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羅在沒及格(1 / 1)

南山一桂樹 蔣見深 2656 字 4天前

南大俠是豎著出的汴州,橫著回來的。孤山離汴州並不遠,常人五六天也就回來了,齊王把日子放得寬寬的,定了十日來去,可二人一路喝一路走,一路醉一路睡,硬是用了十來日才走了一個來回。除去在路上摸爬滾打的時間,二人在孤山上待了也不過四五日,一邊喝劍南道春,一邊看孤山雲海。孤山高直陡峭,直上青雲佇立在白茫茫間,淥淥獨泉飛下,穿引在夏木及萬花之間。一片流雲做海,蕩漾在山穀之間,隨風如浪般翻湧流動。如此佳境,相對的卻是破爛茅草屋三兩間,南山寧死也不相信這是三千兩黃金買來的。可褚熠也自持有理:“怎麼了?孤山上的茅草屋還是茅草屋嗎?本王三千兩黃金買得這萬畝雲海,豈不是很劃算?”南山隻得歎一句“人傻錢多”。這十來日的出遊,南山沒有幾刻是清醒的,到回來時,她已醉得不能趕馬車了,恰巧銀子也花銷得一乾二淨。幸而褚熠以一條金絲腰帶為籌,聘得過路的一輛露天小驢車,這才把二人帶回了汴州。半醉的南山剛回到季府,麻煩便找上門來了。徐公公踩著點來召她進宮,一路也不說話,隻在她要進承乾殿時才說一句:“南大人,陛下不大高興。”褚楨何止是不大高興,是已近乎於暴怒,南山從未見過他如此生氣。她剛剛從側進到殿中,還沒來得及作何反應,便聽見“鐺”的一聲,帶著尖利的怒氣。她垂眼一看,是那塊被她扔了的玉腰牌,被褚楨砸到了自己腳邊。白玉摔碎在金剛似的碧石地板上,裂成了兩半。“你還知道!”他一時氣得忘了要說什麼,思來想去的一句話竟噎在喉頭。一時間皇帝看南山,大眼瞪小眼。他看見南山一臉冷靜,玉琢的臉是精雕細刻,淺紅嘴唇淡淡閉著,褐色的瞳仁如酒溪一般清澈見底,又帶著軟綿綿晚風似的醉意。他心中雖還在為了威權受到挑戰而不舒坦,可見到了她又一時沒了脾氣,那口在心中鬱結了十來天的惡氣一時如晨露般消散儘淨。褚楨皺緊了的眉頭鬆開了,鋒利的目光也一下柔和,可他口氣還是彆扭:“是朕不好,朕不該和她去下棋。”皇帝陛下明顯比南山乖覺得多,他那日聽了徐公公的娓娓道來,便知道南山心裡定會紮一根刺。冊了頌優做才人,是因為她教自己動了怒,便也想氣一氣她。起初,他還有些高興,至少從她的言行裡,他已察覺到了她的在意。可很快,她的所作所為又教他極端氣惱,出汴州,棄腰牌,一副要與他決裂的模樣。這十多日,他從氣變成悔,又從悔變得更氣,氣惱之餘又有些害怕,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褚楨忽然的道歉讓醉酒的南山腦裡一團漿糊,她隻記得頌優手裡的一朵蓮,糊裡糊塗地說道:“陛下還給她折了蓮花呢。”她的語氣聽上去像是淡淡地諷他,帶著些酸味。“朕再不給彆人折花了。”他心中忽然連那點彆扭都沒了,言語愉悅地作保證。那一刻,他感到十萬丈懸崖外的她如此的近,他捕到這陣若有若無的風了。“陛下不要騙人。”她說完了,隔了一下,敲敲自己暈乎乎的腦袋,開始反思自己剛剛說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你且等著,看朕是不是騙你。”褚楨咧嘴一笑,雲開霧散般,他垂下細長的眼睛,“你過來吧,朕叫禦膳房做一些甜味的酥,你看看喜歡吃哪一種。”沉沉欲眠的南山聽見有酥吃,立即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她走到褚楨的桌案旁,果真看見桌角放著一個漆木的食盒。