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湖水像你的衣服(1 / 1)

南山一桂樹 蔣見深 2754 字 4天前

南山去時,韓珍正裹在厚厚的被褥裡,可臉卻白得如紙一樣,唇上沒有一點血色。他清秀的眼緊緊闔著,細眉皺成一團,似乎是病得不舒服極了。他聽見南山來了,睜開眼來,眼睛濕漉漉似水一般。南山看他病得厲害,問道:“你哪不舒服?還是給你找個大夫來吧。”韓珍微微閉上眼,聲音遊絲般虛弱:“學生怕是吃了什麼不好的,肚子疼得很。”南山看他的樣子,總覺得有些奇怪,又說不上哪裡奇怪,便又問:“除了肚子疼,還有其他不舒服的嗎?”“學生、學生……”他支吾了一下,抬眼看看南山,又求助般地瞟一眼站在後邊的崔勱,似乎難以啟齒般。南山再三催促,他才仿佛嗚咽一般細聲道:“學生腿上在流血,兩三日了。”南山先是一瞪眼,後是一皺眉,轉身便把身後的王蔻和崔勱轟出了屋子,而後閉上門,拉開韓珍的被褥一看,床上果真是一片殷紅的血跡。南山一時便明白了。“你這樣幾次了?”南山驚詫之餘,還是驚詫,韓珍居然是個女孩,若不是她不自知月信為何物,在此露了馬腳,南山怕是一直都要以為她是個男孩子。“已是第三次了。”韓珍把頭一縮,又極其擔憂地問她:“教頭,學生的病是不是沒得救了?”“什麼病不病的,你等我一會兒。”南山當先想到的罪魁禍首是崔勱,這些孩子是他一手挑選進巡撫司的,他應當是知道韓珍的底細的。韓珍從小女扮男裝待在巡撫司中,又沒什麼姨婆教她些女孩子的生理常識,年歲小些還無所謂,可如今已經到了長成的時候了。月信來時還照常練武,喝冷水,不疼才怪。南山出了屋子,看見王蔻和崔勱都在外邊等著,她支開了王蔻,質問崔勱道:“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崔勱微微一側臉,垂眼看著皺著眉的她,“我又瞞你什麼了?”“韓珍是個女孩子,她月信都來了,你不要想再騙我了。”南山壓低了聲音,說道女子私密的事情,臉也不覺有些紅,她佯裝一副怒極的樣子,掩飾自己的難為情。誰知崔勱隻是淡漠地回了一句:“哦,韓珍是女孩啊。”說完,他拔腿便要走,南山追上他,一拽他的衣袖,不讓他再走了,“難不成你還要告訴我,你不知道韓珍是女孩?今日若你不說清楚,我就去稟報薛大人。”她這一句威脅極為管用,崔勱轉過身來,無奈地皺著眉,沉黑眼睛看著她,“韓珍,是韓二教頭的女兒,我帶到巡撫司裡來的,你還要告訴薛大人嗎?”她一怔,一時泄了所有怒氣,她鬆開他柔滑的衣袖,不饒人地指摘他:“崔大人,你既然要照顧她,就該用心些,她月信也不知道,該怎麼做也不知道,一不小心就要壞了身體。”“你知道不就好了。”他一句話,教南山哭笑不得。他一個大男人,又沒有娶妻,不注意這樣的事倒也是正常,可如此嘴硬,就要讓南山憤憤了:“往後你這種人有了孩子,我還真是要替你的孩兒操心了。”“行,你操心。”崔勱斷章取義,倒教這句話有些不明不白了。她又是一愣,輕叱了一句:“胡說八道!”便返身回屋裡去了。南山極彆扭地給韓珍上了一節生理課,往後她同崔勱之間,又多了一個隻兩人知曉的秘密。韓珍的事情,並沒有太久地占據她的心神。因霜葉紅了,皇後勸褚楨在宮中辦一場楓葉宴,宴請王公大臣到玲瓏池畔賞楓葉,暗衛的工作,被陸耽推給了南山,她的公事一時便多了起來。這日她正得了一些空閒,童鶴便一紙飛書將她請到了童府的密室裡。自從結為盟友那日起,她便要常來常往於童府,日子久了,總怕被人發現。好在童鶴早有籌謀,許多年前便從府上修了一條密道通往巡撫司,而入口正在寇星凡住的小山閣的背後。