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南山心情頗為愉悅,這百十來個孩子的努力和進步令她對教劍一事燃起了濃濃的鬥誌,恨不得投身在教育事業上直至變作成灰的蠟炬。羅在是她撿到的一塊瑰寶,在她不分星辰混沌、木棍鞭子的招呼下,少年的劍技突飛猛進,她看重了羅在的潛力無限,希冀能將這塊璞玉雕琢成舉世無雙的珍品。羅在的好友,那個沉穩的少年王蔻,是天資聰穎又勤而好學的模範,南山從未見過如此刻苦而又領悟極快的人,他劍技之精熟在眾人中可謂一騎絕塵。崔勱說巡撫司中不乏天才,那王蔻便是天才中的天才。以南山推算,再過一年,王蔻的昆吾劍法便可大成,到時候就能開始修習其他劍法。少年持劍中正,劍法剛勁,南山已為他選好了最合適的劍法。至於羅在,南山要花的心思還有很多,她已擬好了一個完美的打造劍客計劃,眼下,隻需嚴厲地鞭策他練好昆吾劍法便可萬事大吉。南老師固然心係教學,可也擋不住寧王爺那張帖子的威力,何況她早已答應過季喜要帶她同去馬球會,故而馬球會這天她還是告了假。南山讓季伉放人的方法也很簡單,她在帖子上稍作手腳,然後著急忙慌地去找季伉,“大人,這寧王爺的帖子上還請了小姐。”這一句話便把季小姐領出了府。馬球會的會場設在西城門郊野的開闊場地上,大魏三年一度的馬球會不僅僅是觀看世家子弟賽馬球的盛事,也有投壺、射箭、賽馬、打獵諸多花樣,夜間圍篝火炙烤,飲酒賦詩,欣賞舞樂,可謂是春夏之交時貴族子弟的第一等樂遊園。西去的街道上車馬如織,南山一行頗等了一會兒,才得出了城門。城外風光已是夏色漸濃,草長鶯飛的時節算是過去了,萬紫千紅已零落為泥塵。出城之後,翻過一個矮坡,一片紫薇林霎時出現在眼前,林子從坡頂連到穀底,頗有浩瀚無垠的氣勢。季喜悶在車裡,忽聽見南山敲了敲她的窗,說話聲音如春風初拂,“小姐,鸞碧,你們快看。”季喜忙不迭地掀開簾子,還催著鸞碧快靠過來,“鸞碧你快過來看呀,紫薇花開了!”今年的紫薇花開得早了幾日,但那轟轟烈烈的氣魄不遜往年。那片紫薇花開得繁盛,深淺變幻,好似一片夕陽晚照時的流雲落到人間。季喜趴在車窗的欄上,一雙柔荑小手墊著下巴,長發及釵上流蘇隨風曳曳,南山偏頭看她一眼,她已不是初見時那個小丫頭了。那時也是這個月份,西北的春天早就過去,南山在陽關外救得季夫人同季小姐。那時的季小姐還是個未及笄的粉臉娃娃,看見她滿身是血也並未害怕,笑嘻嘻對她說:“大俠,你可真好看!”季喜這一年來如春草般舒展了樣貌,雖脾氣還是小孩一般,可精致的小臉上稚氣消弭,愈發地柔美起來。鸞碧也是同樣,那時細細的一根豆芽菜,現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青春如柳。不知覺間,在季家的日子已經過了一年,算上之前在千年後的山水中遊曆,時間也過去了三年,南山掐指算算,自己已經是二十又一的年紀。她忽然勒住了韁繩,調轉馬頭方向,拍著馬往紫薇林去了,季喜在後邊大叫:“喂!你乾什麼去呀!”不及半盞茶的時間,南山便悠閒地溜著馬回來了。她手上拿著兩枝紫薇花,季喜看見了,高興地一撅嘴,“算你識趣。”南山幫車裡兩個少女釵上花,季喜心願得償,掏出袖裡的石榴粹麵小銅鏡使勁地照,南山不禁一笑,幫她拉上了車簾。不一會兒,便聽見兩個臭美的少女在車裡高興成一團。“小姐,你釵著花真好看!”“鸞碧戴花也好看!”又隔了一會兒。“你那個粉色的好看!我要!”“……是,小姐。”南山在車外聽著她們的話便笑起來。她騎著馬漫想,就這樣每日去教劍,總有一天她也會桃李滿天下,也會嚴師出高徒,在家中,有季家兄弟姐妹,還有入贅的廉君,往後季家兄弟娶妻成家,家裡的小輩多了,也會十分熱鬨。這樣的日子,想想也很幸福,同浪跡天涯的幸福不同,這幸福不孤獨。她迎風笑著,忽然她聽見身後有噠噠的馬蹄,馬上人說話金聲玉潤,“南君,你可叫我一陣好趕!”