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熏香(1 / 1)

南山一桂樹 蔣見深 1860 字 4天前

齊王府上的聚會一向是逍遙事,無非是吃點好的,再喝個痛快,又因邀的都是季家小輩,更是恣情地歡樂。褚熠喝得半醉時,來了踢蹴鞠的興致,眾人便又在庭中踢了一會兒白打。酒喝多了,齊王連篇累牘地抱怨:“都怪天黑,本王都栽大跟頭了!改明去和皇兄討幾顆夜明珠,亮了好走路。”南山也醉得厲害,在廣寒院的月桂下笑話他。夜深時,眾人也就散了。第二日,南山直睡到了日上三竿,她一睜眼,就想起了答應玉真公主看馬的事。她忙起床穿衣洗漱,再胡亂吃了些茶點,騎著馬就往公主府去了。一路騎著馬,她隻覺頭疼,加之一夜醉宿,臉色也不是十分好,精神也是懨懨的。夏日的天變臉極快,南山出門時天還是萬丈晴空,快到公主府時,帶著雨水和草泥氣味的風已經一陣陣刮來了。她剛到府邸門前,時常跟在玉真身後那個小丫頭蓮兒便急忙迎了上來,“大人,你來啦,還沒有用過午飯吧?公主剛剛備了午飯。”“剛吃過些茶點,昨夜酒喝多了,今天也沒什麼胃口。”南山將韁繩和馬鞭遞給一旁的小廝,同蓮兒一起跨入了公主府的大門。玉真的府邸,她也是頭一次來,便跟在蓮兒身後,邊走邊看。褚楨賜給玉真的這處宅子,極大,樓閣華貴,園景彆致,看得出栽種的花草樹木皆是名貴,也長了頗有一些年頭。越往裡走,古樹越是茂密,蒼老的樹皮卷著不願脫落,擠成一團又一團的褶子,粗壯的藤蔓如蛇一般在密匝匝的樹葉間蜿蜒,扭曲出古怪的形狀。樹葉繁茂連成一片,一絲空隙也沒有,樹下陰冷潮濕,地上長滿了滑膩的青苔。初夏時節,走在公主府裡,南山竟覺得一絲絲寒氣滲入了骨頭裡,她問蓮兒,“這如此陰潮,公主的身體怎麼能受得了?”蓮兒微微回過頭,臉上帶著笑,“是寇夫人同公主說的,這些古樹歲數大了,都是有精魄的,亂砍亂動都不吉利,公主這才任由它們長著。”“胡說,哪個寇夫人啊?”她眉一皺,抬手扯了一片樹葉下來,那樹葉大概也是要成精的樹葉,又厚實,又粗糙,鋒利的葉邊如同鋸子一般。“就是那日在馬球場,寇星馳寇大人的夫人。”蓮兒耐心答她。她一甩手,將手裡的葉子扔到背後,“都是胡說八道,隔日找人來打理打理,這樣住下去,非要得病的。”蓮兒也不敢忤逆她,隻是唯唯諾諾地躬了下身子,“是,大人。”蓮兒帶她到花園中時,玉真正在侍弄花草。本來這花園修得開闊,種的仙花神草也很彆致,然而經四周幾棵高大槐樹密林合圍,一時間園中沒了顏色,陰慘慘的,顯得可怖。南山走過去,朝玉真一拱手,“參見公主。”低頭撫著六月雪的玉真側過頭來,寶釵下的金色碎珠流蘇在她臉旁輕盈擺動,“大人,先吃些午飯吧。”“我剛吃過些,不餓。”她抬頭看向玉真,看見她頭上正戴著那個牡丹卷草簪子。“那茶點總要吃一些,恰巧要下雨了,隔一會兒再去馬廄吧。”玉真又低下頭,嘴上含著笑,擇掉了幾片枯黃的葉子。玉真帶著南山去了正對著花園的一間房子,布置得舒適,卻依舊逃不過那發黴的陰沉。屋裡燃著香,是南山所未聞過的味道,她感到好奇,到含苞荷花狀的青銅香爐前靜靜地聞著。“那是寇夫人送來的,她很喜歡這種香,每年也要分我一些。”玉真坐在榻上,玉手偎著香腮,綾羅衣袖落在桌上,露出她柔荑般的小臂。