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螻蟻(1 / 1)

南山一桂樹 蔣見深 2634 字 4天前

四九天的三更時分本就很冷,巡撫司大獄裡便更冷了,南山感到自己的睫毛都快要掛霜了,又冷又硬,教她眨眼時很難受。童鶴本讓她不要來了,因她肩上帶著傷,能養著便要養著,可南山擔心半路上出紕漏,多一個人總比少一個幫忙好,於是三更天時還是來到了大獄中。欒鳳老辣,早已借著臘八節的興致把當值的獄卒灌醉了,他拿著鑰匙帶三人在大獄中七拐八繞,終於來到了甲丙九號牢房。欒鳳領路打開牢門,又移開暗門,南山第一個跳了下去,上次相見時她狼狽不堪,今夜眉清目秀的站在唐逢麵前,幽暗的火把照不亮她的麵龐,可唐逢還是認出她來了:“你回來了,小姑娘。”“老先生,晚輩來遲了。”南山拱拱手,她聽見一聲響,是童鶴與欒鳳也下到了牢底。唐逢老眼昏花,看見這兩個十八年未見的人,一時恍如夢中,他遲疑了許久,直至童鶴喊了一聲“恩公”,他感慨的笑了兩聲:“你也老了啊,小童。”十八年前,或是更早的時候,兩人都曾有過英姿勃發的年輕歲月,如今一個成了乾癟的小老頭,一個被砍斷手腳關在暗無天日的牢底,哪裡能不感慨萬千呢?在這牢裡,隨時都有被人發現的可能,欒鳳沒有留時間給二人敘舊,即刻上前要把唐逢身上的鐐銬打開,可叮叮當當解了半天,他卻皺眉說道:“糟糕,這鎖生鏽了。”“讓我看看。”南山上前去看,那鑰匙已經插死在鎖眼裡,怎麼用力也拔不出來,三人忙前忙後,折騰了好一陣,也沒有將鑰匙拔出來。在上邊等著接應的童讚見幾人半天也沒有上來,以為是出什麼事,便也跳了下來,卻看見三個人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圍著一個白發老者轉來轉去。童讚替與鎖認真較勁的三人出了一個主意:“不如用劍砍一下試試。”他一說話,便引來了唐逢的目光,唐逢淪落時童讚不過兩三歲年紀,唐逢硬是憑著一雙慧眼認出了他,笑道:“小童童也長大了。”唐逢忽然問道:“薛勉呢?薛勉已是死了吧?”南山愣住了,唐逢曾說薛勉死的時候,便是他重見天日的時候,他雖不直說,可還是念著自己的清白。四人都不言不語,再看他們這副偷偷來救自己的模樣,唐逢便明白了,他歎道:“我如螻蟻一般被鎖在這裡十八年,沒想到出去時也還是如螻蟻一樣,世人不知我,更不知我的清白。”“老先生,時局太過複雜,晚輩們隻能出此下策了。”南山安慰他一下,便抽出劍來。論用劍,在場的人中自當是她當先,她右肩未愈,於是左手持劍,快劍狠狠斬下。“當”的一聲刺耳聲音在牢底環蕩,劍與鐵鎖相衝,震的南山虎口發痛,可她的劍抬起來,鎖鏈卻隻斷了一半。她隻得道:“左手沒什麼力氣,我換右手試試。”她有一段時間右手沒有拿過東西了,此時持劍,手竟有一些抖了,她察覺到了自己手的異樣,她心中的不安全都湧了出來,衝蕩得她的心如飄零的孤舟一般,在激流中上下顛簸。她試著運氣揮劍,欒鳳卻即刻阻止了她:“你身上還有傷,我來吧。”她如蒙大赦一般,忐忑地將劍收回劍鞘,她暫時離開了那個要見證自己是否還能用劍的生死關頭,她開始胡思亂想,自己的手若是恢複不了那該怎麼辦,她是劍客,劍是她的命。她呼吸都有些急了,她握住青涯劍,想要拔出劍來再試試,卻又不敢了。欒鳳砍開鐵鎖後,南山好不容易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唐逢身上,她懷著心事,聽童鶴問道:“欒大人,不會教人發現了吧?”