皇帝陛下此刻如同那等著被誇獎的小孩,一邊假若鎮定地批閱奏折,一邊每秒瞟三遍吃酥的南山。他輕咳了一聲,問道:“怎麼樣?”“都好吃。”南大俠囫圇吞棗,字眼模糊,她眨眨眼睛,說了一句:“沒有碧水雲瑤酥嗎?齊王府上那種。”褚楨驅開她要拿酥的手,一下把食盒的蓋子合上了,“那你去老四那吃酥。”“你和老四在孤山那,玩得如何?”他明俊眼睛看著她,醋意滿滿地問。“極好。”她如實答道。“孤山的景致如何?”“極好。”“那朕呢?”他忽然一句心裡話破口而出。“極……嗯?”南山差點刹不住車,她一愣,聽見褚楨聲音挑得高:“怎麼個好法?”她感覺陛下好似又要生氣了,他眉未皺起,緊緊抿著的薄唇卻是不怒自威。她一擠眼睛,小心翼翼答道:“沒什麼,就是酒好。”南山這句話一下惹來了大麻煩,本就吃醋了的陛下一下叫徐公公抬了二三十種酒上來,非要她說說是齊王的酒好,還是他皇帝的酒好。南山醉了,宿在宮裡。看著她睡著的樣子,褚楨忽覺無由的累。明明已隻隔著一層通透的薄紗,可他有一些無法說出口的話,有許多不能做的事,與她。她好似明白,又好似不明白,他也不知她到底明不明白。他們是被綱紀儀禮隔閡的君臣,他的情,從初見她第一眼時就是錯的。那二三十種酒裡有一杯醉萬年,素來早起的南山飲了這酒,竟然一覺睡到了第二日午後。那時褚楨還在與幾個大臣議事,她正好便出宮往巡撫司去了。果真不是褚楨一個人生氣,崔勱亦是,可他火氣壓得好,隻是幽夜裡的千點火星,“你不知道外出要告假嗎?”自從寇夫人案過後,南山對崔勱已改了一種看法,她不再同他水火不容地嗆著了,反而想起他對自己種種的善意,還有些羞愧。去往孤山一事,她自知理虧,卷卷睫毛垂成一把扇,手指撚著衣服,“是屬下糊塗了,今後不會再犯了。”這兩天委實奇怪,褚楨給她道歉,她又給崔勱道歉。崔勱眼裡幽遊的火熄了,他將歎未歎,鶴峰閣裡的光和暗,正勾出他那一線山般峻峭的天庭及鼻梁,“你知道嗎?今年的大考提前了,羅在沒有過線。”她刹那間抬起眼睛,千斛明珠似的一閃,緊接著便是狠決地一垂,“不會的,他劍術日益精進,就算不是第一,也不會落到後邊去。”“他劍術確是考得不錯,可大考不止考劍術,剩下八門,他樣樣不合格。”似乎是怕她不信,崔勱拿過旁邊的一本冊子,遞給了她。南山拿過那冊子一看,大考九門分甲乙丙丁四個等級,果真,羅在隻有一門劍術得了甲,其餘皆是可憐的丙和丁。大考過線要八甲加一乙,羅在的確遠遠不及過線的資格。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是她隻教他練劍而不關心他的其他課業,是她一時發瘋去放浪形骸了十幾日而未催促他準備大考。羅在大考沒有過線,那就意味著他要被下放到州縣執行任務,在窮凶極惡的絞殺之中,沒有幾個人能夠活著再踏進巡撫司的大門。甚至於孟府失火案的真相,她身陷入薛勉同“那邊”的何種計劃中,她隻顧去浪蕩,拋下了這一切重要的事情。都是她的錯,都是她釀成的苦果,她一時悔恨交加、心如刀絞。“他人呢?”她強硬地平複下心中的怒流,抬眼看他。“三日前已經到越州去了。”他答道。就是連踐行,她也沒趕上。羅在心中可會怨她?在她心愛的學生即將赴往凶險之地的前夜,她卻不知醉在何處,她不僅無力回天,也沒有在他迷茫且恐懼的時候給他關照。他隻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要去搏命,他又如何活下來。南山咬緊了牙,心緊緊地縮成一團硬石,她忽然轉過身往門外走。