“這香叫什麼名字?”她走過來坐在榻上,聽見雨打著屋後的芭蕉,轉眼一看,細細的雨如珠簾瀉落,悄然便教天地水色一片。“我也不知道,寇夫人送了,便就用了。”雲雨初降,天色暗沉,這間屋子後又種著大片芭蕉,遮擋了本就微弱的光。屋中一時暗得如黃昏時刻一般。玉真答完她,便吩咐下人點上火燭,又對蓮兒說:“沏一壺茶,再把點心送上來。”南山閉上眼,嗅了幾口這香,火燭搖著她睜眼時顫動的睫毛影子,“江南的水榭香也很好,改日送些給公主。”她看見玉真忽然矮下淡淡的眉毛,臉上笑容被雨聲衝淡,“大人是,是不喜歡這香嗎?”“那倒沒有,這香很好聞,隻是不知道是什麼做的。”南山用剛剛端上來的茶水澆滅了熏香,她拿開那發燙的香爐蓋子,本著往日做捕頭的犧牲精神,手指撚起一點黑色的煙灰看了看、聞了聞、嘗了嘗。那股若有若無的氣味消失了,她亦不記得這是什麼味道,可這突來的一絲氣味卻觸到了她心中的禁區。香灰毫無異樣,她可以篤定。玉真看著她這一連串的動作,心中也生好奇,“大人能看出香是什麼做的嗎?”“可惜了,我才疏學淺,識不來香,就是好聞,公主也給我一點拿回去就好了。”她拍掉手上的灰,一看蓮兒端上來的點心竟是碧水雲瑤酥,把熏香這點事情立即拋到腦後了。她要香的事情,玉真自然答應,南山忙著吃酥,卻也沒忘了問玉真,“齊王爺送到公主府上來的?”“昨天吃過後,自己回來照著模樣做的,也不知道味道對不對。”玉真看她喜歡吃,臉上又漾起那般甜蜜的笑來。“對對對,對極了。”南山連忙點點頭。南山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吃完那一盤碧水雲瑤酥時,窗外雨聲漸稀,天也漸漸放晴。玉真提議去看看馬,她卻嘴裡塞著一個酥,說道:“公主,你等我一下。”話音未落,隻見她不走正路,一手拄著窗沿,輕巧一躍,便躍到了窗外。玉真也看不清她在窗外做什麼,隻見南山拿著把短匕首,在屋外砍來砍去,沒一會兒,窗外的芭蕉就陣亡了大部。南山跳進來時,喘著氣,發上沾著雨珠,袖子褲腳都挽高了,一副剛剛下地回來的樣子。玉真眼裡的乾農活都“帶月荷鋤歸”這般優雅的,玉真眼裡的南山也是“明月照我襟”這樣的美好,但等真正理完桑麻長短的南山往她眼前一站時,她終於明白文學是多麼的高於生活。南山把匕首掛回腰間小勾上,拍著自己身上的蜘蛛網,“公主,芭蕉還給你留了兩株。”她轉身指著那透著豔豔光芒的窗,“這樣就敞亮多了,風景也不賴。”白的光照進黑的屋裡,冷冷的房裡立即便有了暖意,南山一身淺色的衣裳披著陽光便更淺,像融進光裡一樣,也或是玉真看來,她便是光。她帶著光走過來,對玉真說:“公主,我幫你挑馬去吧。”從公主府離開時已是晌午,玉真柔弱,南山便替她挑了一匹袖珍且脾性溫和的母馬。她出府時,蓮兒給她送了一包熏香,她這才想起自己還曾向玉真討過香。蓮兒又拿出一隻錦盒,說什麼“今日陛下剛剛賜給公主的”,什麼“府裡用不上”,又什麼“齊王府也賜了,可是獨獨的兩顆”。南山開盒一看,心驟然縮緊,那是一顆夜明珠。昨夜褚熠醉酒時的胡話她聽得明白,她感到一陣冷。昨夜他們如何歡愉,便有人如何稟報給皇上,看來這人很稱職,一句話也沒落下。南山道了謝,將盒子揣好,她沒有回季府,而是往巡撫司去了。