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兩封信(1 / 1)

南山一桂樹 蔣見深 2854 字 4天前

第二日,一一來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到要走時才躲躲藏藏地對南山說:“大人,頌昭容小產了,宮裡都鬨翻天了。”南山淡淡應了她一聲,連眼睛都沒抬一下。頌優小產了,因屋裡的熏香裡被加進了麝香。褚楨大怒,著令嚴查,麝香的源頭果真追查到明妃那裡,他一口氣殺了十來個奴婢,又貶了明妃為嬪,褫奪封號,此事才算了結。可隻有南山知道,頌優並沒有真正小產,她不過是吃了一粒無胎丸,依著薛勉等人的心願“小產”,又把臟水潑到明妃身上。薛勉想拿頌優懷孕做文章,要教她自行流產,再栽贓給明妃。可他算不到頌優極其的果決冷靜,即刻抓到機會便來見了南山。他也算不到頌優極在乎這個孩子,也算不到她不甘心再也握不住自己的命運,他將人當做棋子太久了,也忘了她是一個人。頌優得到了南山的承諾,終於鬆懈下來,她平日裡總挺得直直的腰板都有些彎了:“大人,薛勉已經把麝香送過來了,我到底該怎麼辦?”“假裝流產,其餘照舊,我去給你找能瞞過去的藥。”南山如此答她,便有了臘月裡第一出好戲。頌優肚子裡的孩子暫時保住了,也算是這淒苦的冬日裡一點微微的暖意,可往後的日子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兩人都沒有了主意,隻能走一步算一步。頌優小產後,褚楨來得極少了,琳琅院又似往日那邊安寧無聲,每日來往的人除去一一,便隻有羅在了。羅在每日都要來一次,向她說說每日朝裡發生的事情,這些事情也是童讚教他說的,他鸚鵡學舌的照模照樣說給南山聽,可南山再細問一些問題,他便回答不清了。臘八這日早早的,一一便來給南山送了粥,一一前腳剛走,羅在便壓著她的腳步聲從地道裡鑽了出來。他一身灰撲撲的,像隻打洞的老鼠:“這小姐姐總算走了,教我在地下都快悶壞了。”“廢話少說了,先進屋裡來。”南山把他趕進屋子裡去,羅在一進屋便一箭步衝到火盆前,攤著兩隻手朝著火取暖。南山哂他一眼,看他對著火盆搓手,左搓搓,右搓搓,半天也不見他把手搓暖和。搓得南山煩了,便輕皺著眉說道:“你學蒼蠅搓腳呢?冷就過來把粥喝了。”羅在聽見有粥喝,立即撇了火盆走過來。這粥是剛剛一一帶來的,還熱乎著,羅在雙手抬起碗來,撮著嘴吹了幾口,又濃又綢的暖煙被他吹的亂飄。羅在喝了一口燙嘴的粥,那粥加了不少蜜餞,甜的膩人,卻又很好吃,他既想多喝些卻又怕燙,最後隻能躊躇著不知如何下嘴。南山看著他這模樣,頗恨鐵不成鋼的輕搖一下頭,找了一把木勺子給他:“那勺子吃。”羅在接過勺子後便專心致誌的喝起了臘八粥,南山坐在桌邊,左手支在桌上,她試著動了動右臂,近來傷口恢複的並不好,傷口又有些開始化膿了,她手臂才抬起來一些,果真很疼。她悄悄一皺眉,鬆下手臂,看著羅在喝粥。羅在又長高了,五官也越長越開了,他長手長腳的,以後定是像崔勱那樣體格高大的人。南山靜靜想著往後的路怎麼走,等她處理好京中的事務,定是會和崔勱一同離開的,她不想將羅在留在這個地方,還有寇星凡、王蔻和韓珍。這四個孩子今後的出路又在哪裡呢?事情遠比她想的要繁雜。羅在喝完了粥,放下碗,卻看見她正盯著緊閉的窗戶發呆,她好似有千千心結一樣,好像被天羅地織一張網纏住了。他試著叫了她一聲:“教頭。”南山回過神來,她凝滯的眼睛一閃,隨手理一下自己的衣襟:“最近劍練得怎麼樣?”“教頭放心,我日日都在練,不會偷懶的。”羅在一笑,嘴邊還粘著一粒粥米。南山見此,扔了一塊帕子給他:“已經長大了,就該多注意儀表,小心娶不到媳婦兒。”羅在抓耳撓腮地笑笑,拿起帕子擦著嘴巴,他心中也埋著事情,擦著擦著竟然出神了。