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走馬上任巡撫司(1 / 1)

南山一桂樹 蔣見深 2915 字 4天前

暴雨下了一天,到傍晚時分才漸漸將息。春天裡少有這樣的雨,凶狠暴虐,又酣暢淋漓。南山心不得安,等到雨小些時便撐一把傘回季府去,城裡積起了大小不一的淺水潭,她聽聞汴河水麵漲得又寬又平,若再來一夜這樣的雨,恐怕河水就要漫堤了。她走在街上時,天還淅淅瀝瀝下著細雨。白牆青瓦的兩排坊舍之間是一條青石道,積水的地上鋪著一片片鮮綠的青苔,屋邊植的老柳又高又茂密,條條垂著的柳條在和風細雨中舒緩地搖擺身姿。南山無心看這樣的景致,她心中在想崔勱同自己說的話,崔勱剛剛依然問起青涯劍的來路,南山並不想告訴他,敷衍了兩句:“季大人給的。”事實上,的確也是季伉給的。那時,崔勱偏頭看了一下自己腰間佩劍,“我的劍,名叫烏涯。”崔勱而後的一句話令她心中不太舒暢,“這兩把劍,本是一雙。”一雙劍,不是有淵源,就是有故事,南山才不想叫彆人以為他倆有什麼瓜葛。青涯烏涯,流星劍法,巡撫司,還有天下第一,他倆的共同之處,她已經可以想出憑坊間人的想象能力,這簡直是上好的說書題材。南山走到季府時,天已半黑,雨也停了。她合了傘,三兩步跨上府前的白石台階,季府門簷上掛著的兩個大燈籠灑著昏黃的光,輕柔地照亮她的麵容。門口仆人一見到她,忙探頭進門裡,喊了一句:“老管家,先生回來了。”南山一麵低著頭撣去衣上掛著的幾顆雨珠,一麵急匆匆跨進門去,恰巧與也往這來的老管家撞了個滿懷。南山一把扶住踉踉蹌蹌的老人,“哎呦,老管家,您急什麼呢?”“哎呦,先生,你這冒冒失失的,”老管家身體早已虛邁,他嘮嘮叨叨想抱怨,可還是打住了話頭,“不說了,快來快來,老爺等你好一會兒了。”老管家看著老邁,走路卻能生風,南山大步地跟在他後邊,往季伉的書房去了。老爺子在季家做事也有三十年了,年紀雖大,辦事卻不馬虎,頭腦也不糊塗,一板一眼的脾氣半分沒有減少,性格也一如年輕時的活潑。季老管家唯一一個缺點,便是囉嗦,他一開口,必然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織了又織,讓人一根針也休想插進去。南山聽得頭疼,到了季伉書房門口,老管家正說到興頭上,她忙嘴唇貼著一根手指,“噓”的一聲,又指指屋裡,老管家極其配合地啞然失聲,用力點了點頭,又一拍她的肩膀,留給她一個堅定的眼神。南山聽說季喜出生後,季夫人患了好幾年的病,是季老管家將季喜帶大,如今看來,這脾氣倒真是如出一轍。送走了老管家,她理理衣袖,曲起手指輕輕扣了幾下書房的門,“大人,我回來了。”“進來吧。”她進門時,季伉正在燈下讀書,窗外的天已完全黑了,書房裡倒是燈火很盛,照出的人影清晰完整。季伉聽見她的腳步聲,抬起頭來,麵上慈愛,半點責怪她的勢頭也沒有,“巡撫司的事都還順利吧?”“多謝大人,都是我太莽撞。”她抱起拳,既是道歉,也是道謝。季伉站起,將她的拳按低,“你來家中也有許久時間了,家中人人都喜歡你,我們早已將你當成家人一般,就不必再說什麼恩情了。”南山抬眼看他,竟一瞬在腦海中閃過父親的身影,她垂下眼默默不語。夜風舒緩,窗外的一樹芭蕉在窗絹上投下搖曳的剪影,竹林未動,發出“沙沙”的清甜聲音。季伉見她沒有回應,像是被戳到了傷心處的疤,安慰道:“你第一日來府上時,我看你瀟灑自在,孑然一身,在府中住了許久,也沒有親人來尋,故我邀你共同赴京,想的是你既然與我家有緣,便要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對待。為人父母,怎麼能不為子女排憂解難?”“大人。”她一時不知說什麼,話都堵在喉頭,說不出來。她本以為離家多年,思鄉、思親已不是一個俠客的愁緒。