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柳小處院口處,南山正披星戴月站著。天明前是最冷的時辰,她披著一件鴉黑裘衣,裡邊一件新裁的黛紫圓領袍子。鋪霜的院門悄悄推開,韓雋從院中走了出來,他亦是一身厚實的冬衣,戴著一頂皮帽隔去寒風。昨夜韓雋收到了突厥人新的指令,要他明日卯時放鬆所守莽山獵場一域的防禦,季伉同二人商量好了,因韓母還在突厥人手上,不可明著撕破臉皮,隻能暗裡加強防禦,保護褚楨的安全。他們已是有備無患,若是突厥人真敢在獵場行刺殺之事,隻消抓到一二個活口,在禦前審個一清二楚,便能在角力裡先贏一陣。天還未亮開,兩人已要趕往自己的職處,再過一個時辰,前往莽山圍獵的天子車駕就要啟程了。季禮所在的禦林軍亦要保駕護航,他在打頭的部隊,已經先行出發了。韓雋一部親軍保衛隨行的皇子和後妃,南山則要在褚楨車駕前好好護衛著。童鶴、欒鳳二人沒有輕動,都留在了京中,隻有童讚一人暗中跟隨,以免生出意外。故這一路上,南山隻能與韓雋相互扶持了。去往莽山獵場的路極凶險,與寧王、薛勉、突厥人鬥智鬥勇,勝敗隻在一線之間。南山不說,可她心中也壓了一塊石頭,她看見韓雋一人出來,便問:“小姐呢?”“她睡得正香呢。”他輕輕說著,目光往竹柳小處裡一瞟,抬手闔上院門。“不叫醒她說兩句?不然小姐又要發脾氣了,說我倆話也不知道說一句便走了。”她想到季喜生氣的模樣,不覺笑了一下。“她最近身子乏得很,讓她好好睡罷了。”韓雋說罷,便抬腳往外走,他手握著劍,南山走在他身側,也下意識握著腰間的劍。兩人出了季府,一同走到宮中,在出行的儀仗前分手,韓雋往後去了,南山則在金鑾馬車旁候著。萬事備好,帝後一同登上了金鑾馬車,褚楨還在生氣,一眼也不看南山,他威儀端莊地登上馬車,身影消失在厚厚的簾子後邊。過年本已是朝廷的一筆大花銷,如今又要陣仗浩蕩地前往莽山圍獵,冬日有什麼獵好打,褚楨無非是想在邦國使者麵前一展大魏的國力而已。如此勞心勞力,做做臉皮上的功夫,幾個大臣頗有微詞,可很快便淹沒在“陛下聖明”的浪潮裡,故而莽山之行輕輕鬆鬆順了褚楨的心意。長龍般的儀仗穿過汴城的中軸,坊市關閉,百姓回避,出了汴城往莽山獵場走,官道都已封鎖,民間車馬都隻能候著,等龍駕過去方能通行。莽山不遠,從汴城過去隻消一天時間,那裡林豐水美,還有一片茫茫草場,常年來都是官家的圍獵佳地。褚楨一直都沒有露過麵,南山倒是挺忙,一會兒這個士兵鬨肚子了,一會兒那架車的輪軸鬆了,直到午飯時刻才算消停了。午飯過後,儀仗稍在蘭陽驛站處歇腳。南山簡單吃過飯,聽士兵來報,說有幾匹馬兒掌鐵掉了,不能再走,她便想換幾匹驛站裡的馬兒來替,故而往馬廄去挑馬。因突厥人不懷好意,南山心裡繃緊了,恨不得樣樣事情親力親為,不要出一點紕漏,到頭來自然是累得夠嗆。南山一到馬廄,就看見馬廄裡少了一匹馬,她再三追問之下,馬倌才唯唯諾諾地說是陛下牽走了馬,還勒令他不許說,說了便要掉腦袋。她真是氣壞了,自己鞍前馬後地辛苦,褚楨卻自己牽了匹馬不知往哪兒去了。可是生氣歸生氣,職責歸職責,南山一邊置氣,一邊牽了自己的馬,翻上馬背,出去找褚楨。蘭陽驛站外有一片草場,此時正值百草衰敗的季節,裸露的褐色泥土蓋上了一層雪衣,白茫茫的儘頭橫著兩抹灰白的山影。南山騎著馬快要到山腳下,才找到了褚楨,他隻身牽著一匹黑馬在雪地上走著,一身雪白的狐裘,一隻玉冠攏起黑發。