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如明鏡般高懸,夜空淨朗而無雲,今夜清輝亮徹天地,並不是一個殺人的好時間。可南山心中卻不如秋夜這般清閒。今夜她本該喝酒喝個高興,或是做些諸如投壺之類的遊戲,就算是同廉君敲會兒閒棋,也比如今在家家合門閉戶的汴城中找人要好。手中的青涯顫動得越來越厲害了,仿佛呐喊著要跳出劍鞘一般,她眉皺得更緊,崔勱究竟怎麼了?崔勱的劍技她見識過,認他也是天下第一,能將他對付至此,應該是不小的陣仗。南山加緊步伐,在街巷中穿梭,憑著青涯顫動的緩急,她逐漸判斷出崔勱所在的方位。寂夜無聲,她在窄巷裡見到那一襲泛著修羅血光的黑衣時,一時也不敢認這便是崔勱。月光照亮他依舊冷峻的臉,他濃眉壓著的眼睛沒入黑暗裡,渾身未乾的血跡。此刻的他冷酷又危險,像從牢籠中走脫的猛獸,持著一把噬魂的黑劍。巷子裡橫亙著十幾具屍體,皆是被一劍封喉,此刻他正持劍向最後一個倒在地上的青年走來。“崔大人?”南山輕蹙起眉,喚他一聲。是她想錯了,不是崔勱出事了,而是他在冷月下殺人。匍匐在地上的青年已受了重傷,他不甘地向前爬,想要逃離做崔勱刀下亡魂的命運。青年聽到了南山的聲音,用儘所有力氣抬起頭,他從血染紅的牙間發出的聲音嘶啞,“南大人,救我。”南山定睛一看,那青年的麵孔熟悉,她一定是見過的。可等不及她想起來,崔勱的劍已經在刹那間揮下。月光照亮的兩道劍光相交,兩劍相抵,寒光折射,冷澀的光照亮了兩雙眼睛,一雙耀如星鬥,一雙沉寂如夜。“崔勱,你瘋了嗎?”她目光下掃,看見那一具具屍體上,都帶著巡撫司的腰牌。她抬起眼,帶著質問的目光,可他的眼睛依舊如冥冥薄霧中的隱耀星月,他聲音冷冷,“你不要來礙事。”他話音剛落,伴著一陣陰風怒號,崔勱撤劍繞過她,一劍要取那青年的性命。劍聲如風般呼嘯,南山轉身,青涯上撩,一聲鏗鏘,她接住崔勱的劍。可崔勱似乎是鐵了心要殺人,緊緊將她的劍壓回,她後退一步,抵住崔勱的劍,兩人又僵持起來。“你是不是瞎了?這是自家人。”南山聲音壓在喉頭,低低說道。“你還不信我麼?”崔勱反問道。她一時啞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信不信他,雖然他剛剛在齊王案裡設了個套,讓她往裡邊鑽,可崔勱如此坦然,竟叫她懷疑不起來。她一時猶疑,崔勱便快劍如急雨,一劍刺穿了那青年的胸膛。“你真是瘋了。”南山沒好氣的一句,卻像是抱怨一樣。她將劍收起,伸手探了探那青年的鼻息,瞟他一眼,說道,“死了。”她聽見崔勱收劍的聲音,回頭一看,隻見他垂著眼睛,濺著血的臉比往日更要蒼白。他忽然抬手死死捂住腦袋,眉狠狠皺起來。他剛剛身上的狠勁瞬時鬆懈下來,搖曳兩下,差點倒在地上。“你怎麼了?”南山兩步趕上前去,扶住他。隻見崔勱神情萬分的痛苦,額上青筋畢露,他從牙間擠出幾個字:“回巡撫司,藥……”“你忍著。”南山一掌打暈了崔勱,先將剛剛被崔勱刺死的青年扛到附近一家醫館,大夫在她掏出巡撫司令牌的淫威下閉著嘴趕快救人。她騙了崔勱,青年那時還氣若遊絲。崔勱一直忍著頭痛,劍路不準,並沒有刺傷青年的要害。南山再返回到巷子時,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崔勱還沒有醒過來。她架起崔勱,想要回巡撫司去,可崔勱渾身濕透,血跡斑斑,她身上也沾染了血色,這樣回去,決計是不行的。夜深人靜間,駕著高大又結實的崔勱走路已經教她汗水淋漓,更彆說還要躲避打更人和巡邏的官差。她要快,要儘快將崔勱送回巡撫司服藥,再回來探看那個青年的情況。崔勱突然對自己人痛下殺手,定是有原因的。南山將沉如小豬的崔勱往後門扛回季府時,已是夜半,她換一身乾淨衣服,將崔勱塞進馬車裡,一邊往巡撫司趕,一邊細心思量。