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稱病逃了幾日的早朝,她想著這時去見褚楨好似不太好,可她沒上早朝的第三日,朝中便有了大事情——往隴州加急送來的消息,說鹹陽侯寇橫暴病而亡。鹹陽侯習武之人,向來身體硬朗,這番說沒便沒了,旁人猜不出,可南山卻知道所謂兔死狗烹的道理。鹹陽侯交出了突厥信物,便再沒什麼價值可言,死人無言,隻怕又是薛勉派人下的手。鹹陽侯雖犯過錯,可人已經死了,朝廷也該大度一些,褚楨遣了禦史前往秦地,依秦國公的禮製厚葬寇橫。這樣一來,童讚的隴州之行也不得不擱置起來,他每日早出晚歸,專心致誌地跟蹤起了廉柏衣。不得不說童讚子承父業,從小便是當特務來養的,每日穿梭於大街小巷,也沒露出一點尾巴。鹹陽侯的死,滿京城裡隻有一個人最難過,那便是寇星凡了。父親一死,這個家便算是散了,這半年來的變故一下擊倒了她,她哭了好幾日後,總算把自己熬病了。南山每日都去看她,可算起來,寇家落寞至此,南山是頭等功勞,寇星凡正因父親的死恨著她,她這番勞心費神自然是費力不討好了。南山也不是無知無覺的,被她冷著臉對待了幾次,自然也生氣了,進去她屋裡問幾句便走。大半時間,還是羅在照顧著寇星凡。日前南山又被寇星凡氣得狗急跳牆,若不是羅在央著她去看兩眼,她今日怕是撞死也不肯走進小山閣的院門。一進屋子,寇星凡還是在哭,她飯也不願吃,藥也不願喝,幾日下來,豐潤的臉蛋已經熬枯了,眼睛又紅又腫,比因發熱而滾燙的臉頰還要紅幾分。南山是憋了一肚子火氣,可見她那麼可憐,心中又有些不忍,走上前去想探一探她的額頭,剛伸出手,卻就被寇星凡無賴般一掌拍開,“你滾開!”羅在一看情形不好,這邊南山返身便要走,連忙說些好話:“教頭,你彆不管她呀,她病糊塗了,你怎麼還和小孩子生氣呢?”那邊寇星凡又捂著臉低聲哭著,他又好言安慰著:“你彆哭了,不是還有我呢?我會好好照顧你的。”“誰要你照顧我了?”寇星凡一抬臉,滿臉淚痕地質問他。“你就是不要,我也會照顧你的,我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天經地義的。”他一句話教寇星凡止住了哭聲,隻是抽噎著問:“你說真的?”羅在還沒對天發誓,南山便兩步搶過去,凶神惡煞地罵道:“你若是有本事,就好好練武,哪天殺了我給你爹報仇!你若是沒本事,就儘管哭著,病著,熬死自己也彆說我教過你!”“練就練!”寇星凡哭啞了的嗓子裡吼出一句撕裂般的尖利聲音,她兩腳把被子一蹬,抽出枕頭下的鞭子便翻身下床,兩步衝到院子裡便開始亂舞鞭子。師徒二人一副劍拔弩張的模樣,南山頭也不回便出了小山閣,單留羅在一人苦口婆心地勸寇星凡先吃飯、吃藥。收了寇星凡做徒弟,怕也是南山命裡逃不過的孽緣。她向來要強,縱觀汴城內外,能把她氣個半死的怕是隻有陸耽和寇星凡二人了,如今她心裡,陸耽恐怕還要稍遜寇星凡一籌。她氣衝衝地要回正司裡辦公,半道上正遇見了崔勱。崔大人沒穿往日偏愛的黑衣服,也沒穿派頭十足的鬥牛服,而是穿了一件青藍色的衣裳,外邊披了一件好似掩飾般的月色外裳。南山還沒見過從來都是烏壓壓的他這般清新過,崔勱本就長得好看,顏色一換,整個人即刻少了幾分冷峻,多了些翩翩的風度。他提著一個食盒,似乎是要去給誰送飯,遇到南山時,便即刻站住腳,“正巧,你替我跑一趟吧,給韓珍做了些點心。”“你做點心?”南山有些不確信的挑起眉毛,她接過食盒打開一看,那滿滿一盒酥,賣相精致,還散著陣陣勾人的清香,她算是魂都快要沒了。“不是人人都像你,除了練劍便什麼都不會。”