崔勱一句喝止:“你不能去。”她驀地停下腳步,心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你幫不了他,若是他有本事,自然會活著回來。”他說了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便見她著急地轉過身,眼中含著濃濃的愁,“他才十二歲!”“你不相信他嗎?”他也揚起了聲音,似乎又要開始爭吵。可爭吵並未如期而至,她懊惱地閉上眼,心中卻得到了寬慰。她相信羅在,相信以他的天資,定是能逢凶化吉,平安歸來。黯淡的閣樓裡,沉默忽然蔓延,崔勱似乎不想再提羅在的事情,淡淡說道:“還有寇星凡,陛下寬厚,準許她留在巡撫司學習鞭法,就由你帶著吧。”寇星凡是德安的本名,如今她不是郡主了,自然也就沒有了封號。南山歎一口氣,喜歡的學生身陷囹圄,不喜歡的倒來了一個。她沒有回答崔勱什麼,推開鶴峰閣的門,黯黯然走了。夕陽照晚,照通了一條筆直的回廊,石地板變成金做的,還散發著水鏡般灩灩的光芒。南山的背影消融在光裡,模糊又遙遠。她往羅在和王蔻同住的那個小院去了,可到了門口,卻又躊躇徘徊,她不知如何去見王蔻。“教頭,你回來了?”她聽見聲音,轉過頭去,原來是韓珍。他穿著件單薄的黑衣,顯得膚色尤為蒼白,本就小的臉蛋又消瘦了幾分,隻有一雙清泉似的眼依舊明澈冰冷。她見他手中提著一個食盒,便問道:“要去給誰送飯?”“是王蔻,大考時他傷了手,羅在走了,便由學生來照顧他。”他一側迎著夕陽,光芒簇在他身上,仿若一縷要化進光中的幽魂。他忽然低下頭,“多虧了教頭給的《北鬥劍法》,學生劍術勉強得了個甲,正好過了線。”“過了就好。”她答著,心中卻想著羅在的冷暖饑飽。南山硬著頭皮同韓珍一起進屋去看王蔻,王蔻一見到她,立即從床上坐起來,眼睛高興得發亮,“教頭,你可算回來了。崔大人說你去湖州辦事了,一路還順利吧?”崔勱竟在學生前賣了一個謊,幫她保住了她為人師的威信與顏麵。她忽然鬆了一口氣,答道:“都還好。手怎麼又傷了?”“一點小傷,是韓珍要大驚小怪的。”他一笑,看向韓珍。不知為何,南山感到韓珍白淨的臉忽然有些紅,她再看向王蔻,他正端坐在床上,繼續說道:“最近清閒,學生樣樣都好,隻是羅在……”他說到這,聲音一下便沒了。南山沉著心情,憋出一個苦笑:“羅在一定會回來的。”“學生知道,隻是……”他欲言又止,拿起食盒裡的白餅狠狠咬了一口。南山知道他亦在擔心,可她的擔心也不曾少半分。她一皺眉,斬釘截鐵道:“沒什麼隻是,他一定會回來的。”王蔻又吃了一口餅,沒有說話。她同二人略聊了一會兒近來的學業,便問了寇星凡的住處,往那孩子住的小山閣去了。南山還未見到寇星凡,便在小山閣的門口遇見了陸耽。夕陽已過了山,如金如火的光芒霎時變得微弱,可陸耽黑衣上那幾朵天蠶絲繡的牡丹依舊閃著肆意的光。“陸大人也來看寇星凡嗎?”她先開口問了。“是啊,陛下賞了她一盒糕點。”他撩一下臉側的發絲,蝶似的眼睛嫵媚一扇。以陸耽那日同秦國公的密談來看,她覺得這不過是陸耽的借口而已,甚至於寇星凡的留下,也是“那邊”的授意。褚楨留下她的意圖,南山倒能明白,留下個質子罷了。“那屬下先走了。”她麵無表情,臉上映著飄渺的霞光。“羅在的事,南大人大可放寬心,甲等劍術,我自然為他挑了個最厲害的亡命徒。”他陰陽怪氣地一笑,萬分得意與輕蔑。她忍住了拔劍的衝動,一口銀牙咬碎,聲音暗啞:“你故意的。”“我自然是故意的。”他並未否認,反是笑得更好看。“卑鄙!”她劍眉倒豎,眼裡全是怒意的火焰。