她回過頭去看,隻見來人騎著一匹赤色馬,身上穿著蟒袍,這人她不認識,她隻知道又是一位王爺找上門來了。騎馬時不方便行禮,她便在馬上拱了拱手,“王爺。”這位王爺勒停了馬腳的疾步,慢慢隨在南山一側。他同褚楨長得也有幾分相像,尤其是直懸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可也有幾分不像,他長著一雙杏核眼,眉毛柔和,神韻中有幾分疏狂,又有幾分純淨。他笑著,開門見山,“本王單名一個熠字,家中老四。”原來這便是褚楨口中那個愛劍如命的老四,“原來是齊王爺。”褚熠朝她四下看看,仿佛在找什麼東西,“怎麼不見風雷劍?皇兄一修書給我,我可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了。齊地啊,好遠呢!”“風雷笨重,出來遊玩便沒有攜帶,改日一定送到王爺府上。”得了南山的承諾,齊王自然高興起來。兩人策馬閒話,忽然聽到一陣狂亂的鑾鈴聲伴著車馬轟鳴,回頭一看,原來是寧王大駕正在千裡超車。平日裡華麗雅致的鑾鈴馬車此刻正在揚起的灰塵中猙獰奔騰,眼看寧王的座駕就要超過南山一行,齊王爺忽然興高采烈的朝那一團灰招手,“老十,四哥在這呢!”隻聽“籲——”的一聲長喚,馬蹄高高揚起,鑾鈴馬車一抖,停在了原地。南山知道今天是非要遇到寧王不可的,但不知道大清早就要遇見這位祖宗。鑾鈴馬車一個急刹車後,馬兒嘶鳴,隨著灰塵緩緩落定,貼金的馬車也一複往日的氣派,在旭照的光芒下肆意閃耀。寧王府的鑾鈴馬車今日有些不同,南山細看之下,發現今日的車簾換做了納著些紫的水粉色,幾分嬌媚,幾分妖嬈,分明是放蕩小姐才用的色調。“四哥,你怎麼騎馬來?”褚輿掀了一半的簾,神色慵懶地倚在窗邊,俊俏的臉上儘是香豔的氣息。他懷裡擁著個可人兒,那人的容顏被遮得乾淨,可衣服扯得散亂,已快露到了雪白的胸脯。南山隻看了一眼,便將目光移開了,寧王爺的淫靡她不是沒有見識過,好像寧王爺也不介意更多人見識他的荒淫。到底是血脈相連的兄弟,褚熠對此便習以為常,視若無睹地答他:“乘馬車多悶啊,還是騎馬自在。”“那倒是,還有南千戶作陪。”褚輿似笑非笑,一根小指繞著懷中人柔順的黑發。南山聽見他提到自己,淡淡地向他問了個好,此時季喜也聽見了車外的說話聲,探頭出來,看見是寧王爺,也是隨口問個好便縮回了車裡。褚熠大概是個榆木疙瘩,隻是一味地笑著,“那是,我倆途中相遇,話很投機,不然這車隊走得如此慢,三步一停,五步又一停的,那該有多無聊啊。”褚熠話音剛落,已經堵車了半天的道路突然有些鬆動,人喝馬嘶、車輪微動的聲音一齊響起了。季府的車夫也揚起繩,催馬兒動身。褚熠朝自家老十揮了幾下捏成兩折的馬鞭,“老十,待會兒見了。”“四哥,你後邊來。”褚輿答了一句,放下紗簾,鑾鈴馬車開始移動,紗簾後的兩個人影也曖昧地動起來。就已目前南山所知道的事情來說,寧王與自己這兩個兄長的關係都能夠得上皇家兄弟情深的典範,可南山不明白,這兩人為人兄長,卻好似對褚輿的任意妄為毫無芥蒂,甚至已到了放縱默許的地步。家中老幺就有這種地位麼?獨生子女南山搖了搖頭,不太明白。“南君,你想什麼呢?”褚熠冷不丁問她,她側過頭,正看見他探尋的目光。晨光照淺她的眼睛,那般清淺,那般溫暖,睫毛絲絲分明,帶著陽光自然的溫度,瞳孔微散,虹膜的紋理也如清泉中水草那般明晰。南山一笑,她轉過頭,看著前方,“我在想,陛下和兩位王爺,當得起兄弟友愛四個字。”“這沒什麼,雖生在皇家,可我們也是骨肉相親的家人,手足相攜的兄弟。”他眼中光芒清澈,“南君,你知道嗎?都說無情最是帝王家。”他笑著搖了搖頭,“我偏不信。”南山不知怎麼答他,可褚熠笑得很甜,他大概相信這絕不是夢幻。南山隻能不去掃了他的興致,答道:“是呀。”“南君也有兄弟姐妹嗎?”褚熠問道。“有啊。”她欣然回答,然後拍了旁邊的馬車一巴掌,“這裡邊不就有一個嗎?”馬車一晃,季喜從車窗裡探出半個身子,看見一黑一藍兩個身影在馬蹄狂奔的聲音中越來越遠,風裡是他倆縱情的笑聲。