他稍稍搖了搖頭,忽然想起那日去看羅在時,羅在正滿口喊著“小可愛”勸寇星凡吃飯,他憋了稍時,說道:“你嘗嘗味道如何。”南山等的便是他這句話,索性直接抓起一個酥便塞進嘴裡。崔勱的廚藝真是教她為之傾倒,吃一個自然是不夠的,崔勱看出她愛吃,淡淡提醒道:“給韓珍留一個。”崔大人總是詞不達意,還不如羅在一個少年會說話,南山仿佛示威般,在他麵前一口一個,一口氣吃了大半盒,最後當真是隻留了一個給韓珍。酥隻剩下一個了,自然也就沒法再送給韓珍吃了,南山將食盒物歸原主,飽食之後,心滿意足地去上班。連著好幾日,南山都在路上遇到了提著食盒的崔大人,這食盒裡總是不僅有酥,還有一粒消疤的藥丸。吃了幾次後,她便不好意思再吃了,規規矩矩地提著去送給韓珍,和韓珍一起吃。她自己在臉上劃的那道疤不長不短,本不難治,可她自己不在意,崔勱再怎麼暗中留意卻還是留下了痕跡。天是越發的冷了,連落葉都凋儘了半數,豔麗的秋日景色轉眼間便隻剩下枯敗,冷水枯葉,殘荷腐朽,高遠的天空蒙上一層秋白,宛如這白霜灑在了天上,再化不開了。天亮得也晚了,可上朝還是要按著時辰去,天還是鴉黑,冷得人吐出白氣化進夜色裡。南山提著一隻燈籠,從巡撫司趕往崇文門,她剛出了巡撫司的小矮門,便看見門口有一隻燈籠。那燈籠寒光不明,照得崔勱的臉龐影影綽綽。他垂下眼看看縮著脖子的她,她臉上落著一道淺淺的疤痕,他手微微抬起又放了下去,淡淡說道:“南大人好早。”南山好久沒去早朝了,沒想到這天亮前竟已是如此冷,與冬天差得不多了。她衣服雖錦緞厚重,可領子卻不高,寒風像纏繞在頸間的不散陰魂,凍得她想要割脖子。“早。”她不願多說一個字,點了下頭,便縮著脖子頂著風走。崔勱不疾不徐地跟著她,又是老一套地說話:“我給韓珍買了個毛領子,錢找不開,多拿了一個。”說著,他便從袖中掏出一個毛領子,遞到南山手裡。“多謝了,崔大人。”她圍上領子,即刻便覺得身體舒展了,沒有剛剛那般冷得難受了。受了崔勱這些東西,自然也是要還禮的,她頗有意思,還了崔勱幾本食譜。現下,她又想著買件什麼東西給崔勱,也算還了這個領子的人情。她一路走,一路想,走到崇文門下也沒想得出來。今日早朝,沒什麼大事,不過是幾個邦國的使者快要到京城了,安排了一些接待來賓的事情。教南山沒想到的是,她來上早朝的第一日,一退朝,褚楨便教徐公公把她召到了承乾殿。承乾殿已上了暖爐,比外頭秋風烈烈要暖和許多,可南山不自在,倒覺得在這熏香曖曖的殿中有些躡手躡腳。她低著頭問道:“陛下有什麼事情要吩咐嗎?”“沒什麼,替朕研會兒墨。”褚楨執筆寫著字,沒有抬頭,他聲音沒有起伏,仿佛殿外時斷時續灌入門中的淡漠秋風。南山不知他意欲何為,隻得走上前去為他研墨。他也不多說話,批閱著一本本奏折,他明看不進去了,一本奏折連讀幾遍也沒讀明白,隻是看著她的手微微出神,忽然醒時又忙寫下一串潦草的字跡。他想要見她,可見到她又是折磨,若是不見倒很自在,奈何他心中又會想她。不出一炷香的時間,纏綿的秋風總算吹來了綿綿的細雨,淅淅瀝瀝地柔軟斜灑,好似織就萬道似有似無的輕紗,以情人淚做線,以悲鳴風為梭。秋雨無骨卻淒寒,殿裡雖火燭高舉,卻被愁雨繞得有些暗淡。待在這尷尬的地方真是教南山難受極了,她不去看他,卻能聽到他心煩意亂地翻折子聲音。好在有人來陰差陽錯地救場,徐公公小步買進來稟報:“陛下,寧王爺求見。”“叫他進來吧。”他漫不經心地答一句,合上了一字也不想再看的奏折,無非又是些勸諫他早立太子的言談。皇後無子,另兩個皇子的母家沒什麼大身份,明妃身份尊貴,褚頌又得他寵愛,自然是第一人選,想來又是蔡庸攛掇著要扶有蔡家血脈的孩子入主東宮。