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好沉的風雷劍(1 / 1)

南山一桂樹 蔣見深 3019 字 4天前

冬夜漫漫,晨光還沒有露臉,一片黑壓壓的天穹下,崇文門前星星點點的燈籠海較往日更為明亮了。雖夜色凝重,破曉前更是酷寒無比,可往日安靜無比的崇文門前今日卻充斥著竊竊私語。低低的人聲交雜,混亂的夜影闌珊,不安的人群臉上神色惶惶,越發接近年關,平安喜樂、合家團圓的氛圍卻都被一連串的變亂壓低。昨夜陛下一紙詔書發下,一連撤了十數位軍中老將的實職,提拔新秀上位,尤其是西北地區,幾乎是換了一番天地。這些聖旨加急送到地方上還要一些時日,不知到時候又會有怎樣一番震動,南山不比彆人少一分憂心。崔勱還在涼州,這些裁撤令傳到那裡,不知季伉的舊部會如何對待他這位皇帝的走狗。季家倒台早已預兆著軍隊換血這一天,隻是這天來的太快,教朝中群臣有些措手不及了,這十多個老將的被迫歸田不過是個開始,往後還會有更猛烈的風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人人都懂,雖此次倒黴的都是軍中的人,可由此居安思危,朝中的老臣都不由開始感慨自己的未來。這點過境的寒潮掀起一陣風吹草動,波譎雲詭中風聲鶴唳,黑雲壓城中草木皆兵,人心慌慌中,隻有為首的王澹和蔡庸二人持重,不言不語,目不斜視。照頌優所說,薛勉已經盯上了後宮中的皇後和明妃,其最終目的是拔掉朝中王澹和蔡庸兩棵大樹,這二人並不是無所知覺,隻是城府太深,才無所表露。南山繞過烏壓壓的一片朝臣,朝王澹走過去,趁著黑夜籠罩,人聲漸成鼎沸之勢,她匿在暗裡,向王澹拱手低聲道:“丞相大人早。”“南大人也好早。”王澹麵上不見了平日裡的古怪傲氣,他稍稍朝南山一拱手,竟又笑了笑。從前兩人犯衝,互相間從未有過什麼好言好語,此時卻好似不計前嫌般,兩兩謙和起來。她也一笑,提著燈籠的手往下一垂,那火光好似輕羅小扇撲下流螢:“酷寒已至,大人是否多添了衣裳?”南山意在問他朝中凶險,她是否有所警覺,王澹即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指,答道:“老夫不僅自己添了衣裳,還打算給大人送幾件冬衣。”“大人送我禦寒冬衣,我定當投桃報李。”她再一拱手答謝,抬眼對上王澹目光,王澹眼中意味深長。一聲宮門開啟的長長聲音打斷了群臣議論的聲音,南山再看他一眼,退入黑色的人潮裡。太和門殿中千支蠟燭擎舉,照的金鑾寶殿明晃晃一片,南山照常站在列臣中朝議。南山頭一次感到太和門中群臣噤聲的沉悶,燭光雖亮,可卻催不破滿殿的烏雲。今日上朝無非還是過年前的一些瑣事,軍中變動,無人提及,幾位朝中的老將告老還鄉,褚楨亦順水推舟的恩準了。唯一教人稍感輕鬆的事情便是王皇後的生辰快到了,年關將近,無法大行操辦,司禮官便建議在宮中設宴,邀請各國使臣共同慶祝。幾個好事的大臣,自告奮勇要督辦王皇後的生辰宴會,而後無事,便退朝了。南山走出太和門,朝走廊繞過金水橋,要往側門出神武門。今日退朝早,她走出神武門時,彤彤紅日正冉冉而起,照得從雪中露出琉璃瓦如粼粼金波一般噴珠屑玉。朝中雖陰雲密布、暗潮洶湧,可今日的太陽卻很好。朝陽點亮了蔚藍的天空,紅色日光鋪在雲上,鋪出一片片金色的雲彩,青黑的夜色漸漸消儘,深冬的天空頭一次如此光彩照人。她不由站住腳,眯著眼看看今日的好天氣,冬日的藍天又純淨又冷冽,金色的雲海斷斷續續潑灑了半邊天,襯得那藍有些深。南山正看著天,卻聽見身後有人叫她,她回頭一看,是王澹朝自己走過來。剛剛上朝前,她已話中有話地對他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他若願禮尚往來,自然會來找她。王澹縱橫朝野多年,做事乖張,可手腕了得,他已對南山回應的好意有了決斷,此時找過來,南山毫不驚訝。