南山去童府時走的,便是這條密道,密道正連接著童府密室。她打著火把,穿過一片幽暗,見到前頭仿佛有光時,便是快到密室了。童鶴正等著她,見她來了,先不讓她說話,而是喚出一個中年人來。南山上下看看,卻不認識此人是誰,隻見那中年人眉眼彎彎地一笑,抬手撕下臉上一張假麵,原來是童讚易了容。“讚兒恢複得已經差不多了,遠行雖還有些吃力,但在京中活動應該不難。我請了一位高手幫忙易了容,他便可出去做些事情了。”童鶴微微笑著,滿意地捋了幾下胡須。“那正巧,我家姑爺近來有些奇怪,想請童公子幫忙盯上一陣子。”她說著,童讚便挨上來,忙不迭地點頭,“好好好,南大人放心就好了。”他傷已好得差不多了,在密室裡待的時間太久,麥色的皮膚也白了幾分,年輕人總難耐寂寞,一聽可以不必再悶在這密室裡,自然比誰都高興。童讚好了,童鶴這個老父自然心情暢快,他看看自己身體康健的兒子,對南山說起正事:“南大人近來可有什麼發現?”“算是一無所獲吧。”這是南山真心實意的話,薛勉不好對付,恐怕還要再花一些心思。童鶴想了想,說起了一件值得關注的事情:“如今已是十月中旬了,下月便會有各邦國使臣進京,等待除夕夜向陛下祝賀佳節。突厥同樣會派使者到來,薛勉手握信物,想來不會放棄這個時機同突厥接觸,我們守株待兔便可。”童鶴的想法自有道理,南山也頗認可,他們幾個人力量畢竟不大,與其勞累地儘力查詢,到不如靜觀一陣,等薛勉和寧王自行露出馬腳來。三言兩語說完事情,南山便又匆匆走密道趕回了巡撫司,勞心勞力地把分內的事情做完,又要趕去給羅在和寇星凡上課。這日她早早歇下了,第二日褚楨便要在宮中開楓葉宴,許多王公大臣湧進後宮,這件事可容不得半點馬虎。入秋後,南山睡得都要比夏季好多了,最近晚上已是很冷,頗有些寒氣入骨的意味。這樣的如水秋夜裡,裹上一床鬆軟的被褥,便可以睡一個暖洋洋的好覺。這日早早的,南山便進宮安排好了暗衛,自己也在玲瓏池周遭守衛著。玲瓏池這個地方,褚楨曾向南山提起過,說是宮裡秋景最美的地方,還說要帶她來看看。這倒是真的,她今日的確來看了。玲瓏池不負褚楨的讚美,彆有一番雅致的韻味,濃豔的碧綠深潭如一塊色澤溫潤的老玉,水色綠得極為濃重。湖畔一片如火海如晚雲的楓林,楓葉鋪了一層軟軟的地毯,教人樂意來回地踩弄著找樂子。墨綠池中倒影這一片楓林,如湖水中灑了半池嫵媚的胭脂,極豔麗,卻不流俗。玲瓏池畔並沒有太多華麗的事物,相反隻建了樸素亭台三兩間,畫龍點睛般使景色超脫了宮廷的束縛,好似真是一派寧靜的秋日山景了。這宴會是貴族的歡樂場,卻不關南山什麼事,她獨自在楓林中走,踩著越積越厚的落葉,這林子仿佛嫣紅的夢境一般沒有儘頭。她終於看到林深處的宮牆時,也看到了宮牆旁的一座小亭子,她走過去細看,隻見亭上一塊寫著“秀為”二字的小木匾,亭中是一口廢棄多年的老井。“你怎麼走得那麼遠?”她聽見身後有人說話,轉過身去,看見褚楨站在二月花般鮮紅的落葉間,好似今春在四照山桃林,在漫天落英繽紛中相見時那般。隻是他那時豐神俊朗,此刻身形卻有幾分清減,眉眼間都有事情相擾,不見了和眉悅目的神采。南山還是那身青綠帶藍的衣裳,在紅霞落地似的林間尤為顯眼,她行了個禮,答道:“回稟陛下,臣隻是隨意走走。”兩三日前,巡撫司裡那件事還曆曆在目,兩人都有些不自在,卻又要強裝早將那事忘記的模樣。褚楨信步走過來,眼睛微垂,不與她對視,“朕也隨意走走。”楓葉林中不見太陽,隻有泄下的光線一道道斜在一樹樹霜楓之中。那一線光也正好落在南山身上,鍍出她明俊的身影,她腦後一束長發瀟灑垂下,抹額上鑲嵌明珠也比不過如見底清溪般的眼睛,她青藍色衣裳在光中淺似初春萌草,可在褚楨眼中卻有些苦澀的泛白。