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裡拿了褚楨賞的《北鬥劍法》後,南山便也趕快出宮去了。來時正直午時,去時已然夕陽薄暮。她到季府時,天已薄薄地黑了,一彎新月如鉤掛在天上,光暈淺淺,如抹信手一畫的淡痕。季家男丁全在正堂中站著,好像是遇上了倒黴的事情。尤其是季素,雙手捂著臉唉聲歎氣。“怎麼了?”她忙上前去問。“寇夫人沒了,沒得蹊蹺。”季伉老成幾分,臉上冷靜。“寇星馳的夫人?”“可不是嗎!”坐在椅子上的季素忽然開了口,“說是害病沒的,清早發覺沒了,又從嘴裡鑽出了蛇蠍五毒,嚇病了好幾個丫頭。”“素兒!”季伉回頭怒斥,季素便又喪氣地垂下頭,不說話了。 “二公子急什麼?大理寺管不了,還有巡撫司,哪能輪到你去辦。”南山這下明白了,季素是害怕寇星馳避嫌不能查案,這案子會落在他頭上。“先生有所不知,寇大人要避嫌,大理寺便是童樂主事。他同二弟有些過節,一定會在陛下麵前舉薦二弟。至於巡撫司,那都是查大案的。”季禮答她。這麼一說,南山頓時也愁了起來,查上司的家裡事,可不是好做的。季伉一歎:“等明日早朝,再看分曉吧。”寇夫人的案子最終還是落到了季素頭上。季伉是斷不能出麵幫他的,季禮也是武夫腦袋,季二公子長籲短歎之下,南山決定重操舊業,在理論知識上幫他一程。同時來的,還有崔勱的一個通知。陛下半個月後要來巡撫司視察孩子們的練習情況,南山不得不加緊教學,尤其是對王蔻。而家中這頭,季素已經去了寇府好幾趟,依舊毫無收獲。南山未曾想這二公子竟然一點辦案天賦都沒有,終於在季素接下案子的第三天拍了桌子,“好了,我同你一起去趟寇府。”她去寇府,不僅僅是為了季素,也為了最近傳得頗盛的一則流言——“寇夫人真是深情女子,亡故前還不忘要叫寇大人續娶玉真公主為妻”。到寇府時,府上冷清。寇星馳因為妻子亡故遣散了許多奴婢,府上掛滿了白綾,飄搖之中,竟像是到了冬天,夏日的炎熱全然被關在府外,府內則是一個飄零的季節。因要查案,靈堂上的棺材還是空的,寇夫人的屍體擺在偏房。人死本要入土為安,可寇星馳明白查案的不易,並沒有為難季素。他名星馳,絲毫不愧對俊采星馳一語,可如今壯年喪妻,他憔悴如枯木般,引著兩人到偏房時,眼中還蘊著淚。坊間皆傳寇夫人是中了蠱毒死的,五毒發於腹中,最終被毒物掏空了身子,這才會病,這才會死。坊間的傳言向來不實,不過這次卻是壓中了一個“毒”字。寇夫人確是中毒身亡,南山看見她發青的下眼眶以及烏青的指甲時便已確定。不僅是毒,還是劇毒。她再看寇夫人灰白臉上麵色平靜,毒物從腹中向上爬出該當是如何的痛苦,她又怎會走得如此祥和?思及此,她撩著黑色直襟,俯下身去,憋住氣不去聞陣陣屍臭,仔細查看寇夫人的眼耳鼻喉。她忽而皺起眉,目光淩厲,忽而麵色又歸於平淡。南山屏息看了一會兒,直起身來,問道:“寇大人,不知從夫人口中爬出的毒物現在何處?”“是下人處理的,或是扔了吧。”寇星馳著一身素衣站在門外,他端詳一會兒妻子的麵容,又落下淚來。“寇大人節哀。”季素忙著安慰他。南山則心思放在屍體身上,她一邊繼續檢查,一邊問:“這個下人還在府裡嗎?”寇星馳吩咐一旁仆從,“去把小福找來。”看過屍體,南山又要求到夫人的房間看一看,寇星馳沒有推辭,隻是不言不語地帶著二人去了。夫人的房中布置雅致,還如生前那般插著許多花,想來她也是愛花的人。屋裡朝光的地方供著觀音,香爐滿滿,她也應當是個虔誠的信徒。而爐裡的三根香,則是思念亡妻的寇星馳剛剛上的。