他在南山身旁站定,不苟言笑的臉上多了幾分教人親近的神色:“南大人急著回巡撫司嗎?”“不著急,大人有何指教?”站在原地太引人注目,南山便貼牆慢慢同王澹往外走,邊走邊說。“前幾日,我府上跑進了一頭鹿,想請大人去看看,能不能做件好皮襖。”王澹話中另有所指,汴城如此繁華,丞相府又在皇城旁,哪裡來的鹿呢?南山猛的想起了外逃的陸耽,這所謂的“鹿”是否是指陸耽。她劈麵直視王澹,卻見他拱手拜彆:“三日後的四更天,我在府上後門等著大人。”語罷,王澹便獨自離去。南山一邊往巡撫司走,一邊想這王澹約她深更半夜相見,又要走後門入府,漫不說彆的,這丞相府絕是值得一去的。王澹突然的示好雖令她莫名,可她相信定然是事出有因,原因便是那頭跑進了丞相府的鹿。她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到丞相府一探究竟,時值深冬,她抬頭,卻看見了太陽。她回到巡撫司上時,發覺自己算是徹底被薛勉架空了,薛勉指派了兩個巡撫僉事來,美其名曰幫她分憂做事,實則此二人將巡撫司內所有事情都包辦了,連茅廁堵塞都不找她去了。薛勉此舉,一副當巡撫使崔勱已經死了一般的放肆嘴臉,南山生氣也不濟事,她隻能等崔勱平安回來,再和他們計較。巡撫司中無事可做,她便正好去找童鶴商議安排頌優出宮的事情,童讚送唐逢去銀鴿山莊了,欒鳳總不太方便日日從大獄裡出來,這件事情,便隻能二人做主了。沒了童讚,兩人不好聯係,南山便隻能叫羅在去請童鶴回府,如此一來,童鶴便知道是南山有事找他。兩人在密室中會麵,南山開門見山地同他說道:“大人,我先前和你說過,我想接一位宮裡的朋友出宮,我已經打算年前接她出來。”“你這個朋友是誰?”南山既來拜托他,那這個人便不是個小角色,不是憑她一人之力便可輕易安排出宮的。“頌昭容。”南山如實回答,卻教童鶴瞪大了眼。她看他臉上疑惑重重,便細細解釋道:“頌優是薛勉的人,薛勉安排她進宮,是要除掉王、蔡兩家。她中途因想要保下孩子,變節求助於我,如今我想安排她假死出宮。”“頌昭容不是小產了嗎?”童鶴一皺眉,卻又徐徐展開,他心中已是透亮了,“你幫她假裝小產,保下了孩子,應早些告訴我的。”南山一時無語,她的確有一些事情沒有完全告知童鶴,此時倒顯得她有些不夠坦誠了。她有些尷尬的笑笑,說道:“往後不會再瞞著大人了。”童鶴沒有怪罪她,隻是說道:“若要讓她假死出宮,那便要在封棺前用彆的屍體換掉她,此事不難,可你我都不能出麵。還是等十日後讚兒回來,人手充足些再動手。”“好,那日子便定在十日後。”她果斷地點點頭,又說道,“大人,我還要拜托你一件事情,羅在、寇星凡、王蔻和韓珍這四個孩子,我想送他們走。”她沉下氣來,望著桌案上跳動的火苗:“京中的局勢越來越緊張了,陛下與寧王遲早要撕破臉皮,我們要做的事情太過危險,他們是我最好的學生,如今留在京中太令人憂心。我想請大人替他們尋一個去處,越遠越好。”“你不用擔心,我會儘快替他們尋個出路的。”童鶴答應她後,兩人都沒有說話,密室中一時寂靜下來。南山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大人,還有一件事,今早上朝的時候,王澹邀我三日後四更天去他府上,說他府上跑進了一隻鹿,叫我去看看。”“那便先看看他要做什麼。”童鶴答了一句,便隻見他一皺眉,再沒有開口說話。她見狀又問道:“大人,怎麼了?”他忽然幽幽地一歎:“我在想陛下竟然連王澹和蔡庸都不放過。你隻瞧見今日王澹張揚,蔡庸狡猾,卻不知他們當年風采。”“當年先帝初有成就,是王澹力排眾議,殺婢砸琴,激勵先帝廣辟疆土,先帝征戰在外,是蔡庸將內政打理得井井有條,卻毫無半分逾越之心。”“王澹和蔡庸都將愛女許配給了當時還不是太子的陛下,助他鬥倒了大皇子,鬥倒了二皇子,又鬥倒了三皇子,也助他穩坐東宮,登上大寶。”“可今時今日。”他忽然話一頓,將歎未歎,隻流做一雙低垂的眼睛,“坐上了那把龍椅,人就變了。”