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巡撫司的路上,忽然下了一場雨,夏天的天氣是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因忙著趕路而被淋成落湯雞的南山剛到巡撫司時,天空已然一碧萬頃,陰雲散去,隻剩幾絲薄而透明的輕紗雲彩。崔勱平日無事時便在鶴峰閣裡看書,這地方名字雖清新雅致,頗有十萬丈天台的出塵韻味,可實際上,不過是一間兩層高的小破樓。她在外敲了敲門,“崔大人,我有些事找你。”“進。”南山推開門,看見灰撲撲的光裡,崔勱正坐在案前寫字,天窗裡透過的一束光正照亮他的桌案。他旁邊站著一個紫衣男人,被朦朧灰敗的陰暗籠罩,教人無法看清麵容。紫衣男人忽然走過來,立於光下,他身姿修長,衣服在光下閃閃。南山一看,他一雙世間唯有此物的極美眼睛,腰間一把如煙如霧的軟劍,正是昨夜的黑衣人。那紫衣男人長得清秀,唯一雙眼狐仙一般妖異,他輕輕一笑,竟比女子妖嬈,“在下陸耽,久仰南教頭大名。”“陸大人。”她回禮,臉上亦是淡淡的笑。昨夜兩人在屍山血海裡搏命,南山還刺傷了他,此時他裝糊塗,她便也不提此事。崔勱擱筆,將一份折子合起,光照得他的臉更是白淨如冰,“陛下召你過去,恰巧陸大人也去述職,你們可以同路。”述職?這個人剛剛回到京城就來刺殺她?真是夠清閒。能夠動用陸耽出手,她已越來越懷疑是薛勉想要殺她。可她並沒有見過薛勉,她亦和薛勉無冤無仇,薛勉甚至幫她解過牢獄之災。為何?真是奇怪。若不是薛勉,事情更是可怕,那意味著巡撫司已超脫了薛勉的掌控。南山看他一眼,他垂著眼,一句話也不多說。倒是陸耽,往南山這走了兩步,輕似貓兒一樣沒有聲息,“南教頭,你千不該萬不該,要去惹那個小祖宗,這會兒估計正在陛下麵前哭著呢。”原來是德安郡主那個小惡霸去告狀了,南山一哼:“他們這告狀的本事,倒是一家強過一家。”陸耽一笑,狐一樣,瞬時又隱進黑暗裡。崔勱好似沒有聽見他們的話,隻問:“你剛剛說有事找我?”她心中彆扭,但還是沒臉沒皮地一口氣把話說完了,“崔大人,屬下想請你幫忙查查一個南來的商隊,這商隊專賣這種香。”說著她便將兩盒香放到一側的桌上。崔勱淡淡,“分內之事,陛下已經命巡撫司從旁協助。”陸大人在一旁手搖著風,笑著,都說這兩人勢同水火,可眼前不正好著呢嘛?他走到南山身後,消瘦的臉頰歪在她的耳側,“南教頭,若我是你,就把寇府上的仆人全拿來過一遍巡撫司的刑架,等他們都變成爛泥,也就真相大白了。”崔勱忽然聽見“嘭”的一聲悶響,他抬頭一看,南山正揉著手腕,而陸耽則吃痛地捂著鼻子,他一鬆手,兩道鼻血就流了下來。“屬下已經請寇大人召回府上的舊仆,不用巡撫司的刑架,屬下也能問出個一二三四,就不勞陸大人費心了。”她轉頭狠狠看著擦鼻血的陸耽,陸耽亦陰厲地看著她。崔勱對剛剛發生的暴力事件視若無睹,他站起來,黑色的衣裳離了慘白的光,走動時帶著浮塵陷入晦暗之中。他將手中折子遞給陸耽,“陸大人,注意你說話的分寸。”語罷,他推門離去。鼻血不再流的陸耽依舊沒好氣,他一把將南山扯出屋子,“走吧!陛下等著呢。”他忽然朝南山一眯眼睛,眼裡閃著興奮又血腥的光,“看德安郡主那個小祖宗怎麼折磨你。”她笑著擰開陸耽抓住自己的手,一招豪氣乾雲掌拍在他受傷的肩上,“陸大人,你還怕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嗎?”陸耽疼得嘴唇白了,不再說話。兩人並排走著,同去了承乾殿,隻聽德安在裡邊一個勁地哭,門口的徐公公為難地說道:“陛下正和幾位大人商討還土令的事情呢,誰知秦國公帶著郡主便闖進來了,陛下正生氣呢。”“多謝公公。”她一笑,“煩請公公通報一聲。”徐公公進去沒一會兒便出來了,帶著二人一同進殿。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哭個不停的德安一看見南山,“嚶”的一聲便沒了聲音。秦國公一下接上了自己女兒的哭腔,乾嚎著伏在地上,“陛下,老臣年邁,不中用了,就這樣在家中被人欺負啊。”褚楨轉過身來,他的氣惱已寫了臉上,南山想要說話,卻被他噬人的眼睛逼迫得噤了聲。秦國公顯然毫不知察言觀色,還是一味哭著。殿中陰霾環繞,殿外也開始電閃雷鳴,幾個婢女趕快不動聲色地點上蠟燭。褚楨不說話,殿中的陰霾越來越沉,秦國公哭了一會兒,不敢再哭了。他顫顫巍巍說道:“陛下政務繁忙,老臣先告退了。”