季喜不顧那迎麵而來的沙塵,憋足了氣衝遠去的瀟灑背影大吼一聲:“神經病啊!”季喜被戳一下動一下的馬車長龍消磨光最後一點耐心,發了九九八十一次脾氣後,終於抵達了馬球會會場的大門口。鸞碧先行下車,將季喜扶下車來,兩人看見一身湖藍色的罪魁禍首正站在場門口,她衣冠楚楚,衣上一枝素潔梅花。季喜想起剛剛那馬車一晃,自己跟著一晃,猝不及防就一口親在了鸞碧臉上,心中早已偃旗息鼓的火苗頓時又躥了起來。她提著裙,兩步走過去,凶巴巴地推了南山一掌,在她想象中,自己力大無窮、窮凶極惡,一掌就能將南山推翻,然後趾高氣揚地從她旁邊經過。可實際上,抱著手的南山紋絲不動,她低頭一看,原來是季喜在給自己撓癢,“哎呦,小姐,還生氣呢?”南山粲然一笑,道歉:“是我不好,我錯了。”她這一笑,恰如覆盆一水澆熄了萬丈山火,季喜心中的火“滋”的一聲便沒了,連同嫋嫋的青煙也沒了。南山從袖裡拿出一支珠花,在她眼前一晃,“要麼?”對於首飾極其識貨的季喜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展屏百鳥珠花,一隻金絲金箔打成的開屏孔雀,鑲著仿色的寶石,孔雀四周簇擁著朝拜的百鳥。季喜伸手便去搶,“要!”南山拿著珠花的手惡作劇似的往上一抬,季喜便撲了個空。“那你笑一個。”季喜沒骨氣地齜牙咧嘴一笑,換來了南山手中的那支珠花。季喜得了寶貝,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左看右看,也是鸞碧扶著她走路,才沒被撞紅了腦袋。三人往校場上走,季喜喃喃問道:“先生,你哪來的這珠花?”“剛剛在門口等你,一個小丫頭從馬車裡扔我腳下的。”南山改不了沾花撚草的毛病,不知哪裡折了一枝野花,拿在手裡捏著。她眉稍許蹙起,俊俏的臉上掠過幾絲不以為意,“大概是個公主吧,或者是郡主。”季喜聞言,極快地將珠花藏到了袖裡,再四處瞥一瞥,生怕有人看見。三人前腳剛到校場,後腳便聽見“陛下駕到”、“皇後娘娘、明妃娘娘駕到”的高聲唱禮,三人站在最後邊,跟著烏壓壓的人潮跪拜。褚楨宣“眾卿平身”的聲音傳來,南山起身,看見崔勱就在褚楨身後。皇帝陛下風采如舊,自帶著淡淡光輝,他一落座,賽馬球的場地立即被小公公們拉線圍起,效率之快,令人汗顏。甄選出的世家子弟分作紅藍兩組,此時紛紛翻身上馬,出陣來戰。馬球場中人影交錯,馬蹄混沌,時而這邊勝一籌,時而那邊贏三分,這些個公子都是精於此道的人,故而比賽形勢幾經陡轉,精彩紛呈。季喜正看得癡迷,忽然一個小廝跑過來,朝南山打千,“南大人,我家王爺請你同季小姐到台上觀看。”南山往台上一看,齊王褚熠正坐在左側的台上衝她招手。既是齊王,她心中便沒有什麼抵觸,拉著不肯走的季喜,再領著害怕去這些王爺公主麵前的鸞碧,往台上去了。皇族坐的地方,往往站得高,看得遠,遮雨遮陽,還舒適寬敞。季喜剛剛一屁股坐在齊王備好的席上,就後悔怎麼不央求父親攜帶家眷同來,這樣她就可以早一點坐在台上。季伉近來極忙,恰好的是,季家兄弟也極忙,不然南山不信這兄弟二人會錯過這樣的好玩事情。南山一落座,褚熠就忙著向她介紹:“南君,這是本王的正室徐氏,幾個側室和孩兒沒有來,往後到了府上再向你引見。”齊王妃清麗典雅,宛如含苞荷花。銀盤臉上一對似蹙眉,眉下是煙波嫋嫋若水眼,嬌俏鼻子下微微一點唇,她行動勝若無骨,朝南山稍稍俯身,“久仰南君大名。”“王妃謬讚了。”她亦俯身還禮。三五句話後,眾人便被馬球的精彩所吸引,目光紛紛投到賽場之上。南山還未安靜看馬球一刻,一個毛頭小婢子走過來,纖纖素手捧住一杯酒,躬下腰肢遞到她麵前。婢子嬌聲道:“公子,公主請您飲酒。”公主?她朝小婢子來的方向望去,那邊亦有人脈脈看著她。南山嘴角不禁勾起笑來,這不就是剛剛門口扔珠花那個小丫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