他的感慨,南山感同身受,今春她隨季家一起入京時,陛下剛剛登基不過半年時間,他變的如此之快,那清風徐來般的人轉眼便麵目全非。那把高高在上的龍椅究竟有什麼威力,能令人心蒙塵,亦能令人心性大變,南山惶然。她想到褚楨從前的模樣,心中不覺得可恨,反倒是有些可憐他,她不知他是否還能醒悟過來,也或是在這條獨斷的路上稱孤道寡,不再有真心真情。從密室離開時,今日耀眼的太陽晃了她的眼睛,她安排羅在和寇星凡練著武,便進宮去見頌優。頌優如今在褚楨麵前得臉,恰逢身體不太好,跟風去探望她的人不少,南山亦是借這個理由去的。南山想去看望頌優的人太多,頌優不好屏退左右與自己詳談,便把“十日後行動”幾字寫在紙條上,帶到宮中,找機會給她。她去時,正巧遇見幾個嬪妃在屋裡坐著,她不怎麼認識,不過看那幾人眼中壓不住的幸災樂禍,又故意地扯東扯西,教頌優不能好好休息,便知道她們不是真心來看頌優的。南山到後,那幾個嬪妃便嫌晦氣一般,作鳥獸散,紛紛告辭離去。南山沒心情同她們閒置氣,頌優的身體愈發差了,她沒什麼胃口,連著幾頓飯都是吃了吐,吐了再吃。她吐卻也不敢教彆人知道,也不敢教太醫來開方子,心中又焦慮,隻能說是受了風寒,硬熬著這肚子裡的孩子胡鬨。這不消一兩日下來,頌優便像是被熬枯了的殘燈一般,臉色蠟黃,臉頰也微微陷了下去,可她嫻靜如嬌花照水的風範猶在,看見南山時更如看見太陽一般。她不怎麼愛笑的眼睛此刻也笑盈盈的,她支起病弱的身子,問道:“大人,今日得空過來?”“沒什麼事做,過來看看你。”南山走過去,坐在病榻旁,握一握她冰涼的指尖,頌優眉目低垂,心領神會地一卷手指,將南山手中的紙條窩進了手中。頌優拿走了字條,她便放心了,左右看看,不見七七的身影,便問道:“七七呢?”“也不知她怎麼了,早上同個新來的小丫頭置氣,說了她兩句,便跑回屋子去哭了。”頌優一邊說著,一邊撫一撫自己的小腹,眼睛裡光芒溫柔。“七七愛較真,你不要太怪罪她。”南山想起那裡七七朝自己發脾氣,這丫頭或是有什麼心事難以排解,才一下子凶神惡煞起來,可她問不到七七,隻能讓頌優多照顧她。“七七對我很好,我不會怪她的。”頌優喃喃說著,她無力的閉上眼睛,卻又情難自禁的勾起一線蒼白的嘴唇,“大人,我第一次覺得日子有盼頭了。”她聲音因乏力而有些飄渺,不穩的音調裡帶著些送氣的聲音,可她那麼高興,笑得如蜜一般甜。南山亦高興地笑起來:“往後會更好的,不過你得把身子調理好了。”南山忽然壓低聲音,在頌優耳邊說:“我去給你開些方子。”頌優含笑點頭,南山看她疲憊至極,便囑咐她好好睡一會兒,自己悄然離開了房間。南山往外走了不遠,便遇到褚鈞和一一,一一裙角破了,正抹著眼淚,褚鈞則想方設法哄她。“一一,怎麼哭了?”南山遙遙問一句,便快步走了過去。一一看見她過來了,趕快把眼淚一擦,紅著眼睛朝她行個禮:“大人。”“南大人。”褚鈞朝他頷首,自莽山獵場中相彆不過一月不到,他身上風疹好了,人也似乎長大了許多,他黑色眼睛沉著堅定,真的有些許王爺的風度了。南山向褚鈞行過禮後,便笑著問一一道:“誰又欺負你啦?”“沒誰,是奴婢自己下賤。”一一嘟著嘴說了一句,便又淚水汪汪起來,一一從不會說這樣的氣話,南山感到她定是生氣極了,便又追問她一遍。這一問,教一一眼睛更加紅了,她有些惱怒地一皺柳葉眉:“還不是壞蛋七七,奴婢聽說她最近心情不好,巴心巴肝來看她。她倒好,砸了奴婢做的點心,還把奴婢推倒了,奴婢的簪子都摔壞了。”她語罷,傷心地哭了起來,天氣本就很冷,她這樣一哭,鼻子和眼睛都通紅通紅的,愈發水汪汪的可憐了。南山不知七七究竟是怎麼了,隻能安慰她道:“頌昭容近來身體不好,又要過年了,七七要做的事情多,自然脾氣就不好了,你倆一起那麼多年了,就不要生她的氣了。”一一聞言抽噎了幾下,止住了眼淚,褚鈞趁機也安慰她道:“好了好了,還是南大人能勸住你,小王沒本事,就多送你幾支簪子吧。”一一瞪了她一眼,破涕為笑,卻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仿佛是意識到自己剛剛有多麼失態。