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第三次去寇府時,在門口遇見了玉真。她並不感到奇怪,上次在公主府上,她亦提了寇夫人很多,想來兩人關係不錯。寇夫人生病時,來探看的朝廷女眷不少,多半都是想來攀一攀寇大人這個潛力無限的三品官。寇夫人死後,想來攀關係的人依舊很多,不過大多都在前幾日現過身了,玉真此時才來,大概也是忌憚那傳得滿城風雨的流言。玉真麵容亦是憔悴,哭了很久的眼睛還是紅的,這偌大的汴城裡能與她說幾句話的人並不多,如今死了一個,她的肝腸寸斷是旁人不能解的。她看見了南山,眼裡的淚光才稍稍消逝,“大人,許久不見了。”“公主也彆過於哀傷,此案很快便會有結果的。”縱然南山是如此說的,可她心中並沒有多少底氣,她朝玉真一笑,算是第一件令人信服的證據。“玉真相信善惡有報,隻是大人切莫累壞了身子。”玉真說著,便要告辭了,她忽然想起什麼,回轉過病白的臉,素發素衣,更是應景的哀傷,“大人,那香還好用嗎?用完了我再讓蓮兒給你送過去。”熏香!她伸手不見五指的腦袋裡忽然撥雲見日般,那光一下把她照得清醒。她一拍腦袋,撇下玉真和季素便往寇府裡走。難題一經點破,她臉上笑意彌漫,在一片白練舞空的肅殺裡,她卻如釋重負。寇夫人的屍體挨不住夏日炎炎,已經快要發爛了,寇府隻得收斂了夫人入棺,今日府上正在做法事。她一進去,就聽見佛音叮當,僧侶念唱,依依呀呀的低沉梵音裡,傳來一篇淒厲的送彆偈。“命如花果熟,恐常會零落!”南山等不及治喪的總司念完三十言送彆偈,還有之後的一百遍阿彌陀佛,她直向寇星馳說明了要再去一遍夫人的房間,向來很隨和的寇大人一口便答應了。寇夫人的房間,一如幾天前來時那樣,新換的花插在膽瓶裡,開得嬌豔如初。朝光處的觀音身前依舊三縷嫋嫋青煙,青煙細細,化進斜射的光裡。看來寇星馳對夫人用情很深,即使寇夫人死了,可在他心中依舊將她如同生時一般對待。南山一進屋便被那場景攝住了魂,茶好似還是溫的,鴛鴦被還是暖的,寇夫人好似隻是出遠門去了,隨時的,便會回來。季素勉強跟上她那流星般的步子,氣喘籲籲地走進屋來,“先生……”“噓——”她一手擋住季素,眼睛微闔,她將恍惚的神思拉回,在心中想著畢竟人走茶涼,這屋子最終有一天也會落滿了灰塵,結滿了蛛網。她屏息凝神,沒有再去四處查看,隻是站住,問道:“二公子,你聞見什麼了沒?”“聞見啦,那麼濃的檀香,怎麼能聞不見?”“檀香。”她忽然睜開眼自言自語,那眼中耀芒如出水芙蓉綻開,光焰從中騰空而起。或許是太久不做捕頭了,南山覺得自己腦袋的確遲鈍了,她那日查來查去,竟沒有注意到這最顯而易見的一點。玉真說寇夫人喜歡焚香,尤其是送給玉真那種。照理來說,經過長年累月的浸潤,就算不燃香,夫人屋裡也該有熏香的味道。而喜愛焚香的寇夫人,又怎會容忍一股蓋過所有氣味的檀香。檀香的源頭是屋裡的一套檀木家具,樣子精美,料材嶄新,以南山的經驗,這些檀木變成家具不過幾個月的時間。這套家具從何而來,原來的家具又到何處去?這是南山給自己找到的新問題。這個問題很快便有了答案,因為這事在寇府裡算不得秘密。原來寇夫人在病中時,寇大公子的夫人李氏來過府上,說她這家具是槐樹做的,又講了一通槐樹聚陰的道理。寇夫人當即便把那套槐樹家具扔出去燒做了灰燼,而後來那套檀木家具,則便是這個李氏送來的。寇夫人的確迷信,南山想起了她叫玉真不要砍樹,古樹都有精魄的事情。南山當即擬定,要到秦國公府上拜訪一下這位李夫人,還要將玉真同寇夫人用的香拿去細查,再來要拜托寇星馳把遣散的舊仆找回來。而那些五毒究竟從何處來的,她心中總還想不明白。吹毛求疵的南大人還留給了寇府下人一個難題,“那燒了家具,總會有些斷角吧?就是沒有斷角,也有灰吧?拜托各位,幫忙弄點回來吧?”找灰?談何容易。嫌晦氣的寇夫人連槐木灰都不讓在家中留,命仆人拉到城外的亂葬崗扔了。時隔半個多月,夏天又是多雨的季節,南山的要求已經不是苛刻了,而是有病。仆人裡無人響應她的“拜托”,就連季素都打退堂鼓,隻有那個哭得最凶的小福,願意引著她去亂墳崗找。