“不會的,往後都由我親自來這裡送飯,便不會有人發現了。”欒鳳答道。童讚將唐逢裹在黑色披風裡,在負在背上,幾人儘快離開了大獄,一路快行如風,回到了童府的密室上。唐逢看看這個地方,雖不再是牢底,卻也是躲藏的地方,都是見不得人的屋子,同牢底又有什麼區彆。童鶴看出他眼中落寞,便對他說道:“恩公,我家讚兒有一個義父,是銀鴿山莊的莊主,恩公願意暫且去那裡住一段時間嗎?”唐逢應了他的提議,童鶴便又道:“等京中安穩以後,我再去給恩公置辦一間莊子,受了這麼些年苦,也教您老能頤養天年。”唐逢笑著點點頭,卻再也忍不住眼中感慨的淚,他熬到了頤養天年的時候,可他的家人卻早已看不到了。他長長歎一口氣:“我記得我家住在杏花街杏花樹的後麵,家中也有一樹杏花,我有妻有女……”他忽然不再喃喃了,隻是淡淡說一句:“十八年了。”童鶴安排第二日一早,就由童讚護送唐逢去往銀鴿山莊,夜也深了,明日童鶴和南山還要上朝,眾人便各自散去。雖順利救出了唐逢,可南山的心卻是沉沉的,腰間的青涯劍忽然很重,總拉扯著她的心緒,拔劍是她身為俠客最灑脫亦是最驕傲的時刻,此刻她卻很怕,不想去嘗試,她害怕得到一個殘酷的裁決。這一夜她淺淺地睡過去,又反複地醒過來,輾轉不成眠,直熬到更鼓聲響了,她才爬起來穿衣洗漱。屋外還是夜天,陰雲擠滿了天空,天上一絲星光也沒有,隻有濃雲後的月亮散著冷白的光暈。南山打著燈籠去上朝,朝中與她相從的人本就少,沒了季家後,連巴結的人都沒有了,她形隻影單,沒想到的是,惟有從前與她不太對付的王澹與她問了好。上朝時南山亦心不在焉,挨到退朝時,她便隨人流出宮,還未到崇文門,卻遇到了徐公公。徐公公笑著向她問了好,又道:“南大人,陛下召你往承乾殿去一趟。”徐公公還有其他事情,便先行走了,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便在出宮的人潮裡有些格格不入的返身往宮裡走。宮裡的雪被清掃得乾乾淨淨,隻有屋簷樹梢還是白的,那屋簷接著屋簷,樹梢連著樹梢,仿佛一片一望無際的雲海一般,玉瓦一層層疊著,正如雲彩片片堆疊。南山今天忘了帶手爐,隻能將凍僵的手縮在厚厚的寶藍銀線勾雲紋披風裡,希冀以此暖過手來。快到承乾殿時,北風驟然呼嘯起來,南山裹緊了披風,聳起了肩膀,整個下巴都埋到了雪白的兔絨領裡,免得冬風如刀一般刮過她的臉龐、像繩一樣勒住她的脖頸。看來今晚免不了又是一場大雪。南山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被風吹得眯起了眼。再往前些,便是承乾殿了,她低著腦袋,頂著疾風,快步向那走去。門口的小公公早看見了她,他認為南山還是陛下眼前的紅人,不等她停下腳步,便堆著笑說:“南大人今日早啊,我這就向陛下通報。”“勞煩公公了。”她衝那小公公一笑,這也是每日例行的功課。小公公轉身進去告知了大公公,大公公又稟報了褚楨,話轉來轉去,傳得卻很快,也不過一會兒,小公公便出來了:“南大人,陛下召你進去。”南山應了一聲,解下披風和佩劍交給小公公,自己掀起衣角踏進了承乾殿中。殿中燃著暖爐,暖得好似春夏,南山的手還沒緩過勁兒來,又經這暖暖的一烘,慢慢地發起燙來。褚楨坐在案前,素白而修長的右手提著朱筆,不疾不徐地往奏章上批字。她信步走過去,照舊筆直地跪下,周全地叩首:“臣參見陛下。”“起來吧。”