心中的牽掛是磨鈍一把劍最好的石料,可親情、友情,總是剪不斷的細線,有時猛地一拽,就要教人滴血。她眼睛一酸,淚有幾滴盈在眼眶裡。她又忽然想起《流星劍譜》裡的六個字,“無情人,無情劍”,她將淚咽下去。她從未落淚,無論是千年之前,還是時至今日,也或明日險途。不管是生老病死,不管是聚散離合。不管是喜怒哀樂,不管是酸甜苦辣。劍客隻要灑脫,隻要放下,隻要孤獨,一把利劍永不會被情絲纏鎖,永不會為糾葛自消鋒芒。再好的劍也會被消磨殆儘,可心劍無敵。要做天下第一的劍客,就要造一座天下第一的心牢。她一時思緒萬千,又努力靜下心神,季伉緩緩說道:“我知道你難為規矩控製,可是到京兆尹府隨便提人,隻有巡撫司敢做。我同薛指揮使當年一同征戰沙場,交情頗深,我知道他忠心耿耿,心性並不壞。不論你今後在那見到什麼,聽到什麼,你隻管教好自己的劍,不必為流言蜚語擾亂心神。”她舉手一拜,“謹遵大人教誨。”從書房出來時,季伉一席話,教巡撫司壓在她心頭的分量又重了幾分,什麼樣的地方,充斥著流言蜚語,什麼樣的地方,足以擾亂心神。雜思多得令人頭痛,她敲一敲自己的腦袋,伸手撫著矮矮的杜鵑叢往竹柳小處走,杜鵑叢上冰涼的水露沾濕她的手掌,這清冷的觸覺令她感到一時愜意。夜裡風涼,穿過她的衣襟,吹起她的袍子。不管巡撫司再怎麼棘手,也是明天到任後的事了,她吹一聲口哨,帶走心中雜亂的念頭。穿過已經謝了杏花的杏花塢,便到了竹柳小處,南山見那園門緊緊關著,兩個仆人守在門口。她走過去,問道:“小姐呢?不在家嗎?”“老爺讓小姐閉門思過呢,先生。你看這……”仆人以為她要進去,佝僂著身子,滿臉為難。南山“哦”了一聲,背著手轉身便走,末了事不關己的留一句:“好好看著,彆讓小姐往外溜。”她繞著竹柳小處走了半圈,輕鬆一躍便跳進了園內,她看見季喜的房門口亦有人看守,“嘖嘖”兩聲——看來這小姐這幾日是真受苦了。南山繞道屋後,翻身上瓦,她身輕如燕,腳步虛點,一點聲音也沒弄響。季喜正在屋裡發悶呢,忽然聽見頭頂一個沙沙的聲音在喊自己:“小姐,小姐。”季喜嚇得從床上跳起來,還以為是要鬨鬼,她抬頭一看,隻見屋頂沒了一片瓦,南山的臉正盛在那塊方方的孔裡。季喜左右望望,亦不敢大聲,捏著嗓子說話:“你怎麼回來啦?”她搬了一隻三腳凳子,晃晃悠悠地踩上去,在南山“哎呦,你小心點”的關照下往上夠了一夠,這才勉強能聽清了南山說話。“過幾天馬球會,我想辦法讓大人放你出去。”“好嘞。”兩人的密謀達成,南山眼裡又是笑吟吟的。季喜亦眉開眼笑,她跳下凳子,抬頭看時,那片瓦已經重新合上了。南山的承諾令她心中開心無比,她叉著腰,看著自己門口的兩個人影,下巴一抬,拿鼻孔對著,“哼!”南山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回到屋裡時,看見床上放著一溜衣服。她忽然想起來了,褚楨說寧王送的衣服不好看。南山在府中住了一夜,洗了個熱水澡,又換一身衣服,第二日清晨取上自己的兩把劍,騎馬往巡撫司去上班。季府離皇城並不遠,故她還在路邊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方才慢悠悠來到永安門下。在永安門這存了馬,又出示了巡撫司的腰牌,南山這才得以將劍帶進皇城之內。進了皇城便隻能步行,來往行人不論大人小人,太監宮女,皆是行色匆匆。南山剛過了興武門,就看見一輛鑾鈴馬車正脆響著往這來,照常,這車中不是褚輿便是蔡庸。按宮裡的規矩,見到貴人便不能再走動了,需立到一側等貴人的車馬轎子過去。南山站立到一側,紫衣映著紅牆,格外明媚。她聽說蔡庸同自己的女兒明妃不怎麼像,是個謹慎的人物,在朝中頗有口碑,想來是不會大肆地駕鑾鈴馬車入朝,那此時坐在車裡的,便隻能是褚輿。想到褚輿,她心裡還有些瘮得慌,就算他不再追究那一巴掌的事,可也不見得他就是個什麼善人。