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還早,天還是烏泱泱的蟹殼青,天邊一線微光,略帶著點魚肚白。崇文門前已是百官彙集,百十來把燈籠星星點點地綴在人群中,仿佛一片星海。鐘聲響起,宮門開啟,百官排成隊列魚貫而入,南山亦跟著人潮走。她忙了一夜,眼也未曾闔一下,此時正哈欠連連。昨夜,陸耽到最後也沒有告訴她小雋究竟是誰,她此時也不想了,隻想趕快做完該做的事,好好睡一覺去。如此想著,南山又是一個長長的嗬欠。季伉在她身邊輕咳了幾聲,提醒她彆做這失禮的事。今日是她同季素第一次上朝,一個三品大理寺卿,一個四品巡撫使同知,雖在這大官如芝麻的京城裡算不得什麼,可也夠上了上殿的品級。打嗬欠這種不穩重的事情,是萬萬做不得的,除非是百無聊賴非要被那眼尖的禦史記一筆。過神武門,邁金水橋,太和門顯於眼前。此門麵闊九間,進深三間,大紅砥柱如撐天宮,和璽彩畫在梁間高懸。旭日明明東升,重簷歇山頂上的黃瓦如金色琉璃,粼粼閃耀,漢白玉塑成的殿基與橋廊潔白如雪,色澤晶瑩。太和門是褚楨禦門聽政的地方,故而自然宮殿巍峨,如山般傾倒。可縱使此時氣氛如何的莊嚴,也擋不住那綿綿的困意。南山在暖陽的明媚光下,眯起眼睛,她皺皺鼻子,最終忍無可忍,大大地打了一個嗬欠。隔壁禦史提筆記上一則:“八月初二,卯時,巡撫使同知南山於太和門前打嗬欠一次。新晉官員,蔑視禮製,道德淪喪,實屬可惡。”南山要是知道他如此寫,大概也是:“喵喵喵?”一聲接一聲拉長的“上朝”傳來,困倦得她搖搖腦袋,教自己清醒過來。南山隨著隊列上長階,進太和門,一跪三叩首,呼喊萬歲。褚楨坐在龍椅上,他龍袍加身,左右肩各為日月章紋,胸前是飛天盤桓之龍。他頭戴皇冕,頜結朱纓,十二玉旒瀉下,每串十二顆五彩玉,共一百四十四數。他坐得太高了,也太遠了,南山看不清他的麵容。徐公公和崔勱侍立在一左一右,她悄悄抬眼看,崔勱嘴唇還如覆霜了一般,可已比昨夜好了許多。“有事上奏,無事退朝——”徐公公一個“朝”字還沒遠遠地拉扯完,便有兩個人壓著他的話根,大聲道:“臣有事請奏!”南山一看,是刑部尚書陳曾也要奏事,想必不能上殿的裴度已經向他通過氣了。到底她更直爽些,不懂謙讓,一步跨出隊列,搶跪在禦前,把那些告狀的,或是爭議女子做官究竟做不做得的,全擋在了身後。“南卿,起來說話。”褚楨竟站了起來,走到殿中來。“陛下,昨夜臣一人巡夜,發覺有異,不慎失手打死了十幾個人,還望陛下治罪。”她扣下腦袋,低低伏在地上。南山此話一出,滿殿嘩然,先是陳曾,呈上了裴度所寫的奏折,其上所言,不外乎就是京城中發現了十幾具巡撫司官吏屍體的事情。而後是童鶴,哭倒在殿上,說著自己的獨子昨夜巡夜,至今未歸,恐怕早已成了一副冰冷的屍體。“好了!”褚楨一句喝止住紛紛揚揚的雜言,轉向而對南山,壓住了脾氣,“到底怎麼回事,細細說來。”她聽見褚楨一拂袖子的淩厲聲音,而後站在了自己麵前。南山不慌不亂,正聲答道:“昨夜臣在長樂坊夜巡,忽然察覺被人跟隨,臣從前在江湖中也有不少仇家,來京後也受過兩次暗殺。臣本以為又是這些江湖人前來尋仇,不想一番交手後,才發覺是把巡撫司的人打死了。”“童大人不必傷心,臣並沒有見到貴公子。”她微微起身,回頭瞟一眼童鶴,他是由心地痛哭。童鶴一聽,不肯相信,一時更是長籲短歎地哭起來。他須發儘白,老淚縱橫,口裡喊著“兒啊”,莫不使人人動容。南大俠這番甩鍋,甩得可謂漂亮,皇帝陛下立即問道:“崔勱,你的人是怎麼回事?”“陛下,昨夜崔大人頭疼發作,是臣當值,童讚告了假,並未去巡夜。或許是南大人一人深夜巡查,兩相衝撞,才引來了誤會。”陸耽站出,替崔勱解圍。童鶴正淚眼怒睜:“那我兒去哪了!”“誤會?什麼誤會能有三次啊。”褚楨淡淡的一句,並未理會胡鬨的童鶴,他沉默稍時,問道,“薛卿?”殿中寂靜無聲,眾臣緘口不言,連童鶴都止住了咒罵。