她剛發愣了一秒,便聽見南山問道:“今日有什麼事嗎?”今日是季家男丁發配嶺南的日子,季老夫人年邁,季喜懷有身孕,免了充做奴婢的命運,被罰到了妙覺庵抄經,明日入庵。童鶴怕南山聽了消息太過悲傷,不讓羅在告訴她,可羅在又覺得不該瞞她。他一不說話便是反常,南山敏銳地察覺到他眼神的閃躲,立即追問道:“出什麼事了,你快說。”羅在支支吾吾了半天,還是如實相告。南山早料到褚楨要置季家於死地,又留著季老夫人和季喜兩個人要挾於她,她拳頭一攥,口氣平靜:“那離我邁出琳琅院便不遠了。”正如她所料,對季家的處罰完畢以後,褚楨再也不擔心她會搗亂,她聽了一夜風吹雪,第二日天大亮時,徐公公便冒著風雪,帶著解禁足的聖旨來了。能邁出琳琅院的大門後,南山第一件事便是要去見一見季喜,她問到了季喜和季老夫人入庵的時間,收拾了一個包裹,踩著時間去往妙覺庵。徹夜的雪沒有停,反而下得更大了,南山衣服白了,頭發白了,連眉毛和睫毛上都粘著雪花,白雪凝成一根根白色的睫毛,在她褐色的清亮眼睛上下翹著。她在妙覺庵前等了一會兒,便看見風雪裡走來幾個模糊的身影,等人走近了,才看見是兩個官差押著季老夫人、季喜和鸞碧走過來。南山迎上去,拿出一錠小銀子打發兩個官差:“勞煩行個方便,我同家裡人說說話。”虎落平陽被犬欺,季家倒了,她雖還頂著巡撫司同知的帽子,可已有人著急要瞧不起她了。兩個官差惡言惡語地叫她快一些,便躲到一旁的茶肆裡喝茶取暖去了。南山有千言萬語,卻一時不知要說什麼,鸞碧背著兩個大包袱,左邊攙著老邁的季老夫人,右邊攙著大腹便便的季喜,三人布衣荊釵,站在這漫天大雪裡,教南山一陣陣難言的心酸。季老夫人最近哭的太多,眼睛已是不太好了,她模模糊糊看見一個藍衣人,便問道:“先生,是你嗎?”“老夫人,是我。”南山趕忙答應了一聲,上前去扶著她。老夫人拍一拍她的手,頗欣慰地笑了:“今日一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了,我一把老骨頭就不再念想了,隻期盼你們小輩還有相聚的時候,還似從前一樣是一家人。”南山喉頭一哽,鸞碧低低地啜泣起來,她嗚咽的聲音在風裡時有時無,時斷時續。大雪時刻,荒涼的庵外沒有行人,簌簌的雪聲裡隻聽見鸞碧壓抑的哭聲。老夫人側頭看看她,像哄小孩一般把她半拉進懷裡,鸞碧一時傷心極了,伏在老夫人的肩頭顫著哭了起來。“傻丫頭。”老夫人輕輕斥責她一句,又對南山說道,“我和喜兒有鸞碧丫頭照料著,先生不必擔心我們。老爺子埋在四照山的老鷹崖上,立了個木牌子……”她說不下去了,拿帕子掩住眼睛,兩行老淚陡然墜落。南山感到這許久來壓在心底的傷心儘數從心底衝進眼裡,兩滴淚從眼中滾落,她慌忙抬起頭,將要奔湧而出的眼淚止住。她聽見老夫人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同他遇著得晚,但這一輩子生兒育女、舉案齊眉,也算值得了。他沒叫我吃過苦,也沒叫我憂過心,這半輩子平安順利,沒想到老來卻要遭受生離死彆。我是陪不了他了,逢年過節的,記得去看看他,彆叫他太孤單了。”南山感到所有淚都堵在自己的喉嚨裡,她張開口,隻能像歎氣一般說了半個“好”字。話才說道一半,兩個官差便來催了,南山還沒同季喜說話,隻能急匆匆地把自己備好的包袱遞給她,對她說道:“小姐,我給你備了幾塊帕子,若是無聊了,就拿出來繡繡,等你繡滿了,我就來接你們。”季喜把包袱抱在胸前,她這幾日像長大了許多,不哭不鬨地點點頭:“我等著先生。”鸞碧擦了眼淚,扶著季老夫人和季喜往妙覺庵門口走,南山看著她們的身影漸漸湮沒在雪裡,季喜忽然回過身,向她跑了兩步:“先生,你一定要來。”她終還是哭了,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在風雪中像北鬥星一樣亮著。