恰好她遇見一隊小公公往宮裡走,此時也停下等馬車過去,南山忙挪到人堆後邊,隻希望彆再被寧王纏上。車輪滾動的聲音越來越近,聽著好像是馬上就要過去,南山已鬆了口氣,抬腳準備繼續往前走了,卻聽見一聲熟悉的聲音:“停——”鑾鈴馬車獨有的好聽樂聲戛然而止。隻見薄紗簾被掀開,褚輿穿著蟒紋朝服,他並未看向窗外,隻露著一邊那妖一般邪魅的側臉,“看來南千戶的牢獄之災是免了。”那麼快,他就知道了自己任官的事,南山輕瞟了他一眼,垂下眼睛,“勞王爺掛念。”“這下裴度能睡著了。”他短促地笑了一聲,聽上去像冷冷的嘲諷。褚輿手隨心一揮,紗簾漫漫飄落,漸將他剪成朦朧的側影。趕車的小廝頗有見力地揚起馬鞭,隻聽車輪那般粗啞緩慢地滾動起來,褚輿在簾提點,“千戶大人不要忘了馬球會之約,本王最討厭失約的人。”他輕飄飄的話裡,唯一個“最”字咬得重,亦不見得使了多少力氣,卻格外狠厲。“還有,本王警告你最好辭官,巡撫司可不是隨便進了就能隨便待著的地方。”“是,王爺。”南山躬身行禮,送馬車離去。她行禮時從不見一絲屈卑,反而總帶著江湖氣概那樣的大義凜然,甚至於是瀟灑自得的不卑不亢。鐺鐺的鑾鈴樂伴著馬蹄聲遠去,偶爾傳來一聲寧王打趣般的怒斥:“車那麼慢!卸你的腿還是卸馬的腿啊?”鑾鈴馬車跑得更快了,一溜煙便跑不見了。褚輿在皇城裡飆車已是常態,沒有哪個宮人感到大驚小怪,全都熟稔地早早便貼著牆根避開。南山看一眼那馬車的絕塵而去之姿,回過頭繼續走自己的路。“警告”?褚輿為何不希望自己進巡撫司?她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驅出自己的腦海。南山到巡撫司時,正撞見兩駕馬車從大門前離開。她側眸一看,正對上車內一雙女人般嬌媚的眼睛,那雙眼線條流暢而修長,長長的睫毛如扇下掃,正如一汀煙雨的遙遠朦朧,也如一簾幽夢的黯然銷魂。這雙眼令人癡迷,直至馬車駛遠,南山方才回過神來。“不論你今後在那見到什麼,聽到什麼,你隻管教好自己的劍,不必為流言蜚語擾亂心神。”她想起季伉同自己說的話,車內是什麼人,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她無需去知曉,也無需花費心思去臆度。南山徑直往北走去,昨日崔勱帶著她認了路——她教劍的地方在司內北角的碧航武院。照崔勱說的,她隻用教劍,隻用去碧航武院,當課的時候不要馬虎,便能保得平安。南山並不在意自己平安否,跌宕的日子她早已習慣,可她想要保得季家平安。到武院時,百十來個少年已經在院中列隊等候,無人嬉笑打鬨,看到她時,震天似地齊喊了一聲:“教頭好。”這些少年都是根骨不錯的孩子,多半沒有親人,或是因家貧被變賣,五六歲時便被領到巡撫司內習武。如今不過十一二歲,卻個個顯得乾練成熟,按崔勱說的,在過上四五年,這些孩子就要挑起執行任務和保護陛下的大梁。她提著劍,踏上教台,簡單閒扯了一些,她學劍是個天才,可卻沒有教過劍。以往在季府中不過隨性而至、小打小鬨,如今真的趕鴨子上架了,她才忽然發現教人那麼難,她這句說完就沒下句要說了,這些少年恭敬的模樣弄得她很是局促。她想了想,硬是逼著自己講話:“我昨天剛剛到任,你們的許多事情我還不了解。先說說這個吧,你們學的什麼劍法,學到第幾招第幾式?”隊列左側一個高瘦的青衣少年跨出一步,“回稟南教頭,我等從八歲習劍,修習昆吾劍法,已有三四年時間。”昆吾劍法源遠流長,旋轉連綿、輕靈多變,最考協調與連貫,以及對劍法的領悟。劈點撩抹、壓掃截攔,練成時眾多劍式融彙於心,信手拈來,可謂千變萬化。此劍法是大多數習劍之人的啟蒙劍法,南山亦是精通。三至四年,以昆吾劍法的複雜和博大,最多修至五成,當年南山在南老太爺的鞭子下日夜不休地練,也不過修得七成。南山一躍,跳下教台,“那麼想來昆吾劍法的劍式你們應已學完,可應該還不熟悉。從今日起,每到劍課,練完五次昆吾劍法的所有劍式,就可以休息。