南山的回答本就令人浮想聯翩,在京城中對一人行凶三次,任誰也不會信是什麼江湖仇殺。巡撫司裡的肮臟事情,人人心知肚明,此時被搬到了台麵上,反而沒有人說話了。太陽攀高,照進殿來,太和門裡一地明晃晃的碎金。旭日初暖,可殿中的氣氛卻沒有絲毫的解凍,已經是冷得令人呼吸停滯。“陛下,是老臣糊塗,才讓朝廷重臣陷入如此險境。”薛勉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模棱兩可地說自己糊塗。褚楨冷冷一笑,問道:“眾卿有何高見?”高見無外乎兩種,一是以童鶴一幫為首,要懲治殺人凶手。二是以季伉為首,說這不僅是誤殺,更該坦白從寬,再以南山的話發展出一套陰謀論,意指薛勉為何要派人跟隨南山。吵吵嚷嚷裡,褚楨背朝眾人,默默不語。太陽循跡升起,愈發亮的光照得他背影漸漸發白。不知是誰,一時失了規矩,大聲嚷道:“此事非小,當要徹查清楚。”“好!”褚楨利落的一聲,他轉過聲來,金黃裙擺亮得灼眼,“連同前兩次暗殺,也一並查清楚。”皇帝陛下的立場,再明顯不過了,他是站在南山一邊的,南山再一口咬定人是她誤殺的,還能查出什麼?頂多再翻出幾件巡撫司的陳年舊事。可皇帝陛下忽然問道:“朕問你,昨夜你駕車一出一入崇文門,做什麼?”“是陸大人。”她似乎有些為難,可最終還是坦白了,“陸大人讓臣帶兩個教坊司的倡人回去,他想聽曲子。”這個事情,她已同一一和七七交代好了,不怕褚楨命人去問。她卻沒有告訴陸耽,她已經能想到陸耽有多氣惱了,可一想陸耽能被氣個半死,南山就爽快得半死。就是天壓頂,地破裂,也不能阻止她和陸耽互掐。崔勱的事情,他想推她去擋著,她又怎能讓陸耽獨善其身呢?果不其然,褚楨大怒:“你們一個個食君祿,受天恩,倒把你們養金貴了!鶯鶯燕燕亂春柳,縮頭烏龜窩裡爬,可真是我大魏的棟梁之材啊!”陛下一句嘲諷,百官噤聲。唯有南山抬起身子,雙臂前伸如抱,雙手交疊舉國頭頂,做一帝揖,“陛下,童讚下落未明,臣願將功贖過,儘快找到童讚。”她抬眼去看他,微晃的玉旒後一雙模糊的眼睛。他答道:“好,朕命你半個月內,找到童讚。”南山俯身領命,接下來褚楨的話叫她一樂,“陸耽玩忽職守,重責三十大板,薛勉失察之罪,罰三月俸祿。”剛剛叫得最凶,要明察一切真相的那位刑部尚書陳曾,也未逃過他輕言緩語的威脅,“朕忽然忘了十二玉旒是做什麼用的,請陳卿抄一百遍,送到承乾殿來。”皇冕置旒是為了蔽明,告誡為君者要洞察大體,包容瑕疵,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可此時從他口中說出,更像在告誡滿朝文武,誰握有這至高無上的權利,誰是這天下之主。褚楨眼神一淩,轉身走了,徐公公恰時地高喊:“退朝——”南山剛站起來,還沒有機會向季伉老實交代,徐公公便笑著迎上來,“南大人,陛下召你去承乾殿一趟。”“大人,待我回家再細說。”她低聲向季伉說了一句,便隨著徐公公去往承乾殿了。褚楨在殿後的院子裡等她,他手上拿著一本冊子翻看,樹隙間的光打在他的側身上,玉樹臨風般,一道明亮的剪影。初秋的風送來桂香,也送來幾片落葉,褚楨沒有抬頭,卻知道她來了。他照著手上的冊子念道:“八月初二,卯時,巡撫使同知南山於太和門前打嗬欠一次。新晉官員,蔑視禮製,道德淪喪,實屬可惡。”“你不睡覺去乾嘛了?”他合上冊子,抬眼看著她。“臣剛剛在朝堂上已經說過了。”她走上前去,與他站在同一棵桂樹下。“頭兩次你不肯殺人,怎麼這次就肯了?”褚楨一邊問,一邊將冊子交給了徐公公,他揮揮手,屏退了一眾近侍。皇帝陛下此時的心理很奇怪,總擔心南山是不是和哪個野男人去鬼混了,那個野男人好像就是崔勱,因為今天崔勱也很困倦。他就是不願相信南山是去殺人了,她這樣一個人,怎麼會為了彆人跟著她,就一怒了結了十幾條人命呢?