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南山目前又氣又急的心理活動來衡量,她已經能算一個合格的師傅輩了。在王蔻和羅在同住的一間房裡,王蔻被她訓斥為“本以為你沉穩懂事,沒想到竟是這般糊塗”。受了傷的羅在也沒逃過,左手手心被她拿著劍鞘狠狠打了三下:“學學人家王蔻,人家怎麼就能把你打傷呢?技不如人就不要硬拚!”羅在的傷不算太重。這要歸功於孩子們用的劍形製常規,沒有諸如血槽之類的厲害花樣,且較之成年人所用的劍,孩子們使的劍也要細薄得多,故而傷口不大,也未傷到經脈要害。南山從小在江湖中摸爬滾打,治病是一竅不通,療傷卻是久傷成良醫。她替羅在清理傷口、縫合的時候故意多使了幾分力,疼得羅在嘴歪著,斬釘截鐵地喊了一連串“疼”。她冷冷瞅他一眼,往他傷口上抖上些白藥:“彆吃了苦頭才知道後悔。”誰知道她在白藥裡摻了什麼,羅在又疼得喊了一連串“教頭,我知錯了”。替羅在包紮好以後,南山順手拿過一個陶土小罐,她拔開了罐子的軟塞,單手拎著罐口遞給羅在:“喝了。”羅在聞到罐子裡濃鬱的酒香,站在一旁的王蔻也聞了個清楚,輕咳了幾聲:“教頭,巡撫司裡不許飲酒的。”南山沒有答他,拎著酒罐的手抬了抬,示意羅在快將罐子接過去。稚嫩的孩子已被她折磨得有氣無力,趕快單手接過酒,在她一聲威逼的“快喝”裡,咕咚咕咚便將酒灌下了肚。喝醉了的羅在臉漲得通紅,暈暈乎乎倒在床榻上,南山替他蓋上被褥,掖緊了被角時,他已經喘著濃濃的酒氣睡著了。棘手的事情解決了,南山心神鬆弛下來:“明天有人問起,就說羅在挨了我的罰,傷了手,要靜養一段時間。”“我知道了,教頭。”王蔻看見南山從床榻旁站起,便也站起來,跟著她走到門口。他跟在她身後,欲言又止,黑色的眼裡盛著不知名的情緒,直至南山快要跨出屋門,他才咬了咬牙,說道:“教頭,學生送你到琳琅院吧。”琳琅院,便是南山的住處,她倒是佩服當年取名的人,對著那滿庭蕭瑟也好意思寫下“琳琅”二字。她頭也未回,隨意地擺一下手:“不必了,你也快睡吧,明天我再帶些藥過來。”“教頭。”王蔻匆匆地喊她一聲,她回過頭來,看見孩子抱著拳,眉頭緊皺,似乎有萬千心事,孩子慌不擇口說道:“夜路太黑,學生怕教頭害怕。”南山抱著肩,拳抵在嘴邊笑出聲來:“夜路我走得多啦。放心,你們的南大教頭不會撞在樹上的,也不會被貌美的女鬼勾走了魂。”她語罷,轉身離去,王蔻看著她背影消失在轉角,默然轉身回屋去了。時值月黑風高的時辰,萬籟俱寂中隻有幾聲戚戚的蟬鳴,寥寥幾棵樹木成了一副黑漆漆的枯骨,張牙舞爪地立在夜裡。除去天上的星與月,四周沒有半點燈火。都說酒壯慫人膽,更何況南山本就不慫。她給羅在帶酒時,聞著太香,便也給自己帶了一瓶。她此時正走在月下,抬著酒瓶對月亮一敬,而後便趁著餘興喝起酒來。如詩,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鬼影重重的夜裡,曠遠而沉重的四聲更鼓傳來之時,南山果然看到了第三個人。那人出手極快,她看見影子閃動時,一把劍已離她的背隻有一尺之遙。拔劍,回身,雙劍相交,隻在電光朝露刹那。劍光比星月更亮,劍意比風露更冷。她一把青涯快如流星趕月,三招之內,已教來人敗下陣來,而瓶中佳釀,則一滴未灑。