晚間飯後,再練兩次,我不會來監督你們,練或不練,一個月後便可以見分曉。”練一次昆吾劍法,要小半個時辰,滿打滿算下來,練五次,少則兩個時辰,多則要三個時辰。台下一片寂靜,沒有人抱怨,也沒有人叫屈,少年們雖不說話,可南山亦能明白他們心中所想。她少年練習昆吾劍法時,練到此處,恨了南老爺子許久,一天練七次昆吾劍法,說來輕巧,可隻要一天就能教人手似斷裂。可也是如此,她最終良材佳成,沒有埋沒天生的才華。南山話音剛落,聽見武院門口傳來腳步聲,她轉頭一看,隻見一個少年提著劍,神色匆匆地停下腳步,站在武院門口。南山瞥他一眼,少年長得清秀可人,濃眉大眼,是最討當下女孩子喜歡的模樣。“你叫什麼名字?”南山問他。“稟報教頭,我叫羅在。”少年聲音清朗,雖一身黑衣,可行動說話,卻是芳草生煙,清新如春。南山喜歡他這不同於沉沉暮靄的朝氣,放他進來卻沒放他一馬,“快進來吧,今天你的劍式多加一遍,我看著你練,彆想偷懶。”她看見羅在吐了下舌頭,答了一句“是”,跑回了隊列裡,剛剛答話的青衣少年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責備羅在不該遲到。“好了,最後囉嗦一點。我知道你們心中會有埋怨,我是過來人,過來人要不厭其煩地告訴你們,隻有把昆吾劍法練到爛熟於心,使劍這一行你們才算入門。”她背著手,腰板筆直。她一聲令下,少年們便各自練開了,沒有人語,隻有劍簌簌揮動的聲音。南山轉到羅在跟前,看他練劍。羅在的昆吾劍法問題頗多,不是劍式記得前後顛倒,就是記少了幾個動作,好在動作還算到位。令南山在意的,是他的劍式中已有了自己的劍意,好比走筆有骨,畫龍點睛,初學劍者便能有靈魂在劍,是不俗的根骨。可她也能看出羅在習劍並不努力,若是認真學習,不會是如今的平平之姿。她頻頻叫停羅在,手把手指導劍式,三番五次下來,她頗因羅在浪費天賦而生氣,一劍打得少年跳起腳來,“懶!”少年摸摸自己的腿,聽見她又是疾聲厲色,“練!”南山不知她此時的模樣,與當年的南老太爺彆無二致。羅在練到第二遍的時候,已經能嫻熟地躲過南山揮來的劍鞘,可惜南老師反手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他便隻能捂著屁股乾吸著嘴,一個“疼”字也叫不出來。日上三竿時,她正因羅在小小的一點進步稍稍欣慰時,忽聽見武院門口有人喊了一聲:“南教頭。”那聲音平若無風湖麵,無影無痕,南山轉身一看,果真是崔勱。“哎,小孩,你來看著羅在練一會兒。”南山隨意喊了一聲,也不知她要喊哪個小孩,還是剛剛的青衣少年放下劍走過來。他額上掛著晶瑩的汗,瓷白的臉上一雙沉靜眼睛,“教頭,我叫王蔻。”南山吩咐王蔻盯著羅在練劍,自己出門去見崔勱。她以為崔勱是來考察工作的,見到他當頭一句就是:“孩子們都聽話,挺好的。”崔勱斜斜看她一眼,黑色的眼睛轉向前方,“四日後的馬球會,你要去是吧?”“你明明知道,還問我做什麼?”“今年的馬球會,陛下要攜皇後和明妃前來,齊王也亦回京,司裡人手不夠,你到時候也要去守衛。”人手不夠,南山想起了今早看到的兩駕馬車,是什麼急事教巡撫司在馬球會之際不得不派出人去,以致人手不夠。她眨了下眼,將疑問揮出自己的腦海。不問,不想,不看,不聽,教劍。這是南山如今的十字箴言,她抱著劍,斜倚著牆,“那你要和寧王爺說去,他的帖子,我可不敢不去。”崔勱沒有說話,南山掀起前襟邁步入武院,他淡淡的聲音從後傳來,“你便衣留心些,也很好。”崔勱看來是不打算讓她在馬球會上好好儘興,她回過頭要發脾氣時,崔勱已經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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