褚楨頭也未抬,隻能見他飽滿額頭下一對形狀漂亮的眉毛,眉下便是微垂的丹鳳眼睛。她謝恩站起,隻聽褚楨問:“今日天冷,身上傷可還好?”“回稟陛下,臣的傷勢恢複得很好。”南山一口氣平平穩穩地說完,便在原地等著褚楨發話,可皇帝陛下好似批閱奏章著了迷,半晌一語未發。好幾日沒見,兩人之間少了一些劍拔弩張的火藥味,可那股淡漠的生疏卻慢慢長的出來。如藤蔓一般縈繞在周邊。她等了一會兒,心想褚楨應是沒有什麼話要說了,便躬下腰肢,手交著手懸在頭頂之上,以碎步向後退去:“臣告退。”“研墨。”幾乎就在她話音剛發的一瞬間,褚楨不鹹不淡的話,伴著他將筆“啪”地拍在桌案上的聲音傳來,他似乎在以此表達對南山的不滿。“是,陛下。”她徐徐回答。“南卿在此侍奉筆墨,你們都退下吧。”陛下金口一開,偌大的承乾殿,便隻剩下二人。南山以前心想,宮裡應設一個叫侍墨郎的官職,這樣她就可以拿雙份工資,穩賺不賠、旱澇保收。現如今她卻沒有這等閒思,她站於桌案一側,捏著那方映雪朱砂墨,於硯台上慢慢打轉。研墨是門技術活,講究專心與力道。褚楨在一旁,南山的心思全然無法放在手指間的朱砂墨上,她真想開口問一問他,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寧王的事他知道幾分,借刀殺人這樣的事情他怎麼能做得出來。南山滿腦子都是胡思亂想,許多許多事填滿了她的腦袋,忽然——“墨濃了。”褚楨波瀾全無的一句話,教她一下清醒過來。南山忙把墨提起來,放在一側,她正要想些法子挽救一下濃稠的墨汁,褚楨卻已擱下了筆:“罷了,朕也乏了。”她正好借機說道:“臣告退。”褚楨沒有開口,他忽然似歎氣一般微微張開嘴唇,良久他才將案上的一個小藥瓶移到她手邊:“朕教太醫院調了些藥膏,治你肩上的傷療效很好。”南山淡淡向他道謝,與她相處時那種從未有過的痛苦迫使他落寞地鬆口:“你退下吧。”往承乾殿出來後,南山去探望了頌優,唐逢走後,便要想方設法將頌優從宮中撈出來,她去看頌優,也是想與頌優商量一下此事。頌優的臉色比上次見麵時更加不好了,病白裡已翻出了些許蠟黃,南山問她道:“你究竟是怎麼了,怎麼臉色這樣差?”“孩子不安生,最近反胃得厲害。”頌優消瘦的臉上漾起幸福的笑來,那初為人母的安詳,教臉色奇差的她在冬日的冷光下也很好看。“我今日來——”南山話還沒有說完,便被頌優的一個眼神打斷了,她側頭看一看頌優的眼神的所指,是垂頭站在一側的七七。七七是這宮裡唯一知道頌優假流產的人,頌優極信任她,卻也不讓南山在七七麵前談論重要的事情。隻見頌優側倚在床頭,叫了一聲:“七七。”七七好似沒聽見一般,頌優又叫了她一遍,她才慌忙抬起頭,問道:“昭容有什麼事情吩咐?”“發呆呢。”頌優淺淺一笑,責備不似責備,最多算一句調侃罷了,七七眼裡卻有些驚慌。頌優闔眼說道:“你去催催藥,怎麼還沒有送過來。”七七答了一句,便趕快跑著去了,屋裡人都走光了,頌優才放心地問道:“大人今日來,是要與我商量什麼事情嗎?”“我想儘快安排你出宮,一來你肚子裡有孩子,多呆在宮裡一日都不安全,二來年前事務紛雜,最容易做手腳。”南山儘力將事情簡單明了的告知於她。“大人想怎麼安排?”頌優拄著自己的額頭,似乎是頭暈,她忽然皺起眉頭來。“假死,我已經備好了還魂丹,你服下去睡一覺,其餘交給我。”南山看她難受的緊,便低下頭認真察看她的臉色,“隻是你要養好身體,你這樣不好,教我很擔心。”“大人不必擔心,年前葬製潦草,是托假死出宮最好的時機,我明白的。”