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是二人好命,在落難之際遇見了沈成花。這飛天崖底的無邊原野上隻有他們一戶人家,蓋了一間莊子,想來從前也是富貴人家,隻是厭世了,便到這清淨無人的地方避一避。沈莊不大,仆人不多,隻住著沈成花及夫人雍氏,還有他們的獨子沈妙手。至於為何在雪原上找到了崔、南二人,莊主沈成花頗有意思,說是聞見了青涯和烏涯的味道尋來的。沈太太為人和善,通曉醫術,在她調理之下,南山的身體好了許多。離墜崖已過去了快十日,官府的人還沒有找來,大雪封山,這一帶群山連綿,褚楨想要找到他們是極難的。崔勱一直都有這樣的念想,此時便趁機提了出來,“我們不如就此離了朝廷,過閒雲野鶴的日子去吧。”“你我身上的毒怎麼辦,總不能一輩子靠黑水丸活著。”南山正倚在床上,手中抱著熏香手爐,“再說了,我也放心不下我家小姐。還有羅在他們,你也不管了嗎?”“你不過是放不下薛勉的那點事情罷了。”他一句話戳破了她的心思,她垂下眼睛默默不語了。雪夜裡燭光很淡,崔勱看看她,勸道:“朝局太複雜,就算是我也不能參透。你說說,此次刺殺,你為何那麼快便趕來了?”“是有士兵回報的,陛下在鸚鵡嶺飛天崖遇刺,我尋著馬蹄印找去的。”南山照著回憶答他。“那幾日雪那麼大,漫說是博山上,就連莽山的各處我都叫不出名字了,這是如何認出的鸚鵡嶺,又是如何認出的飛天崖。”崔勱的話令她心驚膽戰,褚楨派出去求援的人,如此精準地知道此次行刺的地點。“你是說——”她不敢說出口來,這是說褚楨明知有人要來行刺,卻放任他們來了,他在陪這些刺客演一場戲,卻做了萬全的準備好不讓自己喪命。她努力回憶這場刺殺的前前後後,先是韓雋收到了突厥人的指令,而後又因他的遲疑,突厥殺手並沒有進入到獵場之中。她再回想那日的刺客,蒙麵所露之處不是高鼻深目,說話是純正的官話,使的劍法是中原武功,行刺的並不是突厥人,而是另一隊漢人。這些漢人刺客從何而來,聽命於誰,思來想去,也隻有薛勉有能力也有可能豢養這樣一批殺手。薛勉如此精密又謹慎的人,怎麼會叫刺殺計劃被褚楨知道呢?若不是薛勉自己親口和褚楨說的,那便是這批刺客中有人泄了密。可薛勉這樣的老狐狸,教崔勱吃了金口良言丹,又怎會放過要為自己賣命的刺客,刺客是絕不會泄密的。除去薛勉,寧王褚輿或許也知道此次計劃,他已和突厥人合夥要叛亂了,又怎會放過這個除掉褚楨的天賜良機。褚楨究竟是如何知道有人要來行刺的,是誰泄了密。崔勱看她陷入沉思,不禁搖頭,淡淡說道:“我時常懷疑,薛勉到底聽命於誰?”他還想說,卻被南山抬起手按住了嘴巴,“彆再說了,我可不想你金口良言丹一發作,死的模樣很慘。”崔勱的問題,算是撩撥起了南山的心思,她曾經堅定不移地相信薛勉是為褚輿做事的,可時至今日,她又不得不好好問一問自己,薛勉究竟站在哪一邊。崔勱看她又眼神放空地發呆,有些不滿,他不想教她再想朝堂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便俯身用吻打亂她的思緒。他這招極管用,不僅能在南山發脾氣時用,也能在她不專心時用,咬一咬她軟如春花的嘴唇,再用舌尖拂過她編貝般的牙齒,掃動她濕軟如貝的口腔,她總能紅著臉安靜下來。