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碗酸餃子(1 / 1)

南山一桂樹 蔣見深 2525 字 4天前

頌優的褥子底下有一塊巡撫司令牌,這意味著什麼?是有人要栽贓陷害她,還是那東西本就是她的?巡撫司是開國時就立有的職處,誰會用巡撫司的牌子來栽贓人,南山思來想去,斷定那牌子就是頌優自己的。頌優何處得來的牌子,南山想不明白,她更覺驚懼的是這暗潮洶湧裡,還有多少人帶著平凡的麵具,還有多少人如同頌優一樣有著更深一層的身份。時局太可怕,如同這陰沉的雪天,大雪將一切覆蓋,這些不起眼的石子沉默的埋在雪裡,絆人一跤時卻亦是驚天動地的威力。一一被這巡撫司令牌嚇得病了,南山並不覺得她值得恥笑,一一是個聰明人,能思及這背後種種令人心生畏懼的事情。一一覺得怕,南山心中也不會少半分的忐忑。頌優若是巡撫司的人,她是否是薛勉安插在後宮的一枚棋子,褚楨又知道自己枕邊人的這一重身份嗎?皇帝陛下不是一個值得人口吐真言的人,她若去和褚楨說了,命運也就交到了褚楨的手裡,偏偏她不能夠信任他,她也不想把命運交付給他。她此時才發現,褚楨已完全不是同她站在一起的人了,她斥他於千裡外。此刻若找人分憂,她會想到崔勱,想到童家父子,甚至於想到了欒鳳,可卻不會想到褚楨。南山好言安慰了一一,教她安心養病,而後便離了香羅殿要出宮去,她打算將此事也同童鶴商量一下。香羅殿在宮中較偏僻一些,卻是風景這邊獨好。殿外銀杏植的密,還有一泉天青色的金玉潭,這不大不小一潭水如藍色寶石般純淨,潭底枯枝敗葉作畫,深淺濃淡,分外清晰。潭中一座銀杏葉堆成的浮島,好似金砂凝聚,又仿若玉磚砌成。藍光豔麗的潭水四周圍著瑩瑩冰雪,無人在此來去,倒讓人覺得格外寧靜。不遠處有小孩子的嬉笑聲傳來,她往那看看,是頌優正領著三皇子褚頌在玩雪,褚楨站在一旁看著,真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她想繞道往另一側走,徐公公卻已經呼著白氣跑過來了:“南大人,陛下叫你過去呐。”被褚楨看見,她便沒那麼輕易可以走掉了。南山信步走過去,踩出一串平穩的腳印,褚頌本蹲在地上,伸隻小手戳戳雪,一副又想玩又怕冷的模樣。他看見南山過來了,站起身朝她跌跌撞撞走過來,像隻花團錦簇的白饅頭在雪裡滾一樣,他一挨到南山,便小手一展,抱住她的腿,喊了一聲:“荷花大人。”褚頌臉蛋凍的通紅,吸溜著鼻子又說道:“明年還送花給你。”南山想起來了,今年夏天時,褚頌是借花獻佛的送過一枝荷花給她。褚楨顯然對自己兒子的表現很滿意,他同頌優並肩走過來,又刻意離頌優有些遠,他欣然道:“免禮吧。”頌優一身千歲綠的雲錦襖裙,沈香茶色的披風領子繡著金線荷花,高高簇在兩頰旁,她含笑對南山點頭施禮,又上前來將褚頌抱走了。她軟雲發鬢抹了兩側耳朵,兩線孔雀翎墜子從烏發中泄出,襯著那長春花樣的唇上笑意闌珊,卻教南山心中寒意驟泛,想起那枚巡撫司令牌,不由的蹙了一下眉。褚楨心細,察覺到她一時的煩憂,他解為她是不高興了,為了他同頌優在一處,從前她也為這個置氣過。他刻意的地側身,微微用背朝著頌優,說道:“你送頌兒回華儀宮吧,等會兒該著涼了。”“臣妾告退。”頌優知趣的地告退,也帶走了還吚吚呀呀不肯走的褚頌。南山側過眼睛,假裝沒有看見頌優同褚楨相彆時那番你儂我儂的眼神纏綿,她是那個惡人,一露麵便將人家一雙和鳴鴛鴦給拆做了兩半。