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崔大人也是個傻的(1 / 1)

南山一桂樹 蔣見深 2875 字 4天前

好似是做夢了。她夢裡回到了蓮花山上的懸河崖,那懸崖又高又陡,往崖上直衝而下的飛流激蕩,如三千尺的妙手銀簾。崖上終年都是曠蕩的風聲和雷鳴般的水流拍擊之樂,雄渾氣魄如萬馬奔騰、千軍待發。水流擊碎在石壁上,凝成了千年不散的水霧,白霧如同雲海,不曾有過雲淡風輕的時候。她養的那隻小鵲,剛學會了飛,她年少無知地將鵲兒在崖上一拋,小鵲柔弱的翅膀撐不起風,被混沌的亂風衝撞得跌落,被凶狠的水刀斬碎了身體。那隻小鵲落下崖去,再沒飛起來,她也沒再養過鳥兒。她感到自己變成了那隻小鵲,墜下崖去,縱然有萬般功夫卻使不出來。風息逆著她往上流動,那把刺穿了她肩膀的劍,帶著她的血,血珠也往上飄。青涯被她無用地握在手裡,同她一起墜落。飛天崖底深不可見,往上也是隱天蔽日茫茫一片,如懸泉飛漱其間時看不見日月。她冷得僵硬了,快要失去了神智,她想抬起手將青涯劍一擊插在石壁上,以此救得自己的性命。可她抬了抬手,右肩如撕裂般的疼,連動彈一下也不行。風裡忽然有另一股風彙入,金鏘玉鳴的一聲巨響,一個懷抱將她擁住了。向下的墜落停了下來,南山抬頭看,隻見崔勱抱著她,手中長劍插入了石壁的縫隙之中,倚重了這一個支點,二人暫且懸在了半空中。“你去哪了?我以為——”崔勱活生生在她麵前了,她忽然崩潰般的鼻頭一酸,眯起的眼裡含著蒙蒙水光,“這下好了,我倆個都不用活了。”“陛下教我尋個地方讓頌才人躲起來,是我來晚了。”他摟緊了南山,低聲安慰道,“我們都不會死的,相信我。”“彆怕,我抱緊你了。”他攬好了她的腰,要將她嵌入身體裡一般緊緊相擁著。語罷,他起腳一蹬石壁,拔出劍來,抱著她向下墜去。崔勱的懷抱很暖,也教她不再覺得無助,他小心地錯開了她肩上的那把劍,儘力不要再弄疼她。雲霧漸開,快要到崖底了,崔勱用烏涯劍刺入山壁中,以求緩下速度,不要摔個粉身碎骨。可二人墜落的速度太快,烏涯磨出了火花,快要折斷也不能教速度再緩一緩。忽然南山咬著牙抬起手來,一劍刺入山壁上,她倒吸一口冷氣,痛苦地哽咽出聲。眼見到了崖底,崔勱張開披風裹住她,自己卻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這一下摔得不輕不重,倒是不礙事,可南山被這樣一震,肩上傷口撕裂般疼起來。崔勱當機立斷,扶起她說道:“這劍不能留著,必須拔掉。”她睜開眼,屏息忍住了極度的疼,方才開口說了一個字:“好。”“不會疼的,看著我,你看著我。”崔勱撫著她的臉頰,冰冷的手指摩挲一下她的唇。她皺著眉慢慢睜開眼睛,如他所願,散亂的眼睛看著他。他口中白氣氤氳,在那團霧裡,他慢慢吻上了她的嘴唇。他吻得很急,橫衝直撞的吻教她將所有意識彙聚在口齒之間。崔勱感到她的鼻息漸漸變沉,喉嚨裡忘情地發出低吟。他狠下心握上劍柄,一口氣將劍拔了出來。大股的血湧了出來,浸濕了她的衣裳,南山忍著,沒有疼得叫喊出來。崔勱將劍扔在一邊,不管周圍枯草深深,急忙解開她的鎧甲,小心將她的衣裳解開。濃稠的血流迫不及待地往外流出,她的臉色愈發蒼白了。他封住了她的穴道,因太著急,平日素來穩重的雙手也顫了,掏出白藥時也未察覺將治乘風散的黑水丸帶落在地上。上過白藥,又扯了布條將傷口包住,良藥救命,南山的血暫時止住了。崔勱一身冷汗,看見她睜開眼,才喘出一口氣來,才發覺這崖底這般冷,四肢百骸都快要凍僵了。她一定很冷,崔勱想著,連忙用她的披風將她裹緊了,張開懷抱想要幫她暖一暖身子。血流得太多,天又這般冷,南山強撐著不要睡過去,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喃喃道:“這樣坐著要凍成雪人的。”悲喜交加或是崔勱此刻的心境。