那十幾具屍體,她沒有時間去處理,定是要被官差發現的,但凡懂得劍術的人,從這一擊斃命的招式和致命傷來看,最後怎麼也會發現是崔勱所為。她深夜駕車入皇城,又當以何種理由。明日事發,褚楨一追究起來,她和崔勱都要倒黴。可現下她已管不了那麼多,崔勱頭疼又疼醒了幾次,她幾次打暈他,想教他稍稍好受一些,可他已經越來越不清醒,疼得快要發狂了。駕車進永安門是不合禮製的,可南山剛升任巡撫司同知,又被賜了蟒袍,當值的將軍不敢為難她,將她放進了城門。一回到巡撫司,她就立即將崔勱送回了屋,崔勱已在疼痛中變得迷糊了,仿佛半夢半醒之間,已無法拘束自己的行為。她在崔勱的房間裡翻箱倒櫃,要把他所說的藥找回來,昏燭曳曳,她聽見崔勱忽然滾到地上,一下一下地撞著地。“咚、咚、咚”,那聲音清晰響亮,催得她一下心慌意亂起來。南山決意先不找藥了,她趕快走過去,一下擋住崔勱。他一腦袋撞在她胸口上,仿佛骨頭斷裂般,她不禁齜起牙,倒吸一口氣。“你就不能再忍忍嗎?你這樣叫我怎麼找藥!”她低喝一句,崔勱反手將她一推,同樣用儘氣力嗬斥道,“滾!”他搖晃著站起來,趔趄了幾步,又跌倒在地上。南山還沒這樣委屈過自己,她暗罵一句,但還是走上去,把他拖到床上躺著。崔勱額上冷汗如雨,臉色已白到透明,她感到心酸,這還是她所認識的那個天下第一嗎?“藥!”他忽然大喊一句,睜開他漆黑的眼睛,他波瀾不驚的眼睛已被疼得狂瀾打亂。他看見南山的眼睛,一時喃喃,“我不是有意——不是……”南山還未回答他,他便又被頭疼逼到了死角,他稍稍清澈的目光又蒙上濃霧,他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大力將她往下一扯。她撲倒在他身上,鼻尖擦著他的鼻尖,他火熱的氣息呼在她的唇上,說的卻是冰冷的話語:“給我藥!”“你放開我。”她嘶啞的一句好似威脅,可崔勱恍惚間不願鬆開手,依舊緊揪著她的衣襟,死死皺住眉頭向她討藥。“小雋……”他忽然閉著眼喃喃,將臉湊到她的頸間,似乎把南山當做了他口中的那個小雋。“南山。”崔勱囈語間,慢慢平靜下來,他的唇貼在她的脖頸上,滾燙如火。南山趁他力氣一鬆,從他身上掙紮起來,她低頭一看,崔勱已疼得暈了過去。恰在此時,房門突然開了,她轉頭一看,是陸耽,他同樣是一身血跡。看見陸耽,她忽想起來了,剛剛那個未死的青年,在大獄裡她確實見過,那是陸耽手下的童讚。驚天的疑雲將她籠罩。陸耽見了她,小小一驚,便立即開櫃找出一個瓷瓶,對南山說:“倒一杯熱水,加三滴熱血。”往日相看兩厭的二人,此時成了被崔勱串在一起的螞蚱,她照著陸耽所說的去做了。兩人無語,隻見陸耽將一個藥丸放入加了血的熱水中,藥丸化成一杯黑水。南山扶起崔勱,陸耽將藥水度入崔勱的口中。他又道:“他暈過去了,得我們兩人運氣助他行藥。”他不說,她亦不問,隻是默默運起內力,將崔勱服下的藥催出藥力,催到他的各個經脈。崔勱體內有一股強烈的濁氣,她越想將那股濁氣逼出他的身體,那股濁氣便更加氣焰囂張,她額上汗珠落下,再一用力,那股氣直將她擊飛般反噬。南山嘔出一口血,她眉頭一皺,目光在燭火昏黃的夜裡尤為冷冽,“他怎麼會中這麼深的毒?”好似藥起了作用,崔勱慢慢睜開眼,他疲憊不堪,卻先問道:“我沒傷著你吧?”“事已至此,你們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南山以為他是避重就輕,氣極,她抬袖一拭唇邊的血,聲音也不覺高了起來。崔勱沒有說話,陸耽同樣沉默,隻任火燭發出一串滋啦啦的輕響,夜更靜默,近乎於停滯般無聲。南山等了許久,才聽見陸耽低啞的聲音:“是乘風散,中毒者受風聽鈴,會頭痛難當。崔大人長年累月地受藥,已難以根除,可我想試試。”“然後呢?”