“陸某不僅卑鄙,還是睚眥必報的小人,你刺我的一劍,我會慢慢還。”他似乎也是咬著牙笑,軟綿綿的聲裡透著一絲狠辣。南山一笑,冷如寒冰:“屬下卑微,大人自然睚眥必報,秦國公一家富貴,大人自然熱忱,一轉眼就忘了那千刀萬剮之仇。”夜色已迅速地鋪開,光線羸弱,可她依舊發覺陸耽的臉色微微一變,“人是你殺的,可彆隨便來汙蔑我。”“陸大人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還不清楚嗎?”她反問道,眼神尖銳的如同青涯的光。“那我勸你彆礙事。”南山總能輕易地挑起他的怒氣,他一把揪住她的衣襟,猜測著她是否是知道了些什麼,竟然被她的直視看得有些心慌。“屬下不是還要為大人做事嗎?怎麼會壞大人的事?”她愈是這樣含糊不清,愈是教陸耽疑心忡忡。他忽然放開她的衣襟,順勢推了她一下,“我警告你——”“我也警告你!”她一皺眉,忽然眉又緩緩地落出笑意,她信手撫平自己被揉皺的衣襟,“陸大人,彆想著拿我做什麼把戲,惹急了我,刀劍可是不長眼的。”陸耽吃癟,惱怒地“哼”了一聲,他拂袖轉身,“咱們走著瞧。”“屬下等著呢。”她不依不饒地還口,眼睛在單薄的夜光裡輕輕睥睨。陸耽的身影在轉角處消失,她也踏著月色進了小山閣。寇星凡畢竟從前也是郡主,父親好歹也還是個鹹陽侯,故一個人獨住一道院子。這院子同巡撫司其他院子也無甚區彆,隻是種了幾樹月桂,顯得不那麼破敗。南山進去時,寇星凡正坐在樹下發呆,她抱著膝,不知在想些什麼。淒冷的月光作祟,到了暮夏,更多了些秋色蕭索。南山看她赤著足,身上一件素潔的衣裳,不禁回想起她當日身在郡主之位,受儘父親和陛下的寵愛,是何種的風光。她那條鞭子,連褚熠也敢打,可她今日也有如此落魄的下場。南山分不清她是可憐還是可憎,可南山心中仍有猶疑,她走過去,垂頭看著寇星凡,“地上涼,快起來吧。”寇星凡抬起頭來,冷月照亮她眼中的點點淚光。她見是南山,忙低下頭,抬起袖子往眼那一擦,說話聲音還帶著哭過後的鼻音:“你來乾什麼?”“我是你的教頭,不能來看你嗎?”她剛升起的那點憐惜之意,一下就被寇星凡不客氣的語調給攪散了。南山掀開衣裳,往她身旁一坐,雙手直直擱在膝上,“怎麼?想家了?”她把頭埋在膝間,“嗯”了一聲。“那我送你去隴州找你父親。”南山試探的一句話,立即被寇星凡強烈地反駁了。她瞬間抬起頭,眼中淚光乾涸成了機警,“我不去。”南山一時確定,她一定是帶著某種目的留在巡撫司的。南山沒再緊逼她,而是拾起一個地下的小石頭,揚起手腕將石子扔遠,“不回家那就去拿鞭子,今天教你一套基本功。”南山撐著地站起來,一副嚴師模樣,“起來!”南山不讓她休息片刻的,一直教她練鞭到亥時,嬌生慣養的寇星凡忍下了這學武的第一夜,帶著疲憊和傷痕去休息了。接下來的三四天,南山仿佛忘了自己還有其他學生,每日隻是盯著她練鞭。寇星凡受了她一萬分的苛刻和一萬分的習武的苦累,南山心知她有多委屈,也知她每夜在被窩裡暗暗地哭。她不敢心慈手軟,她要把寇星凡逼走,讓寇星凡帶著她的目的離開這是非之地,或許,寇星凡也就不會卷入巡撫司的暗潮之中。偏偏寇星凡好似憋了一口氣,哭是哭了,罵是罵了,還是硬撐著要練鞭。南山不急,她還可以用三四個月的時間來逼寇星凡離開,可就在這個時候,齊王妃的貼身婢女忽然哭著找上門來,說是褚熠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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