南山同兩人一同走了一會兒,在一個岔路處要分彆,南山要出宮去,褚鈞和一一自然是要回香羅殿。褚鈞似乎有話要對南山說,他想了一路,在分彆時才開口:“大人,小王要去燕州了,恐怕沒有機會向大人學習劍術了。”“王爺怎麼突然要到燕州去了?”南山問著,呼出一口白氣模糊了臉龐。褚鈞叉著袖,遠眺著這皇宮,他忽也皺起眉沉下目光,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小王想過了,既然父皇不喜歡我,待在汴城碌碌無為,不如出去走一走,長長見識,也可曆練一番。”他回過目光,卻在南山的注視下垂下了眼睛:“小王向父皇提了想要到州郡上曆練一番,父皇恩準了,過幾日便要啟程。”“怎麼不過完年再走呢?”南山說不清是心疼他,還是欣賞他,他有如此果決和勇氣離開汴城這個溫柔鄉,他也被逼早早的成熟穩重起來。“年前走吧,不然一到團圓節又該心軟了。”他如常回答,可卻免不了語氣中的悵然,他忽然一笑,扯了一下一一的香袖,“小王帶一一一起走,路上不會太難過的。”南山心中唏噓不已,低聲問他:“王爺此番去燕州,還想過要回來嗎?”他決然答道:“不回來了。”南山一怔,凝睇看著他,他如此堅決,好似壓著無數的悲痛和不甘,可他說得那麼輕易,又好似早已看開了自己的命運:“王爺,彆太早心灰意冷,陛下是你的父親,亦是你的君主,可你的所思所想,不該被陛下左右。”褚鈞似懂非懂,隻是拱手答謝,他帶著一一回香羅殿去了,而南山則出宮往巡撫司去了。回到巡撫司時,正巧用午飯,午飯過後稍作休息,羅在和寇星凡便又來琳琅院中練武了。羅在沒有騙她,就是她遠在莽山時也在認真練武,一劍乾坤他已練到了第五式,頗要趕上她當年的速度了。一如從前一樣,南山倚著廊柱,羅在練劍,寇星凡練鞭,羅在練得很好,寇星凡卻練的很差。不論好壞,隻要看著這些孩子練武,她心中便能安寧許多。她會想起剛剛來到汴城時的那段日子,季家的小輩不思進取日日練武,也是這樣持一件神兵利器便可不知倦怠地度過一日。她不知季禮和季素走到哪裡了,季老管家那麼大的歲數,還能熬到嶺南嗎。韓雋若大難不死,又該去哪裡找他,季喜在尼姑庵裡吃不到肉,一定又不高興了。她也會想起自己小時候,她終於拿起風雷劍的那個早晨,蓮花山裡回蕩著她的笑聲:“我拿起來了!我拿起來了!”她要在懸河崖上把這個消息告訴群山萬壑,群山萬壑便回應著她:“我拿起來了!我拿起來了!”於是漫山遍野都知道了那日她有多高興。想起那時,南山如今也會情不自禁地笑起來,於是看到羅在使錯了招式時,她也沒有太生氣,而是說道:“這招你總是錯,你再使一遍給我看看。”羅在聞言便又使了一遍,卻還是錯的,南山走上前去,說道:“你一定是那時不專心看,這麼簡單的招式,如今還是錯的。”她說著便伸手向羅在討要風雷劍,要親自演示給他看,羅在忙把風雷劍遞過去,她抓住劍柄,羅在一鬆手,那千斤玄鐵劍卻一下把她的手墜了下去,劍尖“噌”地沒入土裡。那一道晴天霹靂把她從頭到腳劈了個焦黑,她試著用力把劍拔出來,可風雷紋絲不動,她再用些力氣,肩上的傷便要命的疼了起來。她是風雷傳人,亦是一劍乾坤的傳人,可她卻拿不起風雷劍了,這一擊太沉重,她忽然的心慌氣短,半晌都回不過神來。“教頭,你怎麼了?”羅在看她單是握著劍,卻不言語,也沒有動作,石塑一般僵硬,便忙開口問她。南山猛地收回手,不再碰那把劍:“肩上傷口扯了一下,有些疼。”她最害怕的事情還是來了,毫不留情的給她一記迎頭痛擊。劍客持劍,天經地義,她暗暗抓緊了自己的右手,心中絕望又不安,殘酷的問題侵占了她的思緒。自己是不是殘廢了,自己的手還可拿劍嗎?她感覺自己的命丟了,就在風雷墜地的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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