她亦識趣是拱手道:“若陛下沒什麼事情,臣便告退了。”“站住。朕說沒事了嗎?”褚楨斜著眼覷一下她,眉皺一下又鬆開,他淡淡說道,“陪朕走走。”玉真遠嫁和親,那夜兩人吵的不可開交,南山把為人臣子最惡毒的言語都說出來了,此時雖不如彼時劍拔弩張,可其間的微妙氣氛,壓得兩人都不說話。“走吧,到昆明湖走走。”褚楨先開了口,說完後便又再啃噤聲,心事重重地埋著頭往前走。她跟上他的步伐,兩個人沉默不語地慢慢走著,隻把雪踩得“吱嘎吱嘎”響。他聽見稍後麵她散散的步伐聲,若有所思又滿腹心事,聽得他心煩意亂。他想要問她,問個清楚,又開不了口,她有多少真話,多少假話,又多少氣話,思緒壓得他腦袋沉沉的,腳也有千斤重。“最近天更冷了。”沉悶過頭,總令人不適,南山突然開口隨意說一句,想要掃除雪天的陰霾。她停下腳步,手鑽出披風來,張口朝手上嗬一口暖氣,再用手搓一搓冰涼的臉頰。“是啊,每年冬天,總要有那麼一陣酷寒。”他深深吸一口冷氣,從懷裡拿出一杆細長如草的燙花銀煙槍,填上香氣熏人的煙草:“可以暖身子的,抽一支?”她不太愛煙草,卻還是接過來,看他自己也拿了一支翡翠的煙槍,抬在嘴邊,然後拿出火折子打亮,將兩支煙杆都燃上。乾乾淨淨的雪地裡,兩個人站著抽煙,一語不發,似乎各有各的心事。他偷偷看她一眼,她手抬著煙,眼睛垂著盯住腳尖,很久才淺淺地吸一口,然後緩慢地吐出一口煙,煙緩慢地飄著,一會兒是雪的白色,一會兒是她唇的紅色,一會兒像她眼睛一樣沉鬱的苦褐。“你和崔勱……”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然後看她一眼,她也側頭看他一眼,然後垂下驚慌的眼睛,狠狠吸口煙,不說話。他的心都繃緊了,手將煙杆捏得緊緊的,忽然又歎了氣:“罷了……就當朕沒有問過。”她心糾緊了,腦袋裡有些混亂不清,冷冽的風又開始吹起來,吹得她頭暈目眩,煙草的氣息湧上額頭,她忽然低低說:“崔大人怎麼了?”她問得又短又急,夾雜在呼嘯的北風裡,像抓不住、急急滑走的雪花,他揪著心,躊躇著低聲道:“朕聽說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和崔勱?”他問不下去了,手裡的抬著的煙杆細細一支,猩紅煙頭一明一滅,他看著,心也一明一滅。她沒有說話,隻是一垂手,煙杆裡的紅光火點灑到雪裡,變作不可見的焦黑小粒。她往前走,他又聽見那心煩意亂的“吱嘎吱嘎”的踩雪聲。明明是兩個人,走在雪裡卻是形隻影單的孤雁。他的問題,她是會承認或是不承認,還是就這樣裝聾作啞的地帶過,他不敢問的太露骨,她若是一口承認了,那他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南山的心思卻不在這裡,她要想著頌優,偏偏還要被褚楨拉扯著思緒。風吹來,樹梢上的雪被散亂的吹落,她眯起眼,阻擋這混沌的亂雪。“頌才人宴會上受些委屈,朕總要安撫她一下,她又爭光,朕打算晉一晉她的位分。”他半是解釋半是商量,卻未發覺自己觸了她的黴頭。玉真恐怕才是最委屈的,頌優自然出彩,她自己自然是出糗那一個。她一句冷笑噎在喉裡,聲音有些惱怒:“陛下恩寵後宮,何須來問臣的意見,陛下自己的枕邊人,陛下自己最了解。”他寵愛蠻橫的明妃也就罷了,不明不白的頌優他照樣對人家好得很,朝廷之上,舉目隻見王澹、薛勉之流,他曾經關乎新政的豪言壯語,如今倒可堪嘲弄了。“頌才人哪裡不好,你要這樣暗暗譏諷她。”