他不過剛近而立之年,正是朝陽當午,這些言官就說著有備無患了,真是欺人太甚。正心煩間,褚輿走了進來,他發髻之上釵著一枝大紅大紫的西洋菊花,眉眼如畫,輕佻得漂亮。褚輿恣意慣了,褚楨也不同他計較,他禮也不行,就挨到褚楨身邊說著:“皇兄你這有好玩的嗎?臣弟快要無聊死了。”他說著,尖尖眼睛曖昧地掃一眼南山,貝齒咬一下嘴唇,嘴角勾起一抹放肆的笑。南山見他來了,正好借機告退,褚楨有些不樂意,卻還是允了。她退出承乾殿時,正聽見褚輿賣乖地說道:“各國使者都要來了,皇兄讓我去那玩玩吧,異邦人定有很多新鮮玩意兒的。”褚楨雖是斥責他胡鬨,可卻並沒有真的發怒,照他溺愛胞弟的脾氣,一定是會應允的。褚輿想要混到迎接邦國使者的儀禮隊伍裡,美其名曰找新鮮事玩一玩,可就以他同突厥的關係來看,他的要求恐怕並不簡單。離邦國使者進京還有七天時間,寧王爺已經有了動作,正如童鶴所料,狡兔已經出洞了。南山行色匆匆,想走捷徑回巡撫司,將此消息儘快傳達給童鶴。她往偏僻冷落的地方穿過,秋裳被微雨沾濕,轉過廊角,正遇上兩個大宮女在欺負一個小宮女。她還未來得及開口阻止,便跳出一個清秀的高個少年高聲問道:“你們在這做什麼?還不快散了。”三個宮女稱呼他為“王爺”,而後唯唯諾諾地散去了。南山看那少年不過十四五歲,穿一身四爪蟒袍,他麵如冠玉,眉目俊朗,薄薄的嘴唇頗像褚楨。現如今這汴城中,除去寧王爺褚輿,便隻剩下一個蕭山王褚鈞,他是褚楨的庶長子,母親雖沒什麼顯赫身份,但卻是褚楨三個皇子中唯一封了王的。褚鈞也看見了南山,他好奇地遙遙看了她幾眼,迎上了來,恭恭敬敬地問道:“你便是南山,南大人吧?”“正是微臣。”她朝褚鈞行了禮,褚鈞雖華服威嚴,舉止端莊,可麵上依舊透著年少的天真。他一聽麵前的人果然是南山,眉開眼笑地咧開嘴,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小王聽說大人很久了,也曾遠遠見過,就是沒機會上前說幾句話。”他老氣橫秋一般地自謙為“小王”,教南山忍俊不禁地一笑,她笑容在茫茫秋露中有些模糊,“多謝王爺抬愛了。”“小王傾慕大人的劍術,隻盼哪日父皇高興,便可向他請恩,教大人來教教小王。”他極歡快地說出自己的願景,南山還沒有答他,便聽見有個嬌柔的聲音遠遠地呼喚“王爺”。南山認得這聲音,朗聲問道:“小一一,是你嗎?”一抹嬌紫色的身影從朦朧雨絲後走來,染得秋雨也成了紫雲霞霧般的顏色,果真是甜蜜笑著的一一本人,她聲音清脆帶著笑意,“參見王爺,參見南大人。”她轉而又向褚鈞說道:“王爺,茶煮好了,才人教奴婢來請王爺去喝茶呢。”看一一的樣子,好似與褚鈞極其熟絡,想來這個蕭山王同頌優也是常來常往的。南山也許久沒有見過頌優了,她如今應過得不錯,這或是她的生存之道,也或是純純的性格惹人樂意交往。“頌娘娘煮的茶好極了,南大人不一同去嗎?”或是覺得南山是女子,宮裡人總對她少一些避諱,前朝後庭本不相通,褚鈞竟忘了規矩,想要她去嬪妃宮中喝茶。一一當先皺了眉,“王爺,你再胡叫什麼娘娘,我們蘭露殿可不要你去了。”“本王偏要叫,怎麼就叫不得了?”褚鈞頗不服氣地在她耳邊念了一連串的“頌娘娘”,好似非這樣稱呼頌優不可。一一氣鼓鼓地嘟起嘴,不再說話了。褚鈞又邀了一遍南山,她謝絕了,先行離去。南山將有關寧王的新消息寫成小函,走密道過去,放入了童府密室,童鶴回府時自然就會看見。她剛回到巡撫司,季素便尋上門來,說季喜在家鬨得不行了,讓她回去看看。