看到那尊觀音,他不禁聲音顫抖,“慈兒……慈兒一直想要個孩子。”慈兒,這個女子叫慈兒,可害死她的手段太不仁慈。南山細細地在房中查了一遍,毫無什麼可用的線索,她心中有些後悔,應當第一天就隨季素來的。夫人房中的檀木香氣熏得她有些頭疼,她退出房時,小福來了。他一看見南山同季素,哭著便跪在地上,“大人,我家夫人死得冤呐,求您給夫人報仇啊!”“你彆哭。”她聽那仆人哭得慘,心先軟了,她輕輕歎口氣,“我問你,那天你收的那些毒物呢?”小福好不容易止住了淚,哽咽著答道:“照往常,扔在後院了。”南山令他將東西找回來,他忙爬起來,抹著眼淚去了。沒有了話說,庭中的氣氛一時沉靜得可怕。寇星馳站在樹下,在隨風零落的樹葉中他白衣緩緩飄動,如此的淒冷,偏偏遇上雨來風急。寇氏夫婦感情甚篤,南山已聽季素說過了。寇夫人本姓孟,是秦淮河邊的絕色名妓,才子佳人在雨季相逢,寇星馳為娶她為妻還被秦國公逐出了家門。這個癡情故事,還曾在京城中頗得一時盛傳,如今看來,這份癡情不假。愁緒似的雨灑了一會兒,便也停了。南山盤問了幾個仆人,在寇府中上躥下跳了一陣,亦沒有太多值得的發現,便拎著那一堆半死的毒物從寇府告辭。直至那時,她還忘不了寇星馳在樹下流淚的樣子,乾淨的眼睛,流著乾淨的眼淚。雖說收獲極少,但此次寇府之行並非毫無收獲。季素一離了寇府,便著急忙慌地問她,“先生,有頭緒嗎?”她搖了搖頭,手捏著下巴,雨後的陽光透過雲隙一線線從天際斜落,照出她琥珀一樣的眼睛閃著蜜色。蜜卻不甜,是澀的,“寇夫人口中有一些傷口,外深內淺。”季素不明就裡,“這有什麼用?”南山踩著地上巍巍的雨水,一拍他的腦袋,“不明白麼?那些毒物不是從她肚子裡爬到口中的。正相反,是有人將這些東西從夫人的口中灌入。毒物掙紮,留下傷口。我看過,夫人房頂的瓦被人動過,定是有人夜中潛入房間行凶。”季素感到一陣惡寒,他頭皮發麻,瞪大了眼睛看著南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位夫人是多麼可憐,生前被人毒死,死後又要遭受這樣非人的虐待。她眼前忽然浮現起寇星馳流淚的模樣,那淚好像滴在她的心上。中午在季府吃過午飯,南山又拎著那袋剛得的線索往巡撫司去了。事情似乎總愛紮堆來,她也不得不兩頭奔忙。王蔻的金剛菩提劍已經學到第三式了,今日南山教了他第四式三頭六臂,羅在蹲在一旁眼紅,被她一戒尺打回去練昆吾劍法了。往日王蔻同羅在補習時,南山便在一旁練流星劍法,前幾日變做了踢蹴鞠,而今日則變成看蟲。隻見她蹲在太陽下,拿一根小木棍把一袋毒物全都扒開,果真是蛇、蜈蚣、蠍子、蜘蛛、蟾蜍五毒俱全。地上那些蟲蟲怪怪她看得多了,一點也不怕,可一想到五毒從寇夫人嘴裡爬出來的場景,也不免心中發寒。這些東西經了這幾天,大都死透了,還有幾隻半死不活的,看著也沒有半柱香的活頭了。哪裡能一下得那麼多活的毒物呢?她想來,也隻有藥房了,這個事情她打算交給季素。寇夫人平素朋友極多,與人無冤無仇,寇家夫妻感情很好,也沒聽說誰人癡戀著她。是什麼人要在死人嘴裡灌下五毒,讓人誤以為寇夫人是蠱毒發作死的。她越想越沒有頭緒,抱著腦袋唉聲歎氣。“教頭,你這是曬藥呢?”她側頭一看,原來是羅在偷懶,跑過來看她乾什麼。她瞪他一眼,“練劍去!”羅在這一句話頓時給了南山新的思路,寇夫人生病,理當是要喝藥的。於是第二日她又去了一趟寇府,親自在後院的垃圾堆裡刨出了寇夫人最後一次藥的藥渣。“阿膠、太子參、紫雲英、肉桂、丁香……”她一邊扒藥渣,羅在一邊在旁邊數。