南大俠職業病很重,說一不二,當即就和小福出城去了,拜訪李夫人的事情,便留給了季素。出城門時,正逢夕陽西下。汴城北靠汴山山脈,東西則圍聚起伏的小小山巒,唯有南方一片平坦開闊,汴河從城西流出後轉向南方,靜靜流淌在這空曠的原野之上。殘陽如血,落日孤圓。遠方一線天儘頭將天地分隔,大地寂寞無垠,在茫茫隻見有兩匹馬兒奔馳而過。南山策著馬看那天,天邊霞光豔麗,似乎是天宮著了火,這火無休無儘地要將所有宮闕樓台都燒成灰燼,金屋銀瓦玉雕籠在火中綻出四射的光來,落得她身上儘是金灰。小福騎馬跟在她身後,出城不及半裡,他便指著不遠處說道:“大人,就在那。”她騎馬過去一看,原來這是一處低窪地,也不知是從哪朝哪代間便成了無名屍體的堆放之處。小福也騎馬過來,給她指了扔槐木灰的地方,他隻引頸往下看了一眼便縮了脖子,“大人,天黑前沒找到,咱們就回吧。”他未聽見南山回答,便扭頭去看,隻見馬兒倒還在原地,馬上的人卻不見了。低窪地裡突然傳來她的聲音:“你要是害怕,就彆下來了。”小福拚著膽子眯著眼再往下看,隻見南大俠已經卷高了袖子站在一堆屍體中間,徒手在死人堆裡刨開了。這亂墳崗裡的死人太多,從老到少,各式各樣的都有。體麵點的還裹著草席,全屍也算得體,大多是缺胳膊少腿的。蒼蠅和蒼蠅兒子遍地亂飛,烏鴉和老鼠群魔亂舞。這一片血肉模糊,白天教人作嘔,晚上就陰慘慘的嚇人。南山做捕頭的時候,什麼惡心場麵沒見過,就是和死人睡一夜她也不害怕。隻見她拿起個胳膊一扔,再抬起個沒腦袋的往旁邊一放,屍山裡突然露出一個熟悉麵孔。她想了想,這是同季禮去過的鄭家酒戶的小二,也不知怎麼沒由來便躺在這了。她歎了口氣,既然相識一場,人死了也得幫幫忙,便馱著那小二的屍體上來了。小福被這南山放他腳下的死人嚇得半死,她隻留了句“認識的,明天叫人來埋了”,拿了隻火把便又跳下去了。他哆哆嗦嗦守著這屍體,看夕陽已完全落下去,夜幕已經襲來。曠野寂靜,鬼火瑩瑩,小福想了一百個故事,又是把自己嚇掉了半條命。南山在低窪地裡,憑著插在屍體間的火把照明,勤勞勇敢地清理了半個月來堆積的屍體。功夫不負有心人,她可算找到了幾個家具的斷角。夜風在此處已變成了陰風,陣陣如索命的厲鬼,她長舒一口氣時,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呼嘯聲音。南山提劍一擋,微亮的火花刹那熄滅,一隻匕首落在她的腳旁。幽藍的點點鬼火裡,走來一個提著劍的黑色影子,“不愧是風雷劍的傳人,果真可堪一較高下。”“改日約吧,今天沒空。”她看來人又是一副專業打扮,渾身漆黑隻留一雙眼睛,她笑笑,“死人看劍,不太值得。”“哦?”那聲音輕慢,韻味妖嬈,“可我喜歡死人。”那人走近了,南山看見那雙眼睛,她曾見過這雙眼睛,就在她到任的第一天,那駕馬車內的那雙眼睛。那樣的嫵媚,她不會忘了,“屬下是不是曾見過大人?”黑衣人沒有回答,而是霎時間出劍。此人用劍的路數很怪,他的劍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卻把人牢牢地困住。沒有殊死的拚搏也沒有暢快的交鋒,少了激烈的刀光劍影,卻不見少一絲一毫的危險。軟弱是最為致命的武器,抓住敵人不慎時的任何一擊都將是致命的。南山決意不讓他軟弱下去,她將十八式一劍乾坤儘數用出,用天下第一霸道逼軟弱反擊。黑衣人一時出手,便被她找到破綻,那劍快得無影,一劍便刺穿了他的肩膀。黑衣人連受傷也未吭一聲,乖覺地掙脫南山的劍,立即隱入了黑夜之中。悄無聲息間,又是一場生死較量。她決意不再久留,撿起幾塊斷角,騰空躍上來,把拿著斷角的臭烘烘的手往小福麵前一湊,“你快看,這桌腳是不是你家的。”“是是是。”他不敢捂鼻子,垂下眼看了看,蘭草花紋,銅錢街旁大師的刻工,半分也沒錯,便如搗蒜般點起頭。“看清了?”“看清了,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