她還活著,可她還能活多久。沒有大夫,沒有住處,連食物也沒有,她傷得那麼重,她還能撐多久。她從不喊苦,也不叫屈,就算此時命懸一線,還是強硬得不似個人一般。崔勱雙手抱起她,隻能儘力地安慰:“你不會成雪人的。”從山壁上取下青涯、烏涯二劍後,崔勱抱著她在崖底的雪原上漫無目的地走。他將她完全裹緊在披風裡,害怕她受了風,體內毒便會發作,如此一來便會要了她的命。可他身上的毒卻在侵蝕他自己,他健壯的身體在寒風中漸漸搖曳,深深的雪似乎要將二人掩埋。走了不知多久,這片雪原沒有儘頭一般,他腿一軟,跪在了雪裡。“崔勱。”她倚在他胸口喊了一聲他的名字,生怕他再也站不起來了。“彆吵。”他好似凶了她一句,卻暖如火種一般教她心中好受了許多。他不再言語,用力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天公不作美,濃雲又開始彙聚,那風胡亂地橫吹,一場暴風雪似乎要來了。崔勱不得不加緊步伐,在這場大雪來之前找到一個棲身之處。他看見了,不遠處有縱橫山影,深山老林一定會有洞穴,他不顧一切地往那裡走,隻有趕到那裡,二人才能活命。南山的命一直是好的,大雪來前,崔勱總算在山中找到了一處虎穴。原先的老虎老邁不堪,被他一劍結果了性命。他心頭暗自鬆了一口氣,這樣一來,吃的問題也解決了。南山陷入了昏睡,當她漸漸被暖意熏醒時,才發覺她同崔勱都還活著。這洞穴裡的氣味不太好聞,可卻很暖和,崔勱正拾了一堆柴回來,試圖生一堆火。冬日裡的枯枝浸透了雪水,濕漉漉的無法點燃,崔勱細心挑了一些稍稍乾燥的回來,頗費了一番力氣才將火生了起來。可寒風猛地灌進山洞裡,可憐的火苗霎時便熄滅了。“我身上帶著火折子,你拿去試試能不能點起火來。”她靠著石壁,奄奄說了一句。“你歇著吧,彆說話了。”崔勱走過來,往她懷裡拿出了火折子,看一看她衣裳上微濕的血跡,再摸一摸她的額頭,而後解下自己的披風給她又裹了一層。“不說話悶死了。”南山閉上眼,稍稍感到疼痛減輕了一些,也或是無力再感到疼了。“那我說給你聽,你就不覺得悶了。”崔勱拆開了火折子,把中間硫磺拿來引火,這回倒是一下便將火生起來了。火光竄上他的臉頰,他一邊將濕冷的柴火放到火堆旁烘乾,一邊說道:“你還記得在四照山上嗎?你真是凶,一點也不服輸,明明是那麼好看的一個人。”他走過來,在她身旁坐在,把她抱在懷裡,“那天夜裡你幫我吸毒,我又想了,你真是好看,教我眼睛都看不見彆人。那時你還討厭我,我也覺得我瘋了,你不施粉黛,也不穿桃紅柳綠的衣裳,天天像個公子哥一樣挑逗女孩子,我怎麼能覺得你好看。”“你話真多。”南山輕叱了他一句,微微睜開眼,看見山洞外雪瀑湧動,天仿佛是開了大洞,所有仙雲泄下,才會教這世界一片灰白的混沌。“你自己嫌悶的。”崔勱低頭,胡茬輕輕摩擦著她的臉頰,“我那時幫你,總安慰自己是因為惺惺相惜,可我後來想,我是喜歡你了。陛下也喜歡你,他給你療臉上的傷,帶你去相思泉,陪你過中秋,我看得出,你也喜歡陛下的。”他說著,忽然一句歎,“我們都是他的臣子啊,我隻能離你遠遠的。”南山沒有說話,閉著眼聽他說著,也聽著他胸膛裡穩重的心跳。風雪急,忽然火焰跳動著矮了下去,崔勱抱緊了她,直到狂風過去。“好像是孟案翻案那一夜吧,你邀我去喝酒,我離你越來越近了,也越來越藏不住我的心。我想陪在你身邊,和你說話,看著你笑。你練劍,你騎馬,你生氣,你覺得我很壞,對你不好。”“你太好了。”南山扼住他的話,她不知自己怎麼了,喉頭有一些哽咽,眼睛有些熱,“彆再說了。”不知為何,她也會想起褚楨說喜歡她,他像是習慣的寵愛,總帶著一些高高在上的盛氣淩人,他急切地說“喜歡”二字,卻有一些空洞,有一些不容人拒絕的強權。她挪了挪身子,側身抬頭看他,這張無情的臉從前教她討厭,不知什麼時候,他不那麼討厭了,也不知什麼時候,他變得能勾動她的心緒了。