南山聽得出,褚楨不信她剛剛那一番說辭,她沒有慌亂,口吻中一股老氣橫秋的味道,“臣也是浪跡江湖的人,也是有脾氣的,不會教人三番五次地來欺負。”“你倒是有脾氣。”他責備了一句,卻不氣惱,反而笑著問:“高興嗎?”陸耽的三十大板,他專門為她還的。她扁著嘴笑了笑,誇一句:“陛下聖明。”他笑容漸漸斂起,在被風搖落的桂雨中,“那你可以告訴朕,你在查什麼了吧?”南山的心一驚,皇帝陛下究竟是不好騙的,她敷衍道:“臣是按例巡查,崔大人頭疼發作,臣替他去的。”他垂眼沉默了一會兒,抱怨般喃喃道:“崔大人,崔大人。”南山鬆一口氣,他終究是放過了她,可她心中還是惴惴的。褚楨是不是知道什麼了,還是她所追查的事情背後,正是褚楨。褚楨找她來,也沒有什麼大事,給她臉上的傷上過藥後,便放她出宮去了。南山走前,他還不忘提醒她晚上要回洗風閣住,理由頗霸道:“你在外一晚就出這麼大的事,朕倒是很擔心巡撫司的人不夠你殺。”南山早上想得頗美,想著下朝就回去大睡一覺,可惜她想錯了。從宮裡出來以後,她先回巡撫司上課,一邊教劍,一邊教寇星凡鞭子,下課後去探看了羅在的傷勢。好在崔勱還沒恢複過來,陸耽也挨了板子躺在床上,趁著薛勉或是童鶴還沒有來找她的麻煩,南山趕快溜出去,回了一趟季府。她亦沒有對季伉說實話,事情越來越凶險,她不想把季氏一家牽扯進來,隻是拿出她和陸耽的矛盾來搪塞。從季府出來,南山又馬不停蹄地趕往昨日那家醫館,一連甩掉了幾個跟著她的人,到醫館時,時間已近中午。童讚還在昏睡,她同也疲倦無比,在他病榻旁守了一會兒,便拄著側臉睡著了。南山做夢了,夢見了崔勱叫她“小雋”,在一片漆黑的夜裡,他臉上沾著噴濺而出的鮮血,反複地叫著“小雋”。她問他:“誰是小雋?”可他不回答,隻是犯了夢魘般囈語。崔勱的臉恍惚間一變,變做了褚楨,他眉目清朗,溫聲道:“彆想了,好好睡覺。”夢境陷入黑暗,褚楨消失了。她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醒來時,日光稀薄,已近傍晚,天邊流霞火紅,染得窗內都泛著紅光。童讚醒了,他臉色病白,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配著兩道深深的雙眼皮,就是命懸一線時也很好看。他氣若遊絲般說道:“南大人,你把我的手壓麻了。”南山低頭一看,是她剛剛睡覺時壓住了童讚的手,她忙移開手,抱歉地一笑,“感覺身體如何?”“挺好的。”他扯著嘴角笑了笑,眼睛忽閃著,“南大人,你救我一命,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人了。”“胡說什麼?你趕快把身子養好,我們再做下一步打算。”南山覺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勾起嘴角。“屬下明白,現如今外麵情況如何?”他問道。南山一五一十地將朝堂上的事情告知於他。童讚驚疑,想問她為何要幫崔勱開脫,可還是南山先問了他:“你為什麼要跟蹤崔勱和陸耽?”童讚一時不語,霞光映在他輪廓深邃的臉上,璀璨越來越淡,伴著日落入山。她等得不耐煩了,皺著眉問:“你不是我的人了嗎?”他眼睛一閃,連忙垂下,想逃避南山質問的眼神,可他最終還是沒有抵住,“父親向來與薛勉不和,他最近叮囑我,一定要多多關注崔、陸二人的動向。昨日發現他們一同離開巡撫司,便率人跟去了。”薛勉和童讚不和,今日朝堂之上,她倒是沒看出來。繾綣的晚霞漸漸失色,淡淡的夜色席卷了天空,晚蟬鳴叫,秋風似水。“他二人為何不和?”南山瞥一眼他,目光又投向了窗外最後一絲燃儘的霞光。回答了上一個問題後,童讚似乎打開了心扉,他毫不猶豫地便答道:“說來有趣,父親同薛勉還是表兄弟,他們決裂,是為了十八年前的孟府失火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