南山走上前去,抬手擦掉她臉頰上的眼淚,朝她一笑:“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沒有。”季喜也咧嘴一笑,眼淚卻大顆大顆的落下來,她笑著哭,模樣難看極了。她抬袖一擦眼淚,毅然轉身沒入風雪裡。低徊往事,追憶舊遊,恍惚如煙,迷離似夢。南山眯著眼抬頭看天,急雪砸落在她臉上,她抬手狠狠來回擦了幾下眼睛,她要將淚擦乾,好看清這大雪底下荊棘叢生的路。南山在往妙覺庵回到巡撫司的路上,遇到了兩個有些麵熟的官差,他們在永安門前等著她,一看見她匆匆要走入宮門,便有一人上前攔住她,問道:“南大人還記得在下嗎?”南山稍稍一想,再一算時間,想來是押送齊王一家前往涯州的兩個官差回來了,便拱手到:“我怎麼會忘了二位呢?這一路勞頓,辛苦二位了。”“本就是當差的,談什麼辛苦不辛苦。”那人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藍布包裹,“這是犯人教我倆帶回來給大人的。”南山道謝,接過那藍布包裹,又問道:“我朋友一家,都還好吧?”“都好著呢,孩子都長高了,這麼高了吧。”那官差那手比劃一下,爽朗地笑起來。這算是近來最好的消息了,她頹然的心裡忽然雲開霧散般,宛如太陽從沉沉的雲裡露出臉來,頓時,天地陽光普照。她不禁笑著向兩位官差道謝,又解囊把身上銀子都做酬勞給了二人。南山一邊往巡撫司,一邊急不可耐的解開包裹,藍布裡包著一本藍衣冊子,她隨手一翻,儘是褚熠這一路遊山玩水般所寫的詩詞。她一頁頁翻著,無意間咧嘴笑起來,褚熠的打油詩日益精進,越寫越不像樣子,什麼“高山秀水雲飄落,潑猴摘桃報衣來”,什麼“寒雨濕襟蓑無用,一把衰須似扭花”。他既有心情寫詩,那這一路走得應不算辛苦,南山心中快慰,拿著這冊子回到了琳琅院,羅在同寇星凡在院子裡各自練著武,她快步往屋裡走,對兩個孩子說道:“今日放個假,先不練了,回去過臘八吧。”她回到屋裡,卻發覺羅在跟了過來,倚在門口夠頭往屋裡看。她回頭看看他,問道:“怎麼了?”“教頭,童大人說教你過去他府上一趟。”羅在話音剛落,便聽見寇星凡在外邊高聲催促:“羅在,你走不走呀?再不走我自己走了。”“我這就來。”羅在應了一聲,便轉身往屋外去了。南山站在屋裡,看他倆一副兩小無猜的樣子,羅在走得稍挨近寇星凡一點,卻被寇星凡笑著推開了。羅在假模假樣的“哎呦”一句,說道:“香囊的帶子該被你推得鬆開了。”南山一看,羅在腰間係著一個香囊,正是寇星凡從不離身的那個,他這句話惹了寇星凡不高興,她皺著眉嬌聲道:“這是我父親給我的,你可要帶好了。”羅在滿口答應著,兩人說說笑笑便走遠了。南山沒耽擱,即刻便往小山閣去了,往那走密道去到了童府的密室中,童鶴和童讚都在,欒鳳也在,想來三人已經通過氣了,她便沒怎麼大驚小怪。互相問過好後,童鶴先開口了:“今日把南大人和欒大人都請過來,是想商量一下往後我們的計劃。如今局勢混亂,老夫雖有諸多的猜測,可也不敢絕對的肯定薛勉和陛下是在做戲給寧王看,實則要借寧王之手除掉一些朝中的重臣。”欒鳳平日默默不語,此時卻打開了話匣子:“寧王也不是糊塗的人,陛下這樣借刀殺人,他會毫無知覺嗎?這兄弟二人恐怕是知己知彼,隻差捅破那一層窗戶紙了,兩股洪流交彙,若不回避,下場就是粉身碎骨。”童鶴遲疑的點了下頭,看南山一直不說話,便問她:“南大人是如何想的?”“我同欒大人所想相差不多,何況我們本以為能扭轉乾坤,如今卻發現這潭水越來越深,其間的人事物,一定比我們現在所知的更為複雜。一邊是寧王,一邊是陛下,哪一邊我們四人都抗衡不了。”南山侃侃答道。童鶴沒有說話,隻是垂下眼睛,緊盯著桌案上的燭火。