和崔勱相擁著,南山心中卻不好受,她身邊有崔勱,可季喜呢,韓雋墜崖恐怕九死一生,她肚子裡的孩子恐怕連父親都見不到了。季喜和韓雋都還年輕,他們本該有許多孩子,過著韓雋所說的那種小兒女的生活,無波無瀾,不分不離,所有紛擾都無關乎他們的小日子。她忽然懷念起在涼州的時光,太美好,以致令人覺得虛幻。自打進京後,一切都變了,季伉、季禮、季素都忙於公務,她又卷入了凶險的鬥爭之中,她很少回家了,對視為家人的他們也不再說真話了。她希望季喜不要變,還是從前的那般快樂,可她的希望也破滅了,韓雋若是死了,季喜又怎會不哭呢。消息傳回汴城,季喜一定哭得傷心極了,她不想季喜哭,一點也不想。她心中越想越難受,她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劍,自問執劍又是為何,她無法為所愛之人撐一把傘遮去雨蔭,也無法還朝綱一片光明磊落。她忽然感到自己太渺小了,在這茫茫的天地間,在這巍峨的宮殿前,一腔熱血是最愚蠢的血,這世界真實得可怕,處處敲打著她幼稚的俠義。南山心事重重,沉默不語,大雪下了半晌,天漸漸黑了。崔勱看出她心中有事,便勸慰道:“彆想太多,先把傷養好了。”鬱鬱寡歡最能助紂為虐,教她的身子垮掉,崔勱這樣一個一本正經的人,也必須想著辦法逗她笑起來,先是扮鬼臉,再是又親又抱,不讓她又閒心去發愁。南山實在忍不住笑出來時,他才罷休,這一笑教她沉甸甸的心輕鬆了許多,說道:“我好像有些餓了。”“等著。”崔勱說了一句,便起身去擺弄那隻老虎。他用匕首剔出虎肉來,串在細枝上烤熟,雖無油無鹽不怎麼好吃,但好歹能填飽肚子。吃飽了便又會覺得渴,外邊有雪水可以解渴,但崔勱又覺得雪水太涼,且二人也沒有器具可以盛水來燒,喝水一時成了難題。他捧著雪回來時,被風雪吹得眉毛都白了,像個老頭一樣。南山笑話了他一句,卻看見他也不反駁,吃一口雪含在嘴裡,過了一會兒便湊過來要親她。原來崔勱是要含溫了雪水喂給她。溫熱的水送到她嘴裡,可他的嘴唇卻冰涼了。南山在他的嘴唇要離開時,湊近了親吻他,溫暖他,而後說道:“彆再這樣了,我才沒那麼嬌弱。”吃過喝過,南山的精神恢複了三分,嘴唇慢慢有了顏色。山洞外雪也漸漸停了,山中的夜很靜謐,一絲聲響也沒有,隻有那火苗跳動的聲音催人入眠。落難的第一個夜晚過得不算太差,兩人都累了,無心想往後的日子,互相倚著取暖入眠。崔勱這一夜睡得不算好,他要照看南山,又要顧忌著火堆不能熄滅,天亮時他出去找了些柴火回來時,受了寒風,臉色已經很不好了。南山悠悠醒來,拿雪水清洗一下,便看見崔勱閉眼皺眉,額上青筋微微跳著。他極力掩飾自己頭疼發作的事情,可還是教南山一眼便看透了。她見過他頭疼到發狂的模樣,心中不禁一緊,“你的藥呢?”他睜開眼,忍不住抬手捂住了額頭,“或是昨天給你療傷時太急了,掉在崖底了。”他好似知道南山要說什麼,緊抿著的嘴唇慢慢張開,說道:“太遠了,我們走不回去找的,你身上又有傷,不能再折騰了。”“我腿還沒壞。”她不想教他頭疼起來。他中毒太深,已不是歇息一下便能緩解的了,拿不到藥,他會一直這樣疼下去。她想起他一下下撞著地的模樣,那太痛苦,她不想再看見了。她抓起青涯劍,撐住身體站起來,身上披風抖落,她說道:“你不去,我去。”“你不要胡鬨!”或是頭疼得難耐,他語氣一下不好了起來,大聲嗬斥了她一句,又愣了一下,懊惱地閉上眼。南山的腿的確沒壞,她雄赳赳氣昂昂地便往外走,崔勱追過去想把她扛回來,卻被她這隻老虎一口咬在手上。拗不過南山,他隻好撿了披風同她一起去了。回去的路很漫長,昨夜的大雪覆蓋了來時的腳印,崔勱隻能依稀去辨認方向,頂著寒風向前走。南山怕他受風,非要將自己的披風拿去給他裹著腦袋,自己則在雪地裡抖成篩子。她想得很周到,可崔勱的頭疼已經發作了,就算不受風也不會消減半分的疼痛。他很熟悉這痛感,路還沒有走一半,那痛已經快要超過他所能承受的極限了。他昏昏沉沉的,卻感覺自己還在往前走。