褚楨有許多話想說,可又說不出口,看她的模樣,好似同他無話可說般,心中不由得更加難受了幾分。他本靜了幾日,覺得心中已不是那麼在意此事了,可一見她,好似半輩子的修為都不管用了。尷尬的沉默總要想辦法破解,他聲音微低,開口道:“玲瓏池朕是對你說過的,池畔的林子卻沒對你提過。這是朕小時候的寶地,深秋時候,總能獨自在此耍鬨一日。”“陛下一個人玩嗎?”她如此一問,教褚楨微微一愣,他淡淡說道:“朕不喜歡那些宮女跟著我,一個人玩也好些。”她低低地“哦”了一聲,沒再多嘴答話,隻聽他問道:“在林中走走嗎?”“陛下不回宴席上去嗎?”南山沒有動身,隻是反問他。他是這皇宮的主人,主人請客,卻扔下了客人跑來這林中散步,實在是太不像話。“宴會太悶,不如四處走走。怎麼?朕連這點事也不能做了?”他有些咄咄逼人地開口,南山哂他一眼,嘟噥一句:“臣不敢。”“你不敢?”他一句反問,言談不歡。氣氛一冷,他又後悔了,偷偷看了她幾眼,沒見她臉上有氣惱的表情,心裡不知為何像受了這幾日的霜氣,更加怏怏幾分。他實在是想不出自己犯了什麼錯來,也猜不透南山的心思,日複一日地想,隻是想瘦了自己,可南山就是這麼討厭,自顧自胖著,才沒有半分愁緒。皇帝陛下躊躇了一陣,轉眼看看她,她帶著抹額的樣子真好看,世間再沒有哪個女子能把抹額戴出這樣的俊朗,自有幾分灑脫如風的氣質。南山抬起眼,便對上了他的目光,仿佛屏息凝神般的認真凝視,他微微上挑的薄情眼瞼下一雙多情眼,勝似那潭靜影沉璧的玲瓏池。他雙目一細,垂下的眼睛:“唉,你真是……該要朕怎麼辦?”他抬起眼,眉也淺淺蹙起,“朕不開玩笑了,你也彆躲著朕,好好談談不行嗎?”“行。”她乾脆利落地答應了,倒教褚楨微微一驚。南山移手握住腰間的劍,微邁開步子站著,她目光不移,問道:“陛下有什麼要說的便說吧。”“從前的事情,總是朕不好,朕也想做個好皇帝,不能總偏著你。可朕也逃不過是個凡夫俗子,有幾分愚蠢,有幾分荒唐,你不喜歡明妃,朕就不再見她,你說老十胡鬨,朕就管教他,你若願意同朕好著,朕什麼都願意。”他一麵說,一麵抬起眼睛看著她。“陛下是該做個好皇帝。治安於內,揚名於外,立我大魏國威於宇宙,陛下難道忘了自己的誓言了嗎?”她一時皺眉,似乎不滿於他的懦弱,“臣是粗人,不懂什麼兒女情長,臣修習無情劍法,自然誌不在此。”“無情劍,你能有多無情?汴河星月夜,摘燈相思泉,你扔了朕刻的腰牌,吃了朕的幾百盒酥,倒要說自己沒有點點的動心了嗎?”“臣沒有動心,臣不敢,臣是腐朽的人,臣寧死也跨不過這道坎。”她一連四個“臣”字,語氣決絕,把褚楨的話全都堵到了胸口。她真是絕情,跪下一揖,“臣對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鑒。”“好一個忠心耿耿,天地可鑒。”他冷冷一笑,短促地蘊滿了極儘的嘲諷,“你同崔勱就沒有那道坎了,是吧?”“陛下,請陛下注意自己的言辭。”她眉頭擰起,抬眼那瞬竟有些凶,她不自知自己的臉有些紅了。這模樣卻被褚楨瞧了個滿眼,他牙關慢慢咬起,嫉妒的醋意從肚子裡直翻湧到喉尖。南山看他垂眼看著自己,目光款款,滿含眷戀。她似乎是明白了什麼,絕然地一低頭,“陛下若是為了這張臉,臣也不惜得。”話音剛落,便是她出劍的聲音,劍光閃過,隻見她瓷盤臉上多了一道血痕。她收劍入鞘,一拱手,“臣告退。”她返身離去,獨留褚楨一人在楓林間,如他少時那般,一個人。南山也無由地難受,可她不知自己為何難受,她隻覺自己揮劍斬斷了一團亂麻,連著也斬了自己的心。