今日天氣晴好,無雪無雲,天是一片澄澈的晴水藍,籠罩著明淨清洌的無儘白雪。冬陽雖不暖,可光芒耀耀,加之風雪初澄,冷藍的天光上畫出一道圓虹。褚楨的身影融進灼眼的日暈裡,迷離得有幾分不真切。南山跳下馬,叫了一聲“陛下”,他不回應,隻是牽著馬漫步。南山被他回以冷漠顏色,便也賭氣不說話,他走一步便走一步,他停下便也停下。褚楨被她跟得很煩,心中本也有口惡氣無法紓解,不耐煩地回身說道:“你跟著朕做什麼?”“保護陛下,是臣的職責所在。”南山冷言回答他,中規中矩,語調連些起伏都沒有。“朕一個人很好。”他說罷,冷眼回過,看了一眼她。她今日太勞累,才半日時間便是風塵仆仆的模樣,好似趕了好幾日的腳程,散下的碎發雜亂地垂在額間。褚楨氣得有些悶,可看見她這一番模樣,心又軟了,隻是礙於麵子,便低聲道:“你回去吧。”南山雙臂散散一摟,抱著那柄青光惻惻的劍,一雙映著碧天雪原的眼睛看著他,擺明了是不會聽他的,“陛下一個人太危險了,還請陛下和臣一起回驛站吧。”“你聽不明白是嗎?”褚楨皺起眉頭,冷風急急撲麵而來,吹得他有些眩目。他看見急風裡南山滿麵泰然,眼中雖有些疲憊卻煥然有光,她一絲氣惱也沒有。她這自若的模樣教他氣急,她若也皺眉,他脾氣或還有些消解,可她若滿不在乎,便是他所不能忍受的。褚楨惱怒地一把拽過她,兩手捧著她的臉頰便強行吻了上去。她的嘴唇有些乾澀,有些冰冷,可唇裡卻是暖的。他遭到了激烈的抵抗,卻愈發激起了他想要征服的心。不依不饒的互博間,一黑一白兩件裘衣半散下來,褚楨和南山的手腳亂七八糟地在推搡和強擁間織成一團片。南山悶聲哼了幾下,被他扯著衣襟一把按到了雪地上。她感到雪下堅硬的石頭狠狠磕在自己後腦勺上,她一時腦袋昏聵,暈暈乎乎地仿佛做起夢來。天上雲霧全墜落,將她籠罩,她沒了力氣掙紮,雙手無力地垂了下來。褚楨整件白色狐裘罩下來,兩人仿佛融進了雪裡。他撒氣一般不知輕重地半咬半吻,抬手扯開她的衣襟時,才發覺她細細皺著眉,眼睛緊緊闔著,紅腫的嘴唇被他咬破了,沾著一滴血珠。雪太冷了,也或是那一下撞得太狠,南山頭一下疼了起來,她疼得手腳顫抖,發出痛苦的低吟。“你怎麼了?”褚楨一下慌了神,他忙摟著南山的肩,扶她坐起來。他張開裘衣將她裹進懷裡,溫度漸暖,她的頭痛也消減了七八分。風清雪靜,空曠的雪原上一絲雜聲也沒有。時間太靜,仿佛停止,他的呼吸也仿佛停止了,他想變成一塊頑石,倚著另一塊頑石,餐風飲雪,受著日月照耀,這樣過上億萬年。他垂首,看見她緊皺的眉頭,也看見自己明黃的龍袍,那條五爪真龍一擺尾,掃開了他迷夢的雲霧。“臣沒事,不小心撞了一下腦袋而已。”她微微睜開眼睛,一口乍暖的白氣呼在他胸口。南山緩過神,撫著額頭站起來,她身子有些搖晃,可還是倔強地翻身上馬,對褚楨說道:“陛下,回去吧。”她臉色多了幾分蒼白,更加的不好了,可她依舊平靜地輕扯了一下韁繩,策馬慢慢在雪中走起來。褚楨那一刻有種衝動,想要叫她一起走吧,逃出這吃人的皇宮去,去她那個愛恨分明的江湖。他又覺得自己蠢,他為了坐上這把龍椅,失去了多少東西,為了這一個人,多麼不值得。他仿佛看見她牽著韁繩,回頭衝他一笑,一場鏡花水月的幻夢打破,真的模樣是她頭也沒有回。褚楨騎上馬,跟上了她,兩個人如這雪原一般沉默,可褚楨心裡卻堆滿了話。他想同她分享自己最珍愛的每一個地方,四照山上的桃花林,昆明湖側的相思泉,玲瓏湖畔的楓葉林,還有這片無垠的雪原。