“冬月十八,萬事皆宜。本想今日去季府提親的。”崔勱抬起身來,仔細地拂開黏在她唇角的細發。“你著什麼急。”南山翻身,在床上躺平了,拿腳一踹被子,再抬腿一揚,這抬腿蓋被的功夫她練得極其精熟。“我就是著急。”崔勱一皺眉,抬手將被褥掖到她的下巴處,有些悶悶不樂地脫掉外裳也鑽進被子裡來。知道南山舍了命去救他時,他便扭上了一股橫筋,他一定要娶她,越快越好,這樣就不會有人再來奪走她了,他對她萬般好也都是名正言順的。崔勱較上勁時同個孩子一樣,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平日裡最不會著急的人此刻比誰都急,緊緊圈著南山問道:“你不會反悔吧?”“不會——”她拉長了聲音哄了哄他,又說道,“你再問我就反悔了。”“你不會。”他篤定的一句,邊說邊將臉埋進她的頸間,細細地吻起了她的脖頸。“嘁。”她報複般地抖抖肩膀,將他推到一邊去,自己朝左側臥,正對著崔勱的眉眼。他俊朗的眉,形狀漂亮目光深沉的眼睛,那深不見底的湖水將她淹沒。四目相對,濃濃的情意將兩人緊緊纏繞,那時相依為命的真情,教她徹底地打開了心扉。她已是喜歡他,喜歡到不顧生死了。這就是喜歡,她漸漸悟到了。崔勱又反複地問了,淡淡語氣卻不教她厭煩,“我什麼時候才能娶你?”她這些日子好好想過了,此刻腦子裡又滿是理由,崔勱很好,又互相喜歡,兩人也都老大不小了,再說也已經同衾睡過了。她眨眨眼,言語輕輕:“今晚吧。”“不是萬事皆宜嗎?天地作證,日月為媒,八抬大轎太慢了,現在我便嫁給你了。”她看著他的眼睛,忽然眉眼彎彎,如夏花綻放時燦爛。崔勱沒有說話,攬過她的肩,親了親她的額頭。這雪夜如夢似幻,也教他感慨萬分,山中的北風依稀在窗外呼嘯,卻吹不透柔情蜜意蒙起的窗戶,黑夜漫漫卻也壓不倒紅燭獨舉的光芒。他抱緊她,臉頰摩挲她的頭發,他一貫冷漠的語調忽然動了情般纏綿好聽:“中天一片無情月,是我平生不悔心。”無情月,倒真是像他,不悔心,也真是像他。南山心中很靜,似乎已經同他相愛很久了,他的諾言,她不會為之心懷激蕩,可卻篤信他不會食言。她在崔勱懷裡無言地躺了許久,久得她以為一整夜都要過去了,她微微抬起頭問道:“你睡著了嗎,崔勱?”“還叫我崔勱。”他忽然翻起身,頂著被子將南山籠罩在自己身下,他雙手撐在她耳畔,新婚的喜悅教他笑了,“不該改口了嗎?”“改什麼口?”她越是理直氣壯便是心中越虛,她明知自己該改口叫崔勱什麼,卻要佯裝不知。他臉上笑沒有散去,而是帶著笑意低聲喚了一句:“夫人。”南山的臉頃刻間便紅透了,比秋日楓葉還要豔麗三分。她手足無措地側過腦袋,那一句“夫君”她怎麼也喊不出口。崔勱看著她,等她開口,可她卻心煩意亂一低腦袋,“我才不要改口,討厭死了。”新婚之夜,崔大人便在“夫君”二字上絆了跟頭,南山的習性不是一二日便可以改的,可他也氣惱了,她一句“討厭”教他差點喘不上氣來。他鎮定了半日才將脾氣壓下去,撫一下她的臉頰,不無失落地說了一句:“夜也深了,早些休息吧。”他吹滅了蠟燭,翻身下來,手輕搭在她的腰上。夜色寂靜,可他怎麼也睡不著,剛剛的柔情似水一時冷得如霜如冰。