南山才恍惚想起,自己好久沒回過季府了,同季伉、季禮和季素倒是日日都相見,季喜卻是很久沒有見了。不知季小姐又被誰惹得不高興了,要她親自出馬去製服。南山放了沒看完的公文,隨季素一起回家了。季府倒沒如她想象中那般被季喜攪鬨得雞犬不寧,反倒是秋意靜靜,枯樹做天,衰草為地,斂了雨氣的寒雲罩在竹柳小處的一片枯黃殘枝上,隨風漸濃。南山走進院子,看見季喜挺著肚子坐在綠水旁的小亭裡,一個冷藍裙子的少女陪著她,南山定睛一看,竟是玉真。季喜本和玉真有說有笑的,沒有一點鬨脾氣的樣子,可一見到南山便即刻撒潑打滾,嫌她不知道回家看看。南山哭笑不得,一旁的玉真也忍不住要笑季喜的模樣。“好小姐,你以為當差那麼容易,俸祿能往天上來嗎?”南山自有自己的道理,可的確是太久不回家,總也是沒理的。“那也不管。”季喜一哼,要好地拉著玉真的手,霎時間秋水眼裡淚汪汪的,“你們都忙,我在汴城又不認識什麼人,隻有公主發善心,每每來陪我。”“好了好了。”眼見季喜就要拿出涕泗橫流的殺手鐧,南山即刻打住她這一狠招,甘拜下風了,“我往後隔天就回來一次,好不好?”“你不許騙人,要立字據的。”季喜憋著兩串眼淚,癟這一張小嘴,又改做老樹藤那樣緊緊抱著玉真的手臂。“行,現在就立。”南山乾脆地答應了她,她卻又嘟著嘴搖搖腦袋,“算了,先生你心裡記著就好。”季喜的小脾氣,頃刻便能被人醫治好,南山看著她無憂無慮的模樣,就會想起廉君,她心頭一沉,倒有些笑不出來了,“廉君不回來看你嗎?”“他哪敢不回來!”季喜更是一瞪眼,一橫柳眉,“他若敢不回來,我就扒了他的皮!”玉真掩著嘴笑起來,卻好似秋來有閒愁,她總有幾分心有旁鶩,“廉將軍那麼好的男兒,怕是再難尋到了,小姐還如此挑剔。”“我家小姐,光嘴上功夫狠。”南山佯裝笑笑,好言又勸勸季喜。三人一同用了午飯,季喜飯後懶殆,要去午睡,玉真便告辭了,南山回巡撫司路上,順道送她的車馬回公主府。玉真似乎含著什麼心事,重重疊疊,壓低了她纖細的眉毛,行將告彆時,她才問道:“南大人,你傷好些了麼?”“早已無礙,公主放心便好。”時值正午,可陰雨蒙蒙籠罩下,不見太陽的天乾澀而蒼白,南山有些灰的臉上,唯眼睛熠熠有光。“我太沒用了,幫不了什麼忙,隻能去陪陪季小姐。大人若還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忙的,儘管說便好。”她短短的一笑後,淺淺的笑意有淹沒在眼中的暮靄之中。“公主已是幫了大忙了,我家小姐可難伺候著呢。”南山一語畢,話似乎已沒有可說的了,玉真忽又抬眼一笑,“上次大人給我挑的馬兒極好,我已學會騎馬了。”“那趁著冬日未到,哪日一同去馬場騎馬。”她一笑,玉真愣了愣,垂下了眼。“大人,也不知玉真還能不能同大人一起去春獵了。”她垂著眼睛,想要笑,卻淒然皺著眉,“聽聞突厥使者此番前來,還為了求娶一位公主到博爾蘭草原和親。”玉真抬起眼睛,想擠出一個釋然的笑來,卻終被濃濃的斷腸雲壓矮了眉眼,她低聲道:“這怕是——”她話未說完,卻道:“其實玉真早已想過了。”若這是和親之事不是虛言,那玉真恐怕真是凶多吉少了。她是現成的異姓公主,年齡正合,又沒有親人做主,何嘗不是任人擺布的玩偶。就算褚楨不想嫁她,朝中一群臣子也不會放過她。“公主就不要胡思亂想了。”南山微微一笑,打斷了玉真的話,她那般泰然自若,不由的令人安心,“博爾蘭那麼遠,我們都不會放心你去的。”她抬手攏了攏玉真的衣裳,“秋已深了,公主再加些衣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