這是他十四歲時拜將,第一次征戰沙場所廝殺的地方,他平定了韓國舊部的叛亂,解救了岌岌可危的汴城,他的心在血汗的磨礪裡第一次變冷,再無人敢質疑他是否夠格做太子。他亦有策馬瀟灑的縱情時光,如今卻都埋進了這片雪原裡,他從小便想打破頑固的規矩,創一片新天地,可他如今卻變成了被規矩束縛最深的人。他真想告訴她,他不是生來便是如今這般,在權利的撕扯裡畏手畏腳,虛偽地追求著史官一段“仁德開明”的評述,追求著天下悠悠之口的讚美。他心裡堆滿了話,可他一句也沒有說,這些話好似太多餘了,她就是聽了,也會反駁他,也會說他做錯了,也會拿她江湖人的眼光來看他。無言無語地回到蘭陽驛站,南山在馬廄裡拴著馬,褚楨正要離去,皇後卻來了。她一見褚楨便連連落著淚,一口一個“臣妾該死”,細問之下才知道褚鈞在她那吃了一個冬棗,即刻便不醒人事了。褚楨忙趕了過去,南山亦一起過去了,去時隨行的太醫已診出褚鈞並非是中毒,隻是對棗子過敏,因是皇後備的,他便硬著頭皮吃了一個。褚楨剛在南山那碰了個軟釘子,回頭時兒子又出事了,難免生氣,訓問了皇後幾句:“你不知道鈞兒怕棗子嗎?怎麼還把這種東西拿給他吃?”“臣妾隻是無意間聽頌才人說鈞兒喜歡吃棗子,想著路上太累,給他吃些喜歡的,沒想到鈞兒吃不了。”皇後沒有太急,可還是擺出一副痛心的模樣,她柳眉微蹙,眼裡哀傷真摯,教人不得不信。她這番話語便將矛頭指向了頌優,褚鈞明明吃不得棗子,頌優同褚鈞那麼熟,怎會不知?卻要在皇後麵前故意說褚鈞愛吃棗,莫非是要擺弄皇後一道麼?頌優即刻便跪下來,淒聲說自己絕沒有說過這種話,也不知褚鈞不能吃棗子。南山冷眼看著這兩個女人話裡有話的互掐,褚楨同她一樣不說話,看著她們還能如何鬨。後宮的女人,心思都不是簡單的,何況這一人尊為皇後,穩坐中宮多年,另一人手握巡撫司令牌,從賣笑女一躍成為後妃,都是厲害的角色。比起聽她們信口開河,看一段不知誰對誰錯的戲,南山更關心褚鈞的病情如何。她走上前去,扶了褚鈞坐起來,一段內力送入他體內,褚鈞便悠悠轉醒。皇後和頌優都不說話了,屋中霎時寂靜,南山開口問道:“王爺,你好些了麼?”褚鈞仍是昏昏沉沉的,他蒼白臉上起了許多風團,一塊塊紫紅地腫起來。他眯眼看看南山,低聲說道:“南大人,那棗子真是不好吃,一個就把小王惡心壞了。”不管是頌優故意的設計,還是皇後無意的犯錯,全都無憑無據,褚楨的女人,褚楨自己管,南山不想摻和,隻說道:“陛下,驛站太過簡陋,臣先行送王爺到行宮休養。”褚楨抬頭看她一眼,又心煩意亂地垂下眼睛,他厲聲責備道:“你們兩個,也算鈞兒的半個母親,卻還不如南卿關心孩子一些。”皇後眼眶紅紅地答“知錯”,頌優也趕忙認了罪。這兩人身段如此柔軟,褚楨也無意再查下去,教自己在各國使者麵前出醜,此事到此便算劃上了句號。還不到一炷香時間,這樁能演為謀害皇子的事情便煙消雲散了,這是褚楨的做派,南山早想到了。皇後背後是丞相王澹,頌優在他心中極好,他一個都不想罰。南山駕一輛馬車送褚鈞到莽山行宮,她快馬加鞭,兩個時辰便趕到了。俗話說“日暈三更雨,月暈午時風”,到莽山行宮時,狂風肆虐,吹鼓了雨意,雨水凝結成冰雹子,在呼嘯的風裡一顆顆打得人臉頰生疼。殿裡生著暖爐,緊閉的門窗遮去了被風攪亂的混沌天空。褚鈞臉上的疹子消了一些下去,他似乎心中難過,那難過也顯在了眉眼間。“王爺還不好受嗎?”太醫剛剛退下去,殿裡隻有零星幾個宮女侍奉,好不冷清,南山覺得他莫名有些可憐,低聲問他。“小王心裡不好受。”