陸耽無息地歎了一口,似乎在嫌這寇家父女太不爭氣,半根南山的毛都沒碰著,還被陛下一陣氣惱便嚇得半死。褚楨看著秦國公同德安拜退出去,坐在龍椅上,火燭搖曳,閃著他微垂眼裡如殺人血夜的光。陸耽往前一步,將折子舉過頭頂,開口了:“陛下,此次巡查的情況,臣已在奏折中寫明,還請陛下過目。”一個小公公跑過來,摘了他手裡的折子,躬身放到褚楨案前。褚楨打開看了一眼,又合上了,“陸卿辛苦了,朕會細看的。”“臣告退。”識趣的陸耽腳底抹油,跑了,留南山一人在殿前。褚楨看著她,問道:“案子查得怎麼樣了?”“頗有眉目了,微臣以為寇大公子的夫人李氏與此案有莫大的聯係,希望可以提審李氏。”南山被他看得有些心慌,便垂下的眼睛。“你想提審李氏?”“是,微臣想由刑部出麵,提審李氏。”“好,上來研墨。”褚楨想都沒想便答應了。南山走到案前,她伸手拿起一方描金墨,褚楨忽然拉過她的手一看,“還是留疤了。”“微臣是習武之人,身上疤多著呢。”她一抽手,手卻被皇帝陛下更緊地握住了。“手這麼涼。”褚楨轉過頭來認認真真地看她,她剛剛淋過雨的衣服剛被太陽烘得七分乾。他忽然說:“你們都下去吧,再取身合適的衣服來。”悄無聲息間,殿上隻剩下兩人了。她趁機想要把手抽回來,褚楨亦用力一扯,穩穩抓著她的手,五指鑽進她的指隙間扣穩了。兩人就這麼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彆扭地拉著手。雨最終傾瀉而下,酣暢淋漓地打著屋簷。殿中的燈火平靜無瀾,偶爾跳動一下,殿中兩人長長的影子也跳動一下。褚楨自己研墨,自己單手壓平金龍鎮紙。南山低下眼睛看,暖黃的燭光照著他,皇帝陛下一邊寫手令,一邊不知為何開心地笑著。向來臨危不亂的南大俠臉薄薄地紅了,她感到心突然跳起來,有幾分是因為害怕,有幾分又是彆的道不明的感覺。遲鈍的她也感到,這絕不是一個昏君對一個佞臣的過分寵愛,何況褚楨不是昏君,她亦不是佞臣。不一會兒,小公公把衣服送來便退了出去。褚楨終於鬆開手,“快換身衣服吧,等會兒該著涼了。”南山拿著那身衣服,環顧承乾殿,皇帝陛下讓她在這亮堂的辦公場所換衣服?皇帝陛下是不是忘了男女有彆?她頗為難地說道:“陛下,臣……”“你要是害羞,就把燈都熄了。”他寫完了手令,擱下筆,笑吟吟地看著南山補了一句,“朕絕不偷看。”南山是徹底懵了,褚楨饒有興趣地看她幾眼,站起來把兩側的燈都吹滅。他一盞一盞燈地吹,殿裡越來越暗,隻有一層窗外薄薄的雨光。他一回頭時,發現南山已不見了,忽然梁上扔下來幾件衣服。褚楨不禁啞然失笑,他本想逗逗她,沒想到她倒是極有本事,直接跳上大梁去了。他朝梁上大聲說:“朕逗你的,殿裡涼,你快下來,朕叫徐海領你去偏殿換。”南山已三下五除二換好了衣服,她從梁上探出腦袋,“陛下,你怎麼不早說呢!”褚楨還想留她,可雨很快便停了,南山亦找了借口就溜。她將手令送到刑部,趕回巡撫司給孩子們上課去了。晴雨交替的天尤為悶人,連風都懶惰的無力刮動,這樣的天氣最是催人入眠,上完一節劍課,南山已困倦地眯著眼。她揉著腦袋往琳琅院走,想在這慵懶的午後,伴著燒紅的天,美美地睡一覺。韓珍又在她身後跟著她,不近不遠的,隻要她回頭,他就往能躲的地方溜。她再次回頭的時候,是在琳琅院門口,韓珍又想跑,她拖長了聲音:“進來——”玩捉迷藏也有玩厭的時候,她在院裡坐了一會兒,韓珍還是沒來,她想他是不會來了。南山轉身,想要回屋,忽然聽見身後撲通一聲。她回過頭去,韓珍跪著地上,“教頭,學生想學新的劍法。”南山捏著自己的手,摩挲著已經發硬的血痂,“你昆吾劍法練得不錯,再堅持上一兩年,我就可以教你新的劍法了。”“教頭。”他忽然抬起頭,懇請地皺著眉,淚忽然從他眼裡滾落,“學生不想死。”她的心驟然縮緊,或許是近來寇夫人案的雜思麻痹了她,她已然快要忘了這次皇帝巡視過後的一個月,便到了巡撫司大考的時間,她的很多學生快要死了。年滿十二歲時的大考,是這些孩子的生死劫難,若是沒有合格,便直接派往各地暗殺窮凶極惡之徒,很少有孩子能活著回來。巡撫司要的是殺人的劍,不是用劍的人。她不覺握緊了手中的劍,這把劍她再使得出神入化又如何,她隻有兩雙手,一條命,她救不了所有人。縱然她是風雷傳人,縱然她也未曾輸過崔勱這個天下第一。她臉頰微微顫著,剔透的眼中有千萬種波濤在翻動,她決絕地轉身,“你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