來人一身短打黑衣,麵上圍著黑巾,手中一把寒光劍,腰間懸一把短匕,雙手護臂上各攜十隻四角飛鏢,腳上鞋跟帶有利勾。南山飛快掃他一眼,已知來人絕不是前來切磋,而是職業的殺人好手。可如此好手卻入不了南山的眼,她手上劍光一轉,長劍沒入劍鞘:“不怎麼樣。”十七個黑衣人從黑暗中湧出,將她圍了個嚴實,連上先前那個,十八個人,十八種武器,亦是十八般武藝。此乃泥犁陣法,因應了十八這個數,也叫羅漢陣,南山曾戲稱此陣用來獵人,哪裡是慈悲的羅漢,分明是十八夜叉。她不慌不忙數了一圈,喝口酒,歎道:“唉,我不想欺負你們。”話音未落,隻見她手中酒瓶悄然滑落,瓷瓶碎裂,酒液飛濺之際,她的劍已出鞘。知道此陣厲害,便要打破陣法,先發製人。破泥犁陣法,先要破鞭。刀光劍影混雜槍戟斧鉞,此般皆有蹤跡可循,唯黑夜沉沉,萬物無光,一根無影鞭在諸種武器中顯得尤為危險,無影無形唯有揮動的聲音,著此一鞭,或被纏住了劍,便是敗。敗便是死,在如此夜中。南山以退為進,她提劍飛身上瓦,忽而後退,忽而轉往其他方向。迂回之中,她細心聆聽鞭的聲音,忽然她伸手當空一抓,劍向下劈,長鞭被她斬做兩段,如此一來,便破了鞭。隻見她眉細細一皺,額上滲出隱隱的冷汗,握起的左拳裡捏著一段鞭子,鮮血溢出,如注血流在鞭子末端彙成一道細線。原來長鞭上布滿倒鉤,剛剛那一抓,便教她的手心血肉模糊。她沒有鬆手,此時鬆手,隻會教血流得更多。不及南山有所思量,剩下的十七種兵器已閃著血光追命而來。她提神運氣,稍作後退,藍色衣裳在風中烈烈響著。向後是一枝樹椏,她腳尖一點,借以此力,一道藍色衣影流星般墜入十七個黑色夜叉之間。既已破了鞭法,便要再破槍戟,此二種兵器鋒利靈活,卻令人難以接近持者的身旁,是第二等危險之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出其不意地縱身跳入十七種兵器織出的銀色羅網內,兩瞬青色劍光閃過,快如白駒過隙,快如晝夜夢幻。劍光將羅網斬做兩段,銀色的十七種流光刹那停滯,風被劍氣引得混沌,劍已停,飛沙走石卻正好隨風旋起。她停劍的一瞬,有腥熱的血飛濺而出,一把寒劍高懸於她的身後,四隻飛鏢從正麵破風而來。“鐺”的一聲,響遏行雲。一個黑色身影從斜月處飛來,替她接住一劍,南山把劍回撩,削落了四個暗器。十八個人或死或傷,看見來人後,即刻退入黑暗之中,連地上屍體也儘皆帶走,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悄無聲息間,一場惡鬥就此化於無形。那黑色身影回過身來,英挺的眉毛在黯淡的月光下皺起:“我說過,今夜不要回來。”她回頭,看見崔勱臉色蒼白,他一手拿劍,一手捂住腰側,光線昏暗,加之崔勱穿著黑衣,南山看不清他究竟是什麼情況,隻從他指縫間溢出的黑血得出判斷:“你中毒了。”總是喜歡互相指責的二人並沒有爆發爭執,亦或者說,南山在崔勱“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的指責下選擇了沉默。她立即封住崔勱的穴道,將他攙扶至琳琅院自己的屋中。南山搬過來沒幾天,家夥什倒已經備了不少,不過多半是為了那群毛頭小子備的,倒沒有想到會給崔勱用上。