王蔻剛剛開始學習金剛菩提劍,正是片刻也不能放鬆教導的時候,儘管這顆夜明珠又令她心煩意亂,可她依舊是更放心不下自己的學生。到碧航武院時,她果真看見王蔻一個人在練劍,而彆的孩子已經練完了一天的功,在隔壁院子裡踢著蹴鞠。王蔻毫不煩躁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招一念刹那,南山走過去,往走廊的台階上一坐,“歇會兒吧。”“教頭。”王蔻雙手握劍往麵前一提,而後放下劍來。隻聽隔壁院裡一個聲音也喊著“教頭”,那人隻喊了第一個字,南山就聽出是羅在的聲音。她頭也不回,“能去踢蹴鞠了?那明天就開始練劍。你傷剛剛好,練個七遍八遍也就得了。”羅在一下跳到她旁邊,搖著她的手臂,“我練我練,教頭你就教教我彆的劍法吧,王蔻都學新的了!”“行啊,那你把昆吾劍法練到王蔻那樣,我就教你。”南山一句話便教鬨騰著的羅在偃旗息鼓了。求老師不行,羅在便轉而向王蔻擠眉弄眼的,南山怎會看不懂他的小心思,“王蔻也不會教你。”羅在蔫巴巴地坐著。她看看這粉飾玉琢的少年一副委屈模樣,也毫不心軟,踢了他晃著的腳一下,“好了就練劍去,歇了多少天了?”羅在鼓著腮幫子不說話,把南山撞得一歪,便跳到地上回屋去拿劍了。她也站了起來,向王蔻招了招手。王蔻明白她的示意,拔出劍向她刺來。這次南山依舊夾住了他的劍,不同的是昨日夾住劍頭,今日夾住劍腰,她嘴角浮起滿意的笑,“很好。”聽到她的誇獎,王蔻臉上也現出笑意,笑遮不住他眼中疲憊。她問道:“怎麼?沒有休息好嗎?”“昨天練完昆吾劍法,想著溫習一下昨天學的,不覺就天亮了。”眼前的少年溫文爾雅,練劍的刻苦超過南山的想象,她很難將他同“殺人”二字聯係起來,包括羅在,天真爛漫的少年,他們對劍和劍法那般的向往。他們日夜不休,流下汗水與血水練就的劍法卻隻為在夜中行凶殺人。她忽然懷疑自己教授劍法的意義,不是守衛正義,不是扶助弱小,不是光耀門楣,亦不是傳承劍法,而是為了殺人。為了乾淨利落地殺人,殺了之後還能全身而退,再去殺下一個。這些孩子為了殺人而活著,殺得越多,殺得越好,越能出人頭地。為了巡撫司殘酷的生存法則,她不得不將孩子教好,練得越好,越可避免被生存淘汰。然而有第一,必然有最後,這是亙古不變的法則。南山忽然的沉默令王蔻不安,他低聲道:“教頭,你怎麼了?”她沉思一醒,立即舒展開眉頭,太陽刺得她眯起眼睛,“沒什麼,還是要注意休息,累壞了就不好了。”“是。”王蔻簡單地一答,又開始練劍。少頃,羅在也來了,一人練昆吾,一人練金剛菩提,互不打擾。剛剛所思的問題如浪潮將她圍裹,隔壁院子孩子們的吵鬨聲音令她心煩,尤其是在這樣的夏日裡。她去教台上提了自己的戒尺,兩步便衝到了院裡,正玩得開心的少年們慌忙棄了蹴鞠,跑過來站好了,像是犯了大錯一樣低著頭,挨個問南山“教頭好”。她那皺起的眉慢慢緩和,麵龐冷如風雪夜的歸人一般,“踢會兒吧,小聲點。”既然無可避免被生存淘汰,享受一時半刻少時應有的快樂不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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