丞相大人和陸大人有多少誠意。”她話音剛落,便聽見身後有一聲嘶啞聲音,喊了她一聲“先生”。那聲音有幾分熟悉,卻又有幾分陌生,她回頭一看,心神恍惚,竟看到韓雋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他四肢完整,臉色紅潤,隻是臉和頸上有幾道醜陋的傷疤。南山喜難自禁,卻又感到疑雲將她圍聚,她的心情真可謂又驚又喜,甚至於還有一些惻惻的害怕。韓雋如何又會出現在丞相府上,她回頭一細眼睛,看著王澹,隻見王澹隱隱笑著,說道:“南大人,這便是我的誠意。”南山一時理不清這是怎樣一回事,無數種念頭從她腦海中一閃而過,隻聽陸耽說道:“我早知薛勉要除掉我和崔勱,便一直在找退路,誰知薛勉動手太快,在莽山獵場便誣陷我和季伉合謀行刺陛下,我隻能逃入了山中。”他豔豔一笑,抬眼淩淩看她:“恰巧在山裡遇到了你家姑爺,他雖被樹枝刺壞了嗓子,不怎麼能說話了,但好歹撿回了一條命。”南山回頭看看韓雋,他隻是點點頭,示意陸耽說的是實話。她朝陸耽坦然拱手道:“多謝陸大人。”她上下仔細看看韓雋,又說道:“既然二位大人有此誠心,那便談事情吧。”王澹喜然邀了幾人入座,他直接了當地說道:“陸大人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了,我也不想坐以待斃,陸大人教我找你過來,便會有辦法。”南山聽的雲裡霧裡,隻能問道:“陸大人服了金口良言丹,如何能直言不諱了?”“世間有毒藥,便會有解藥。”陸耽淡淡說道,“事情還得從今年年初說起。”“今年年初,薛勉突然找來了我和崔勱,我倆太過信任他,中了他的毒,便隻能為他做事。他同寧王準備除掉齊王、季伉、蔡庸和王大人。”“可是沒等他們動手,你便來到了汴城,薛勉看重你的武功,想要拉攏你,正巧你闖了禍,他便順理成章的將你要到了巡撫司中。”“他擅作主張留下了你,可寧王卻不高興,他覺得你會壞事,命薛勉一定要殺掉你。寇夫人案過後,寧王更是不想留著你,可薛勉好像有些不聽話了,始終沒有動手。”“從那時起,我便發覺了不對勁。我一直以為薛勉是為寧王做事的,可直到我發現薛勉公乾處的密室連接著承乾殿,我帶著崔勱去看了那個地方,我倆商議,一定要保住在查舊案的你。”“於是便有了齊王案中你獻上反詩這一節,有了這事的加持,寧王也決定留下你,去替他闖突厥人的十八險關。”“你查舊案查得如此順利,是崔勱為你瞞了許多,也是因為如此,薛勉漸漸不怎麼相信我倆了。他意識到我倆知道了他和陛下的陰謀,想要除掉我們。”“不過好事是,寧王也不怎麼相信薛勉了,據我所知,齊王案後,寧王的許多行動已不在薛勉的掌控之中了。”陸耽唱完了獨角戲,陷入了沉默之中,想必他也知道崔勱被派到了涼州去,雖他武功高強,可此行的確是凶多吉少。南山盯著燭焰,開口問:“既然丞相大人已經知道陛下要除掉自己,那心中早該有決斷了,找我來又是為了什麼?”“驗證。”王澹毫不避諱的在陸耽麵前便說了起來,“陸大人所說不過是一家之言,他既然說你一直在查這件事情,那想必你是最清楚的。”“陸大人所言不虛,若大人還是不信,那親軍都尉府指揮同知童鶴童大人也能作證。”南山語罷,便看見王澹鐵一般的傲然臉上變了臉色。他像是架不住這實話,忽然縮起瞳孔一瞪眼睛:“陛下瘋了嗎?我王澹對陛下忠心不二,為他登基出謀劃策,他卻要除掉我?”他的心情,南山難以理解,或許隻有蔡庸才能感同身受。忠誠與背叛,所付出的心血卻遭人踐踏,他一時哽咽了,銅鈴般的眼裡橫這條條血絲。南山同情他,眼中卻沒有悲憫:“大人還不明白嗎?陛下眼中揉不得你們這樣的沙子,就算你有一萬顆忠心,他還是要殺你。”“急流勇退,彆無他法。”陸耽敲著桌子,忽然說道。王澹眼睛通紅,他脾氣本就不好,此時更是氣的發顫,大聲說道:“我走了,我女兒怎麼辦?”他忽然老眼一擠,無限哀婉的皺起眉:“我怎麼就把她嫁給了陛下。”四人的心情都很沉,雖各有心事,卻一樣默默不語。南山稍稍歎氣,說道:“大人勸一勸皇後娘娘,這宮裡恐怕是不能再呆下了,出宮雖難,可也不是沒有辦法。”王澹狐疑的瞧她一眼,她正聲說道:“大人若要幫忙,我可以出力,可大人也要幫我照顧好我家姑爺。”“好。”王澹答應了一聲,又目光空洞的望著前方,“好,我走。”除去離開這裡,王澹或是南山,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既然陛下已經起了殺心,再不走,季家便是下場。南山告辭時,王澹沒有送他,他一個人坐在無眠的火燭前,想了許多許多。韓雋同她走了一路,他不怎麼能說話了,雖他從前也不愛說話。論今夜,南山還是高興居多一些,韓雋還活著,便遲早都會和季喜再見。季喜的孩子不會出生便沒有父親了,她感到欣慰。韓雋吚吚啞啞地問起季喜,想要見她,南山隻能安慰他稍忍耐一些時日,他們一家定會團圓的。這趟丞相府去得頗值當,南山準備明日把今夜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童讚。王澹若要辭官,汴城中不免又是一陣變動。薛勉如此狡猾,這點風吹草動會不會驚擾了他,他若是意識到同褚楨的計劃泄露,頌優、王皇後還有王澹,還能順利地離開汴城嗎?往後想,如何救出季喜他們,又如何同崔勱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雜思與壓力將韓雋還活著這一點喜悅的火光撲滅,她無由地難以開心起來。還有寧王爺,他不動聲色,卻比咬人的狗可怕,他絕不會放棄攀登上人間頂峰的機會。她一直將寧王和薛勉比為狼狽為奸,想不到狼和狽之間的聯盟也會分崩離析,她太過關注薛勉,而疏忽了寧王。寧王如今的情況,她可謂一概不知。朝局凶險,走錯一步便是死罪。這一樁樁一件件,雜亂無比地湧進她的心裡,把她的心思擠滿了,教她在沒多餘的力氣去想彆的事情。她隻能下定決心去搏一搏,不管是為了季喜,還是為了崔勱,亦或者是為了自己。她明白時不待我,狹路相逢勇者勝。南山覺得自己太累了,或是崔勱的信教她心安,她回到屋中倒頭便睡著了。這夜細雪漫漫,直下到天明,還沒有上朝,千裡加急的軍報便將整個皇城都震動了。季伉的死已令西北諸將心寒,裁撤令一到,緊繃的時局斷了弦,西北軍隊嘩變,滿朝震驚。這又一道電閃雷鳴劃破了南山的心,她一刻又一刻地等著邊關急報,希望裡麵能有崔勱的消息。她所不願看到的局麵,正是薛勉和褚楨樂於見到的,他們要將崔勱逼死在涼州,他們就快要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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