褚鈞輕闔著眼睛,長長睫毛遮著暗如陰沉天氣的眼睛,“若是頌弟病了,父皇一定會勃然大怒,追查到底,還悉心照料著。”他這句話並未說完,可南山知道他要說什麼,這些為人父母該做的,褚楨卻一件也沒有做。褚楨責備皇後和頌優不關心他,可自己何嘗又關心過他半分。“王爺早就知道陛下的性情,又何必難過呢?”南山的話,褚鈞自然無法理解,他不似南山一般能灑脫地揮劍斬情絲,他珍惜這段父子之情。“大人,都說無情最是帝王家,可小王不怎麼信。父皇雖有些冷落小王,可又怎會沒有父子之情呢?”褚鈞搖搖頭,嘴角一揚,好似在笑話她不懂自己同父皇之間的親情。這句話南山太熟悉,有一個人也曾對她說著不相信無情最是帝王家,那人被帝王逐出了京城,走在去往涯州的路上。這天寒地凍,又是一路千難萬險,不知他好好走到沒有,有沒有又喝醉了呢,他銀子還夠不夠花銷,吃不吃得飽,穿不穿得暖,與妻子是否和睦,孩子又長高了多少。這麼一彆,還真能後會有期嗎。那人一去不返,連音訊都斷絕了。南山有許多感慨,她一下歎息斂在喉頭,心中隱隱地泛苦。那時登高看雲,醉倒路旁,恍惚間,那人已經走了那麼多時日了。她眼有一些濕,便站起來,告彆了褚鈞,反身往殿外走去。推開殿門,毫不留情的風雪撲了她一臉,北風送來亂舞的雪片,吹白了她的臉龐。南山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被風吹得眯起了眼睛,那天灰得好似一潭濃濃的淚,冬風如刀也割不開。她把臉縮進兔絨領裡,要去找崔勱,正巧崔勱也在找她,轉過一個廊角,兩人便遇著了。這幾日崔勱過得並不好,從他灰撲撲的衣服和微青的胡渣便能看出來。他走過來要拉她的手,她頗不習慣地想要揮開他的手,卻又忍住了,問道:“你怎麼麵也不剃一下,邋裡邋遢的。”“我不怎麼,倒是你,去屋裡休息一下,給你暖上爐子了。”崔勱牽著她往給她備好的屋子走去,晦暗的天教人分不清時辰,也教天更冷了,他不願鬆開她的手,又怕她太冷,便把她的手揣到了自己的厚厚披風裡。南山摸到了他手上纏著布條,便問道:“你的手怎麼了?”“沒什麼。”他話音剛落,南山便一把反抓著他的手,把他的手從披風裡帶出來。他的手確是受了些傷,裹著手心的布條沾著乾涸的血跡。“你又要瞞我。”她不肯再往前走了,站在狂亂的雪裡同他僵持著,她眉一皺,澄澈的眼睛生氣時也漂亮得讓人發不了脾氣。雪粒極快地從他麵龐前滑落,好似一簾白珍珠串出的羅帷。他的臉有一些朦朧,可臉上俊俏的線條依舊明晰,“我不瞞你,外頭太冷了,到屋裡再說。”“不行,現在就說。”她一動不動,還站在原地,兩隻手合攏,將崔勱的手捂了起來。崔勱眼裡有些無可奈何的笑意,那笑意卻又被疲倦壓得很低。他眷眷垂下眼睛,低聲道:“昨日巡察,我發覺獵場周圍有些形跡可疑的人,帶人追過去,受了些小傷而已。”他一句話輕描淡寫,南山卻發覺這話中有佯。突厥人若要行刺,定不會是單打獨鬥,而是同寧王、薛勉商量好的,從崔勱的話來看他並不知道有人要在獵場動手。既然他不知道,那陸耽一定也不會知道,薛勉不是倚重他們二人嗎?為何不將計劃告訴二人?她想到了最壞的事情,那便是薛勉不再相信崔、陸二人了。不被薛勉相信,這對崔勱意味這什麼,那意味這他不再有存在的價值,也不再有活著的意義。南山心中一緊,風也緊了起來,呼嘯的北風如驚雷乍起,吹得她隱隱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