他感到大雪封凍了自己,卻有人扛著他,要帶他離開這片痛苦的雪原。“崔勱,你說句話呀。”她沉沉的聲音傳來,帶著疲憊的喘息。他張了張嘴,卻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雪裡。雪很軟,也很暖,像她的身體,像她的嘴唇。她此刻正費勁力氣將他翻過身來,一連串劈裡啪啦的巴掌落在他臉上,她急得帶著哭腔:“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死了!”崔勱從昏厥中被她打醒過來,他睜開一線眼睛,答道:“我不會死的,我舍不得。”她眼裡湧出眼淚來,“啪嗒啪嗒”地敲在他臉上。他抬手擦拭掉她的淚,說道:“省些力氣,彆哭了。”“我沒哭。”她反駁一句,擦乾了淚,運一口氣幫助他再次站起來。倒下一次,腿便軟了,崔勱幾乎再沒有走路的能力。南山架起他往前走,她意誌再堅定,也抵不過身體軟弱了。崔勱太沉了,傷口太疼了,她精疲力儘,卻一步也不敢停。南山無力地往前走,任意的風都能吹得她搖擺,崔勱又疼得暈過去了,她沒有叫醒他,希冀他在夢裡會好受一點。她眯著眼睛,看著搖曳不定的前路,她感到腦袋疼得快要炸開,自己的腿在顫,渾身都在劇烈地抖,她深吸一口氣,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那一巴掌教她清醒地多走了幾步,又是一巴掌,又是幾步路。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她遙遙看見昨日卸下的鎧甲半掩在雪中時,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南山心很急,想要即刻走過去,可她抬起了腳卻邁不出去,反而將自己絆倒了。崔勱被摔醒了,捂著腦袋低吟了一句,她反手便是一掌,將他打暈過去。借著青涯助力,南山試圖再站起來,她儘力一撐,卻是趔趄一下又撲倒在雪上。雪灌了她滿臉,她將就著塞了幾口雪進嘴裡,似乎是命令自己一般:“站起來。”她站不起來了,這長長的一條路耗乾了她所有的體力,可她不能夠停下,隻能跪著一步步向前挪,那個地方有藥,那個地方是希望所在。可那個地方真是太遠了。“沒有彆人了!”她拚儘力氣一句喊,要給自己助威,要給自己力氣走下去。喊聲在雪原上稍稍回蕩一下,便被吸入了無儘的空曠與靜默之中。她絮絮叨叨不知在自言自語什麼,一邊說著一邊拄著劍往前走。等挪到鎧甲麵前時,她已沒有知覺了,刨開雪堆的十指磨出了血也不會痛了。一道道血痕在白中交織,她沒有哭,也沒有說話,連喘息的力氣都快要沒有了。這一番折騰,她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了,血不多,卻好似滴滴都帶走了她的生命。那瓶黑水丸,她找到了。她站起來,又摔倒了,再站起來,又摔進雪裡,雪上斷斷續續沾著她的血,一片片紅得發痛。南山裹成一個雪人掙紮著回到崔勱身邊,血染紅的手拔開軟塞,她還記得這黑水丸還要配上熱血三滴方能生效。她將自己的手指咬得更破,在崔勱唇邊滴了幾滴血,再嚼爛了丸藥喂到他嘴裡。血腥的味道嗆得崔勱咳了一聲,他醒了過來。他看見南山凍紅了臉,伏在自己身上,他不知她怎麼走回來的,也不知她如何找到了藥。他昨日早晨給她束起的頭發已經半散了,她忽然咧嘴笑了笑,無力地伏在他的胸膛上。患難與共,今天他們也算遭受了。崔勱一眯眼睛,一滴淚忽然從眼角滑進鬢發裡,“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也不會讓你吃這樣的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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