南山抬眼看他一笑,繼續說道:“我如今的計劃是這樣的,靠欒大人在大獄中的關係,救出牢底的唐老先生,童大人安排我的四個學生遠走高飛,再救出突厥人手裡的韓夫人、妙覺庵裡我的家人。還有——”她想到了頌優,話一頓,淡淡低下眼睛:“我宮裡有一個朋友,我要帶她一起走。”“南大人已經決定了嗎?不再管陛下與寧王相衝時陪葬的屍山血海了嗎?”童鶴一皺眉,好似質問她一般。“童大人以為這還是我們能管得了的事情嗎?”她一句反問還以顏色,燭光一跳,眾人臉上的光影都隨之一顫。“我們吃著百姓的納糧,我們不管,誰來管?”童鶴厲聲問道,他臉上凜然正義,忽然教南山心中生愧。南山眼中映著火光,一對展不開的劍眉帶著煩擾,她低聲說道:“也不是沒有辦法。”“何解?”童鶴急匆匆問道。“童大人早該想到了吧。”她眼睛慢慢抬起,從三人的臉上掃過,童鶴垂眼,欒鳳皺眉,童讚則是一臉茫然,此間,唯有他不知到底該如何破局。童鶴的手緊張地攥緊,南山的目光投向火光外虛空的黑暗裡,嘴唇淡淡開闔:“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要麼殺掉要謀反的刀,要麼殺掉借刀的那個人,一切便不會再繼續了。”“你們想做什麼!”童讚聽的心驚肉跳,他忽然站起,一聲大喝。“殺了寧王。”南山答他,她本想再說“或是殺了陛下”,可她說不出口,她平靜果決,反而教童讚灰著臉坐了下來,不再言語了。四人皆沉默了許久,最終童鶴還是下了決斷:“好,殺了寧王。”“那今夜我便安排妥當,三更大獄中相見,走這條密道,將唐老先生帶回府上。剩下事情再做商議。”欒鳳比童鶴更加不拖遝,壓著童鶴的話根便說道。救唐逢出來,是最簡單易行又不易被人發現的事情,四人皆認可了。碰過頭,互通過心意,想法也達成了一致,欒鳳先行離開,南山等他走後一炷香時間再行離去。回到琳琅院時,雪已經小了,白雪皚皚的低低屋簷上停了一隻胖乎乎的信鴿,南山把鴿子捧在手上,取下了一張小紙。信是崔勱寫來的,南山高興壞了,把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他先道歉,再說自己已經安全抵達了涼州,那裡的局勢有些糟,但還未脫離他的掌控,他答應她,一定回來陪她過年。得知崔勱平安,她心中一塊石頭也落地了,她回到屋裡,想要給他回一封信。她想要寫的東西太多了,這段時間來對他的思念,亦或是遭受的痛苦,可她筆遲句頓,久久沒有落筆。從何寫起呢?如何才能讓他心安呢?她想了許多,窗外雲峰聳起的一片濃重烏墨,飛簷畫廊上積厚了的雪,還是許多其他無關緊要的事情。她坐在桌前,想起他在屋裡忙來忙去的身影,他生的火盆,他束的頭發,他掃塵用的撣子,他煮的一壺熱茶,他與她一同看到的那片金色的雪原,他侍弄好插在膽瓶裡的梅花。他的影子環繞著她,她落筆寫道:“相思一枝梅花發,忽到窗前疑似君。”南山折好回信,係到鴿子的腿上,教這隻奔波千裡的鴿子飽食了一頓,便送它去尋崔勱了。這段時間崔勱外出,陸耽在逃,她又被禁足,巡撫司裡公文堆積如山,她想去辦會兒公,卻發現自己桌上一個本子也沒有,追問幾個屬下,原來是薛勉派人把公文全都拿走了。巡撫司裡見不得人很多,薛勉自然不會放心把公文給她過目,南山亦樂得清閒,今夜還要去接唐逢出來,正好也能再休整休整。她踩著雪,照著原來愛走的路獨自走著,不知覺便走到了巡撫司門口,她忽然想到自己曾與季喜約法三章,每隔一日便要回家一次,這時間正好是她平日回季府的時間。她想此時季府一定蕭條萬分吧,從前熱鬨的府上如今一個人也沒有了,今日本該回家和家人一起喝臘八粥的。她忽然想到,自己已經無家可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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