頌優的手垂下來,輕輕搭在床邊,她費力地笑一笑,想要給南山吃一顆定心丸。“教七七給你弄些想吃的東西來,我回去商量好日子,再進宮來告訴你。”南山抬手將她落至肩頭的毯子拉起,蓋過她的下巴處,又安慰道,“不必總想著這事,多吃多睡。”頌優安心地點點頭,嘴角掛著笑稍稍闔起了眼。事情說完,南山便告辭了,也正好教頌優休息一會兒,她在門口遇著抬著藥的七七。七七走路低著頭,險些將藥灑在南山身上,幸好南山眼疾手快扶穩了她:“七七,你怎麼魂不守舍的?”“奴婢明明好好的。”七七竟發了怒,抬著藥便走了。她這一生氣,倒教南山有些莫名,南山知道她脾氣大,可她朝自己發火卻是頭一次。或是最近她太忙吧,南山也未太過在意,匆匆要出宮去了。她往禦花園過時,遇到個一襲綠衣的丫頭,說是丫頭卻打扮的比丫頭更好一些。她想起來這是明妃身邊的碧若姑娘,上次正是她搶了七七的桂花,教自己同明妃在禦花園裡吵了架。明妃剛剛被降了位分,跟在她身邊的碧若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好心情,南山也算是落難的人,她便故意往南山身邊走,擦肩時狠狠踩了南山一腳。捧高踩低,素來是這些宮人的拿手好戲,南山不打算理會她,徑直便要走,不想碧若卻故意找起了麻煩,陰陽怪氣地嘟噥道:“裝什麼清高,還不是個死了爹的。”南山猛的回過頭,她怒目裡映出碧若惡毒的笑來,她強忍著自己的怒火,勸慰自己不要失了風度與這種小人計較。宮裡嘴碎的人多,南山知道,她也明白世態炎涼,卻不想竟有人能那麼肆無忌憚的欺負到自己頭上。她的心被悲痛漲滿,一拂袖,一回身,便要離去。忽然身後傳來一聲端莊親和的聲音:“這是哪宮的奴婢,南大人也是你能嘲諷得了的?”那聲音四平八穩,氣度不凡,南山轉身一看,果真是皇後在此。她朝皇後行禮道:“臣參見皇後娘娘。”碧若沒想到自己胡亂撒個氣也能撞到皇後,慌忙跪下問了安,便不敢再說話了。王皇後一身牡丹照荷裙富貴吉祥,肩上披著雍容的白狐裘衣,纖細潔白的雙手從裘衣中露出,抱著一個玉暖爐垂在身前。她美麗容顏得體的板著,嚴厲的教訓道:“有的人就喜歡落井下石,趁人之危,殊不知是折了自己的福壽。奴婢就該有奴婢的規矩,陛下親封的三品大員也敢不放在眼裡,是南大人脾氣太好,還是你瞧不起陛下?”碧若抖如篩子般伏在雪地上求饒:“皇後娘娘,是奴婢糊塗了,奴婢該死。”“死倒不必了,在這跪著吧,什麼時候長記性了,什麼時候再起來。”她隨口一說,一隻手如月般垂到身側,拿起了自己身上一塊玉墜,“南大人,這墜子本宮賜給你,省得有人嫌你臉麵不夠大呢。”南山不知她此話何意,贈自己墜子又是為何,隻是謝恩領賞,匆匆離開這是非之地。王皇後罰了明妃身邊最得臉的碧若,也就等於折辱了明妃,當時明妃身價在後宮中直追皇後,勢頭與皇後比肩,誰又能想到這後境陡轉,明妃也成了棄婦與笑柄。南山並不覺得皇後的言行是故意借機踩明妃一腳,就算是裝出來的,她也並不是氣度狹隘之人,南山倒覺得她像是在對自己示好。思及早晨王澹破天荒的同自己問好,又想到王皇後為自己出頭,南山總覺得王家出了什麼事情,教他們轉變了對自己的態度。可這僅限於猜測,她準備明日上朝時同王澹多說幾句話,試探試探王家究竟有什麼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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