崔勱半倚在她的床上,看著她在屋裡走來走去,叮叮當當不知道在弄些什麼東西,他唇色已經變得淡了,更顯得尤其冰冷:“想要活命,就忘了今晚的事。”她回頭劍眉倒豎,低聲怒斥:“閉嘴!”自從她像虎一樣低吼了一句後,崔勱不知為何,便不再說話了。她顧不上自己的傷,抬著那個坑坑窪窪的銅盆走過來,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憤意未儘地瞪他一眼:“彆以為人人都像你這樣惜命!我來這,是為了季大人,我留在這,是中意我的學生。”崔勱不語,配合地解開自己的衣襟,衣服已被血浸濕了一片,朝裡的已有乾涸的跡象,黏黏地貼在皮膚上。搖曳的燈光照出他溝壑分明的健美身軀,和皮膚上那一道道糾結猙獰的疤痕。他常年習武,身體線條優美,起伏之間,令人臉紅心跳。可南大俠是何許人也?她麵不改色,抬起一旁的酒壇,咬掉布塞。用酒將崔勱腰側的血水洗儘後,便露出了傷口。燭光本就不算得亮,南山多點了三四根蠟燭,亦不見得有什麼用處。崔勱麵色如冰,垂眼靜靜看著她,眉間神色如山霧鬱結:“哪裡來的酒?”“前幾天藏的。”她擦淨血跡,一手抬起酒壇喝了一口。“我說過……”“巡撫司內不許飲酒——”她拉長了聲音,忽然問道:“你怎麼發現的?”“你還不明白什麼叫一雙劍麼?”她抬頭看他一眼,眼中好似蒙了酒霧,柔和的閃爍。她不再說話了,手指輕輕掰開崔勱的傷口,原來是剛剛那四隻飛鏢,她確是擊落了四隻,可其中一隻的斷角卻正中了崔勱的腰。南山以竹鑷將這隻斷角取出,頓時黑血湧了出來,她俯下身,用嘴一口口把毒血吸出。不知是燭光曖昧,或是酒香作祟,亦或者今日的南山飲了酒後,目光變得柔軟許多,一撇一捺間有幾分嫵媚的風情,崔勱竟一時覺得眼前人有了幾分乖巧。她柔軟的唇貼著他的皮膚,濕滑的舌頭不時舔舐著他的傷口,那般溫熱的氣息在他腰間流連,他小腹一熱,情意漸深。他居高看著她機械重複著吸與吐的動作,她額上滲出細密的汗,他滾燙的身體散著淡淡的馥鬱氣息,熏得她的麵頰有幾絲暈開的紅。無情的南大俠對此一切視若無睹,包括小崔勱撐起的衣袴一角,她隻當是崔勱恩將仇報。她隻管吸著毒血,待鮮紅的血液流出,她這才喝下一口酒漱口,向盆中吐出淡血色的酒後,又如此重複了三次。南山伸手去抬燭台時,崔勱注意到她血已凝固,爛肉似泥的手:“手怎麼了?”“沒事。”她下意識握緊左手,專心致誌地引針過火,而後將燭焰湊近崔勱的傷口,借著明光將他的傷口縫合。南大俠沒學過女紅,針線活做的極糟,傷口縫的倒是實用,可美觀二字就遠遠談不上了。照例,縫上傷口後,南山為他撒上白藥,再用布條包紮。她雙手拿著布條圍過他的腰時,臉頰離他的胸膛極近,崔勱能感受到那種借由酒力所散發出來的熱,以及她口鼻間呼出的暖暖馨香。小崔勱翹得更高了。一包紮好,崔勱立即合上自己的衣服,服下南山遞給他的丸藥,而後自行解開了穴道。而那邊,南大俠正湊在燈下處理自己的傷,酒洗在手心上時,也痛得叫她齜起了牙。上藥,包紮,南山親力親為,隻是打結這個活,實在不好做。忽然崔勱把她的手拉過去,兩三下幫她係好布帶。她看著他,眼中躍動著燭光,也映著他棱角分明的麵龐。崔勱一句道謝的話也沒留下,如夜風呼嘯而過一樣,轉身離開。南山“嘁”了一聲:“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