褚楨剛覺得她脾氣消了,有幾分乖巧,可她立即變了臉,又撩起他的三丈火來。一旁徐公公心中鼓搗著:“完了,完了,冤家又要吵架了。”果不其然,南山反口就是一句:“臣不敢。”“你真是可惡至極!”褚楨亦惡語相向,當初相識相知的那點情義,好似已被瑣碎而有漫無邊際的事情消磨殆儘。“徐海,告訴頌才人,三日後的莽山圍獵她也要去。”他好似是故意要說給她聽一樣,語罷便狠狠拂袖而去。南山隻能在心裡送他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最蠢”,即刻頭也不回的便出了宮。她前腳剛到巡撫司,褚楨的賞賜後腳便到了,說是冬至到了,南方不時興吃餃子,怕她從北方過來會不習慣,特意賜她一碗餃子。褚楨大概是氣瘋了,不知道叫禦膳房的廚子往餃子裡加了多少醋,南山在醋味彌漫裡硬著頭皮吃後一碗醋泡餃子後,胃酸的得乾嘔了半天。崔勱回到琳琅院時,那股滿天的醋味正囂張的霸占了整個屋子,南山趴在桌上,胃裡難受的緊。他被醋味熏的皺起了眉:“你把醋打翻了?”南山哼哼唧唧,惡狠狠說一句:“禦膳房的醋打翻了,卻要我受罪。”崔勱走過來,手剛剛搭在她的肩頭,想要扶她起來去床上躺會兒,卻被她一肘子頂開了:“彆動我,肚子裡酸死了。”“你到床上躺會兒,我給你揉揉肚子就好受了。”他一邊哄她般,一邊兩手環過她的腋窩下,把半死不活的南山拖到了床上躺著。崔勱伸手想給她揉一揉肚子,卻被她一雙手擋住了,南山兩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不讓崔勱來碰。崔勱無奈一笑,隻能兩手覆上她的兩手,不重不輕帶著她的手揉一揉。他垂眼,看見她眉間深深一個“川”字,堅不可摧的眼睛此時卻是水汪汪的。她目光與他一觸,即刻便蜷起身子往裡一轉,抱怨道:“酸死了。”崔勱從懷裡透出一方青絲帕子,他拈起帕子裡的一塊麥芽糖,往南山鼻尖前一放。南山嗅著那香甜的糖,張嘴便將糖銜了去,濕潤的舌頭無意的舔了一下他的指尖。“我去同陛下說清楚,他就不會來酸你了。”崔勱邊說著,邊又拿起粒糖喂她。“說什麼?”南山一語挑起了崔勱的不快,他責難般重複她的話來反問反問:“說什麼?”南山看見他盯著自己,意識到自己好似做了什麼錯事,忽地的垂下眼睛,咂一咂嘴裡的糖:“那你去說就好了。”“真是根木頭。”崔勱言語又緩和下來,南山年輕且不像女孩子,孤身一人自在慣了,想來便來,想走便走,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罷,從沒點談情說愛的自覺,他是明白的。她對人亦是很好的,因為一顆熱忱的俠客心,可她的心太模糊了,被劍磨礪的得遲鈍了,像個懵懂孩子一樣,分不清情與愛,也不知愛一個人該做什麼。他俯下身時,她正死命的嚼著黏牙的麥芽糖,他吻住她的嘴唇,深深一吻,甜膩的味道在唇齒間見交纏,充溢了口腔,津液如糖絲般黏連在舌尖。不專心談戀愛的南大俠不得不專心起來,她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皺著眉用鼻音發出抗議,崔勱微微抬起身,問她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嗎?”火熱的氣息融在一起,南山看著他的眼睛,濕紅的嘴唇張了張,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崔勱像先生一樣諄諄教誨,低沉聲音卻很柔和:“這是愛,這是我喜歡你。”