然而她不認自己做的是錯的,她應是選了對他最好的一條路,那是帝王該走的路。他總先是皇帝,而後才是他自己,她以俠客自居,往往忘了自己姓南名山,她追尋的東西太無畏,連褚楨也跟不上她的腳步了。青涯鋒利,劍帶寒氣,她臉上傷口血流一時止不住,順著雪白的頸沾濕了衣裳,青色衣裳的前襟仿佛彆了一片楓葉般,朵朵地暈染開。南山尋了池畔的一個僻靜處,掏出手絹擦了血跡,又在池中浣洗。她感到臉上傷口又流出血來,抬手去擦,擦下來的東西卻不是血。那水跡幾分熱,幾分冷,一點澀,一點苦,她不知道那是淚,隻以為是搓帕子搓得太用力,池水濺到了臉上。忽然一隻手拿著一瓶藥放到她眼前,她抬頭看,原來是崔勱。崔勱見過她眼中肅殺如冬風吹鼓,也見過她眼神明俊恰似摘星為眸,甚至也曾看過她醉茫茫的多情眼睛,卻沒見過她眼中含著淚,不教人可憐,卻教人心中泛疼。她濕漉漉的眼睛像湧出的雲雨,軟軟地抽走人的魂魄,可隻那一瞬,她便低下頭,用力地搓起了帕子。她打亂一次綠水,也打亂了他的心。“水都被你攪亂了。”她沒伸手接那藥,他便俯下身把藥瓶放在了她的腳邊,“你又惹陛下生氣了。”“你聽見了?”她擰乾了帕子,敷在臉上問道。“恰巧路過,略聽了兩句。”他明明是用心跟著去聽的,還怕褚楨對她動手動腳,此刻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隻是拿起藥瓶,又往她麵前挪了挪。“你要是敢告訴彆人,我就打死你。”她狠狠摘下帕子,泄憤般“啪”地甩進水裡,反是漸起幾滴水落在了眼睛裡。崔勱不言不語,又把藥瓶往她那挪了挪,他自然不會告訴彆人,她剛剛聽見褚楨說“崔勱”二字時眼睛閃避,好似被抓到了軟處。他看見她心煩意亂地搓乾淨了帕子,又在臉上胡亂地擦,半點女孩子的細致都沒有,也不怕把臉皮給擦破了。他不語,一把奪過她手裡的帕子,細細替她擦拭臉上的血跡,血若新有溢出來的,便又耐心點點沾去。擦淨了血跡,崔勱又替她上了藥膏,拿起她的帕子在湖水中淘洗。南山得閒,喪氣地坐在湖邊,頭埋在膝間,崔勱擰著帕子,說道:“這風景如此好,你一副哭喪臉,倒是景致不合你心意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我臉色頂好,你才哭喪臉。”她沒抬起頭,低聲咒怨他。見她嘴硬如鴨子,崔勱也不強辯,這裡幽靜美好,隻有他二人一同坐著,不說話倒也算得不錯。他將擰乾的帕子放到她手心裡,南山這才抬起頭來收拾帕子。他斜眼偷偷瞟著她,她青綠色的衣影融進那湖光裡,崔勱沒由來地說了一句:“這湖水像你的衣服。”有人會誇“這湖水像你的眼睛,清澈凜冽,波濤萬千”,也有人會誇“這湖水正如你,煙波嫋嫋三春柳,依依照水我猶憐”,偏沒聽過崔大人這般彆出心裁,誇讚“湖水像你的衣服”,青綠青綠,染料極佳。崔大人嘴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好在南山亦是缺著根弦的,她淡淡“哦”一聲,答道:“是有些像。”他忽然抬手,有些冷又有些刮人的手指輕輕拭去她臉頰上新湧出的鮮血,他似乎是發覺了什麼不對勁,皺起眉,“毒都已經解了八九成了,怎麼血還是不透亮。”“解乾淨了便會好的。”她心不在焉地垂下眼睛,一根蔥指攪著湖水畫起了圈。“攪渾了。”“……不服你給攪乾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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