南山也大睜著眼睛看著羅帷,想說些話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窗外北風吹得真響亮,“嗚嗚”的哭著,不時拍打著窗戶。崔勱將她拉進溫暖的懷抱裡,先服軟了,“睡不著嗎?”她感覺嗓子裡像卡了東西一般,說不出話來,她抬手也環上他的腰,用低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勱哥。”南山取了個折中的辦法,這也算對崔勱的愛稱了,那兩個字鑽進崔勱的心裡,他低頭銜住她的唇,抬手解開了她的衣裳。雖一同睡過一次,也有過許多纏綿,但畢竟還未到最後一步。今夜才算是真正的洞房花燭夜,南山亦緊張得很。崔勱溫柔地安撫她,帶她在情山欲海翻湧馳騁,硬的是薄骨玉柱相抵欲拒還相迎,軟的是銷魂蝕骨豔豔暖暖爛成香泥,良辰美景未虛設,千種風情不須說。第二日兩人都起遲了,洗漱過後正趕上早飯。今日天氣晴好,莊裡的雪都已被早起的沈成花清掃乾淨了,沈莊的獨個少爺沈妙手趁著冬日暖陽照耀,在場中練武。沈妙手八九歲年紀,生得眉清目秀,總穿著一身藍色冬衣。或是這深山裡太孤獨,他不怎麼愛說話,可有生人來了他又很高興,每天都會折一束梅花送來給崔勱和南山。吃住都用人家的,二人自然會不好意思,崔勱便每日都去替莊裡人做一些事情,劈柴也好,搭棚也好,總要回報一些什麼。南山肩上的傷口未愈,隻能閒著,坐在廊邊看沈妙手練武。沈妙手很刻苦,學得也認真,可沒有人教他,便也有些不得要領。她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插嘴道:“小公子,你的拳發力不對,應是這樣的。”她邊說著,邊跳到地上,比劃著教他。她好似是教頭做習慣了,自然而然地便教起了沈妙手,沈妙手認真聆聽她的一言一語,仿佛春芽汲取養分一般努力學著。寂靜小樓與樸素亭台合圍的場裡,南山教導著少年,少年一招一式學得有模有樣,十分用心。沈夫人本是來叫兒子回去讀書的,卻看見兒子正靜心學武,她教丫鬟不要出聲,出神地望了一會兒。她看南山一邊教沈妙手,一邊問道:“小公子也想學武嗎,還是練了強壯身體?”“我想像父親學武的,可母親想教我讀書。”少年答了一句,南山問他,“讀書為了什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沈妙手脆聲答她,少年語調青澀,可口氣卻是成熟又穩重,他眉眼淡然,眼中有些執著。“學武又是為了什麼?”她又問道。“為了懲惡揚善,為了人間正道。”少年微微皺起眉,答道。“不論讀書還是習武,都是一樣的,都是為了這天地間更加美好,為了正義揚眉,邪惡儘消。能文而不淫,習武而不恃,自始至終,不忘初心。”她和言教導,正如同父母教會她習武的道理一般,“我希望小公子能記得自己今日的話,他日貧富貴賤都不要忘記。”沈妙手懵懂地點頭,可他眼神清亮,好似聽明白了她說的道理。南山欣慰,回身時看見沈夫人站在院門口,她一身清麗出塵的襖裙,冬日衣裳雖然厚重,卻不礙她神仙一般的風姿。南山的手不方便抬起行禮,便朝沈夫人頷首,“夫人。”少年也停下了動作,轉過身抬手舉到眉間,俯身喊了一句:“母親。”丫鬟扶著沈夫人走進院來,她柔柔笑道:“大俠這番教誨,妙兒定永生都不會忘記的。”