她悶悶不樂地坐在床榻邊,抱著雙臂。“服用黑水丸,可以解一時之痛,卻不可解毒。我聽說以溫水洗浴,再用藍蛇咬指,可以吸出一切頑毒,便想要幫崔大人試試。可不想一時失察,被巡夜的童讚發現了,我怕他……”蕭瑟秋風撲卷而來,將窗一下吹開,將闔未闔間朽木轉動,發出長長的一聲“吱呀——”南山眼一細,“你怕他告訴誰?”“一個想掌控我們命運的人。”她心落了一拍,陸耽對鹹陽侯一家的恨隻能含在心尖炙烤,韓氏教頭的仇他們無法去報,又是薛勉,是他為了掌控天下第一劍客而對崔勱下毒。她又感到可笑,維係在薛勉與崔、陸二人之間的所謂忠誠,竟是靠毒藥。不過崔勱如此多次地幫助她,又武功高強,的確是難以約束的人物。微開的窗扉透進了皓月千裡,也透進了五聲沉重的更鼓,秋風吹徹,銜寒意侵入骨髓。她垂下眼睛,“已經五更天了,我們必須要想出一個對策來,不能教薛勉發現你倆在解毒。”“我同崔大人分頭追擊,我那處的倒是處理乾淨了,可崔大人那處……”陸耽的聲音漸低,他睫毛如羽扇垂下,一杆鼻梁下是紅潤的嘴唇和尖瘦的下巴。他眼睛倏忽一抬,燭下,美豔如鬼,“這個時辰,想必官差馬上就要發現屍體,再上報京兆尹府,裴度就要開始寫奏折了。”陸耽雙手拄著膝,指尖一下一下,輕輕敲擊,“其餘人還好說,隻是這個童讚,是咱們的指揮同知童鶴的獨子,他絕不會善罷甘休的。”“一人做事一人擔。”崔勱忽然淡淡地開口,南山和陸耽此時倒是默契,一同回頭瞪他,“擔什麼擔!”陸耽一掌打暈崔勱,教崔勱好好休息。他順勢回頭,風掠過,掀起他的天庭兩旁的長發,他對南山道:“全部罪責由你來擔,你什麼都知道了,還想全身而退嗎?”果真,和陸耽是談不來什麼情義的。可南山亦能明白,為何這個罪名,非要她擔不可。她同崔勱用的同一種劍,同一種劍法,無疑,若想幫崔勱開脫,她是最合適去頂替罪名的人。可是她闖了一個禍,那便是救下了童讚。明日對簿公堂,可屍體卻少了一具,她如何解釋童讚去了何處。她若要告訴崔勱和陸耽,童讚還活著,此二人也不會就此罷休。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沒把童讚拖出醫館一劍殺死的道理。如何?如何在今夜的殺戮中將童讚的存在抹去?如何叫崔勱、陸耽一起撒謊?她看自己絲絲分明的額發在眼前飄飄浮動,夜風吹冷她的眼睛,思索再三,她開口了:“這個罪責,由我來擔。”她聲音淡漠而堅定,卻帶著令人無比安心的力量。“可我有一個要求。”南山站起身來,執剪剪掉一段燈花,她垂眼看著躥高的火苗,眼中搖曳著莫測的光,“我不想和童鶴糾纏,童讚必須消失。”“你的意思,是要毀屍滅跡?”陸耽一挑眼,尖尖的眼角帶著笑。“不錯。陸大人要記住,童讚今夜告假了,並沒有去巡夜,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他亦不是我殺死的。”她一頓,又說道,“想必陸大人,也不想因為童鶴的糾纏再生變故吧。”將一個案子拆成兩個案子,殺死十幾個巡撫司的人就咬定為誤殺,而童讚則演為失蹤案,快刀斬亂麻結了誤殺案,再讓童讚失蹤案不了了之。這的確是極佳的解法。陸耽一笑,柔柔倚著床欄,“那南大人可得抓緊了,彆忘了,明兒個一大早,你就得去上朝了。”南山沒時間同陸耽鬥嘴,圓這樣大一個謊,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升任巡撫使同知,她也需去上早朝了。離上朝的時間已經不遠了,她提著劍往外趕,可忽然,她又站住了。或許不該問,可她忍不住,“還有……”夜風更冷了,伴著她平靜無瀾的聲音。“誰是小雋?”她轉過身,看見陸耽如花的笑靨漸漸冷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