“你知道我該做些什麼嗎?”他就好比在問一個三歲孩子你會解方程嗎,自然隻能得到沉默的回應。他耐心的地自問自答:“不管是燒水做飯還是親你抱你,這是我隻為你做的,你若生氣,我要哄你,你不懂事,我要教你,我錯了,我要向你道歉,我最不能做的就是讓你傷心。”“你沉死了。”南山臉紅心跳,卻故意抱怨一句。崔勱抓住她亂動的手,又問道:“你又知道你該做什麼嗎?”她理直氣壯的重複說道:“不知道,不知道。”“你要給我一個眼神,對我說一句愛你,你也要照顧我、包容我、安慰我,隻有你一個人才能打開我的心扉。”他安撫般拂開她額角的碎發,低聲說道,“正因如此,也隻有你才能讓我傷心。”“我什麼時候讓你傷心了?”她不由問道。“現在還沒有。”崔勱手撐在她臉頰旁,寡淡無情的嘴唇繼續動了動,“我教過你了,現在考考你,答錯了就要親我一下。”不給她反駁的時間,崔勱便問道:“飯該誰做?”南大俠智商也不低,張開便答:“你。”“那如果我受傷了呢?”他又問道,南大俠覺得這問題簡單至極,洋洋得意的地答道:“我。”“錯。”崔勱一個字叫她瞪大了眼睛,南大俠鼓足了氣爭辯:“哪裡錯了?你就說哪裡錯了?”他黑色眼睛裡笑意滿滿,低聲說道:“你要捂住我的嘴,說:‘’我不許你說這樣的話,也不許你受傷’’。”南山目瞪口呆,隻能憋出一句:“啥玩意?”逗弄了她,崔勱心情極好,催著她願賭服輸,趕快親他一下。南山是率性又果斷的人,她皺著眉,癟著嘴,視死如歸般閉上眼睛極快的地親了一下崔勱的嘴唇。崔勱反唇側頭一吻,感到她的舌頭輕輕的碰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傍晚時分,昏沉不明,斜透過窗扉的夕照鋪在地上。菱花窗格映出夕陽間的花紋,光有些曖昧,餘暉被北風一吹,刹那間便被吹入綿綿山後。冬夜的寒意隨夜色襲來,可小小陋室裡卻很暖。南山覺得有些不妙,隻能不要麵子的地說道:“我娘說了,親親抱抱隨便,那個不可以。”“哪個?”崔勱反口一問,教她噎住了。他嘴上雖這麼說,手上動作卻停了,摟著衣裳齊整的她說道:“我也是個正常男人的,你要是害怕,那就成婚後再說。”“不行,成婚後也不行。”她話剛出口,卻自己臉紅了,“你這快三十年不都這樣過了嗎?”“可我今年剛剛遇見你。”他看著她,他眼裡也有很深的情,也有很濃的意,南山看得有些癡,他眼裡好像就是他所說的“喜歡”,喜歡的眼睛原來那麼好看。“你快些,我餓了,還要吃晚飯。”她皺著鼻子催促他,一把拉下了帳子。崔大人最終還是被推出了帳子,因南山嫌他動作太慢,自己又太餓。人總不會太順心,第二日一起來,崔大人便被情敵陛下給派到莽山打理圍獵和行宮的防務了。南山過的亦不輕鬆,陸耽不知在忙什麼,整日都不見人影,陛下出行的擔子,她一個擔一成已是累的夠嗆了,加之韓雋處來的新消息,更是令她不敢鬆懈半分。突厥人好似是終於想起了韓雋這顆棋子,將近一年時間裡,第二次給他傳來消息。已是前行夜,紙條上的字句令人浮想聯翩——“後日卯時,開獵場。”圍獵,鬨事的突厥商隊,頌優,韓雋,南山心中已演出一番行刺褚楨的猜想,她亦有了對策,一舉拆穿這個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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