這是補氣血的方子,同寇星馳所說的大夫診斷寇夫人的病症為氣血鬱結一致。她不甘心,殘忍地把藥渣喂了琳琅院的鴿子,鴿子安然無恙,南山卻是氣結。藥也是好的,藥碗她是無法去查了,季素帶人跑遍了京城藥鋪,也沒一家鋪子賣過活的五毒。她心煩意亂,拿著杆子把吃藥渣的鴿子全數趕跑,一眾鴿子撲棱棱飛到低矮的屋簷上,“咕咕”地叫著。天開始熱起來了,今日午後尤為的悶,沒有風,天上幾團白做雪色的雲不動了,聒噪的夏蟬也閉上了嘴,應是有一場大雨要來了。她抬手朝臉上扇出一陣不冷不暖的風,抬眼一瞬,看見一個站在門口的學生扭頭便跑了。這個學生她認得,叫做韓珍,人很勤勉,劍術也算得中上成,隻是如他那清冷秀氣的長相一樣,天生便是個不愛說話的孤僻性子。他已在琳琅院門口徘徊了好多天,每每南山看見他,想叫住他時,他便跑遠了。韓珍剛走,她最不想見的崔勱便來了。他或是剛剛從宮中出來,穿著那身禦賜的鬥牛服,無聲無息地便走進院中來,“你在幫季寺丞查案?”“是又怎麼樣?”她坐在回廊上,側身對著他,一線光柔柔鋪上她脂白的臉和頸,明淨透徹,像水底的玉石。“我提醒你,彆忘了自己是誰。”他一露麵,似乎就要帶來不快的天氣,淡淡的一句話說完時,勁風吹斷疾草,遠處的重山已被蒸騰起的水霧遮住,茫茫的一片白裡,雨意飽滿。“我不會。”她側過頭瞪著他,眉間鎖著狂風驟雨那樣的惱怒,憤憤說:“崔大人,我想你認識他,我希望你告訴他,不管是他為何要殺我,都不要忘了我是誰!一個教頭罷了。”“那夜的殺手聽命於誰,我不知道,可他們用的招式武器,我不至於糊塗到連這個也分不清了。”她回過眼睛,口氣裡半是撒氣,半是譏諷。崔勱走過來,站得離她很近。他黑色的影子鋪下,將她與光分隔開。山雨已被風送至城中,半個汴城都掩在微茫的煙波裡,雨正在靠近,吹來的風透衣的涼。“你想多了。”她瞥他一眼,見他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便站起來,一副你不走我走的架勢。她剛走出屋簷下,夏日暴虐的雨便當空澆了下來,雨勢極大,她又不得不縮回屋簷下躲雨。那風混著雨,似乎誓要將草木摧折,要將山嶽傾倒,要將天地滌蕩得乾淨。崔勱看著雨,說道:“還有王蔻,怎麼近來在學彆的劍法?”“他學得快,學點彆的劍法不行麼?”她伸手出去探探,雨來得急,去得也快,雨點還是又密又大,可雨勢已經緩和不少。“不合適,給學生們換一種劍法。”他撂下一句話,走入了雨中。“哎,我給你拿把傘!”南山衝他大聲道,說著便去屋裡拿傘。事實證明是南教頭自作多情,她取了傘出來時,崔勱早已不見了。她再次嘁了一聲:“怪人!”崔勱所說的不合適,不是金剛菩提劍不合適王蔻,而是這種劍法不合適巡撫司,巡撫司要的是殺人的劍法,從不談正義與否。她明白崔大人在想些什麼,他以為南老師要教所有的孩子都學金剛菩提劍,故來半是命令地勸阻。若是他知道南老師是私自教授劍法,大概要氣得發昏,這不僅在巡撫司是被禁止的,連在江湖中也是壞規矩的大事。南山怎麼會管崔勱或是巡撫司呢?她提三尺長劍立於世間,就是要特立獨行的。故雨還沒有停,她打著紙傘便興致勃勃地去找王蔻。使流星劍法的能做天下第一,使一劍乾坤的亦能做天下第一,她不信自己不能教出一個使金剛菩提劍的天下第一。教育事業暫時使她忘記了寇夫人案的煩惱,可晚上一回到季府,季素又像索命一樣纏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