“夫人言重了,我從小習武,遇到了練武的孩子,從來都話很多的。”南山一笑,眉梢微微低了。“不瞞大俠說,我從來都以為習文要比習武好,打打殺殺的日子太不令人心安了。”沈夫人柳眉低垂,歎了一口氣,她抬手愛憐地撫一撫兒子的頭,說道,“可孩子既然有這樣的赤誠之心,不如就隨他去吧。”沈妙手眼睛一亮,抬起來看著母親和藹的麵龐,他再看看南山,高興地笑起來:“母親,你答應孩兒了?”“開春就給你找個師父。”沈夫人亦笑得很開心,似乎是解開了許久的心結。她看著南山教了沈妙手一會兒,便將南山叫走了,說是有些話對她說。沈夫人領著她回到自己屋裡,開門見山地便說道:“南大俠,前些日子給你療傷,我發覺你身上帶著劇毒,不知你可否知曉?”“我知道的。”南山知道她所指的劇毒便是乘風散,她沒有過多言語,隻是有問便答,一問一答地說道。“我這裡有一粒還元丹,能解天下千萬種奇毒,我把它給你,算是酬謝你教了妙兒一課。”沈夫人從梳妝盒中取出一個金絲小匣,交到南山的手上。南山道了謝,並沒有拒絕沈夫人的好意,她想要這還元丹,救命的良藥擺在眼前,沒有不要的道理。她回了屋子,打開小匣看看,那粒丹藥色白無味,圓潤似一顆珍珠。她熱了一壺酒,將丹藥化在酒裡,提著酒往後院去找崔勱。崔勱正在後院中劈柴,他坐著小凳,穿一身麻布衣服,專心致誌的模樣頗像一個農夫。南山走過去,翹著腳坐在廊邊,“歇一下吧,喝點酒暖暖身子。”他放下手中的活,走過來坐在她一旁,自己翻開小杯斟上酒,一口便喝乾淨了。冷藍天上空闊無雲,他抬眼看著,思緒隨風飄得很遠,“我們真的要回去嗎?”傍山而居,依水結廬為屋,辟幾塊薄田自耕自收,過些無憂無慮的生活。春時植樹,秋時采果,做桃花源裡炊煙嫋嫋的一戶人家,辭官歸田,豈不是很好。崔勱很向往這種生活,他同南山不同,已過了那個熱血澎湃的年紀。朝局中的種種他並不關心,比起天下蒼生的興亡,他更關懷同南山朝朝暮暮的相處。可南山卻不是,她沒有勇氣撒手不管,做激流勇退的智者。她無言地給崔勱又倒滿了酒,看著山中白枝斜倚在空中,寒號鳥“咕嚕嚕”叫著掠過天空,在枝頭一聲聲叫喚。崔勱明白她的意思,便說道:“等你傷再好一些,我們便回去吧。”“今日是小寒了吧?”她忽然問道,崔勱點頭應答,她便一歪腦袋靠在他的肩頭,“馬上就要過年了,山中太清淨了,還是回去過年熱鬨。”“是熱鬨,逢年過節便是巡撫司最忙的時候。”崔勱也倚著她的腦袋,同她十指相扣,一同坐望著煙雲俱清的天。“我想好了,你我都告假,回季府過節去,我才不想除夕夜在皇宮裡站著過。”她說著,從他身側抽身出來,斟酒逼著他又喝了三杯。她看見酒壺見底了,方才放心地笑起來。有了這枚還元丹,崔勱身上的毒便可以解開了,她心中一時沒了憂愁,這次落難墜崖,何嘗又不是喜憂摻雜呢?南山坐在一旁看崔勱劈柴,後又同他到山裡走走,這清閒的日子如夢一樣,時間都漸漸凝滯了。日暮時蒼茫的山影在餘暉中晦又還明,倦鳥投入漆黑的山陰中,留下一串落雪的聲音。雪原上懸著半輪太陽,雪反映著光,好似一片晨光熹微的海,濃濃一片金色,沒有儘頭。崔勱擁著她坐在一方無名的崖山上,看這落日漸漸,兩人的背影融在暖暖的光裡,寧靜地陷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