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卑鄙無恥崔大人(1 / 1)

南山一桂樹 蔣見深 2743 字 4天前

這是南山蹲大獄的第三天,也是季喜閉門思過的第三天。這三天裡,“黑馬公子”暴打“害蟲公子”的傳奇故事在汴城中傳了個遍,在口耳相傳中的添油加醋,似乎人人都愛。若遇到剛剛進城的外鄉人,便會有人一副博聞廣見的模樣,飲一口烈酒,然後齜牙咧嘴地歎,“你剛剛到汴城來,當有所不知,那武德公府上的門客南大俠好生厲害——把那為害一方的李大害蟲打得口吐鮮血、滿地找牙。”又是一口烈酒,又是一陣哀歎,“這南大俠使得一把青涯劍,乍一看去,倒是沒有什麼稀奇,但隻要利劍出鞘,那天上就要電閃雷鳴。南大俠行走江湖,半數敵手便都是被這雷劈死的!”王捕頭像模像樣把這段傳聞講給南山聽時,她硬是笑得吐出一口酒來。南山的牢獄之災可謂滋潤,前有季伉打點,後有王、柳二位捕頭意氣相投,住的、吃的皆上乘。她的精神生活也不枯燥,王捕頭替她弄了一把木劍,她每日在牢中心無雜念地修習流星劍法,短短幾日,功力又見增長。若說南山在大獄中過得快活自在,那這幾日最不快活的就是京兆尹裴度了。一件當街傷人案並不難判,難判的是李涯這邊站著丞相與皇後,不肯輕饒南山。那邊的武德公是開國元勳,陛下偏偏在這時候,又給了季家大公子季禮一個禦林軍驃騎校尉的實職,把二公子季素也調到大理寺中,在裴度眼裡,這可是皇帝陛下意味深長的一舉。就在昨天,寧王的小廝又登門造訪,“唰”地在他眼前列出了兩排禮物,“裴大人,我家王爺沒有彆的意思,就是再過幾日便是馬球會了,我家王爺是給南君下過帖子的。您是知道的,我家王爺邀的人,哪年有不到的,這要是不小心被拂了麵子——”那小廝抬頭一笑,笑裡儘是寒意,“嗬嗬,我家王爺的脾氣,小的可也摸不準。還望裴大人通融通融,把南君借我家王爺一天便什麼都好說了。”裴度一夜無眠,愁得肝腸寸斷,京兆尹本就是個不好坐的位子,可如今是尤為的燙手。第二日他起床攬鏡細看,隻見鏡中人雙鬢也花白了,臉上皺紋也更深了,他正唉聲歎氣,卻有衙役來報:“大人,親軍都尉府巡撫司的崔大人正在堂前等您。”他憋著氣瞅衙役一眼,抖了抖袖子,埋頭往堂前走去——這幾日倒是奇了,什麼牛鬼蛇神全都跑京兆尹衙門裡來了。裴度往側門跨進大堂,見來人穿一身華貴的鬥牛服,腰間一把黑色的劍,便正是崔勱。他拱著手,以笑臉迎上去,“崔大人,真是許久不見呀。聽說您又高升了,衙中事物繁忙,下官也來不及去府上祝賀。”“裴大人客氣了。”崔勱向他回禮,棱角分明的臉上,那冷峻的眉眼皆如筆雕刀刻,端的是英俊漂亮,卻無半點人間情意。“崔大人今日來,所為何事啊?”明知故問,是朝廷往來之間,第一等可笑禮儀。崔勱抬起手,禦賜令牌被他握在手間,字上流光,皆無溫度,“我來提一個犯人。”彆人眼裡,親軍都尉府的禦賜令牌和催命符彆無二致,那令牌哪一隻不是血染就,不是白骨砌,不是熱銅混著幾萬具腐屍爛體熬出來的。令牌一出,總令人毛骨悚然。可如今在裴度眼裡,這道令牌便是天底下最好的救命藥了,這幾日在他身後催命的牛頭馬麵總算有了個好去處,“崔大人是想把南大俠帶回巡撫司處置?”“此事薛指揮使自有定奪。”崔勱將令牌收回,目不斜視地從裴度身邊走過,他往京兆尹府提走過不少人,路是極熟的,帶著一眾官兵便往府牢去了。裴度跟在其後,默默不語,事情已上達親軍都尉府第一把手薛勉,便不再是他一個小小京兆府尹該去過問的了。到了巡撫司,這位南大俠是被殺還是被刮,或是彆有本事逃出生天,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了,也不是左右兩邊的爺能管得了的。崔勱來時,南山正在練流星颯遝。有了這幾日的安寧時間,她的劍術亦有幾分精進,木劍沒有光澤,隻在牢獄小窗那逼仄的灰白光線裡躍動這萬道淺淺的劍影。她出劍更快了,快到沒有風在浮動,她出劍也更無情,無情到沒有一點點仁慈。無情劍,便是流星劍法的精髓,南山已然領悟。“看來南君的流星劍法,已趨於大成。”崔勱停下腳步,一線虛白的光正照在他無感無情的臉上。“崔大人,彆來無恙。”那道光裡,南山停下了劍。黑色的獄,白色的光,她在光影交彙之處站立,仿佛登雲升仙的飄渺衣袂一樣透徹。沁著光的臉上,她褐色的眼睛驟然清淺的如金,水中月般明淨。“無恙。”崔勱依舊惜字如金,光並沒有點亮他的眼睛,那幽深的一潭死水宛如萬丈深淵。她將木劍掛在腰上,逆著光走了過來,蒼白的光彩鑲出她的輪廓。她站在牢籠裡,一手支在圓木欄上,抬著眼衝那深淵一笑,那月的倒影碎開了,“怎麼?崔大人也來找我喝酒嗎?”崔勱微微闔目,他向後退一步,轉身,“帶走。”南山雙手一攤,對幾個兵發號施令,“你們幾個,過來!綁緊點。”她這如假包換的大人口氣,騙得幾個兵竟唯唯諾諾答應,“是,大人。”南山笑得開心,她從不擔心下一刻的事情,她是獨步天下,將命泡在酒壺裡、將腦袋懸在劍鞘上的江湖人。崔勱對她還算不錯,用馬車把她和繩子載到了巡撫司。她看看崔勱上班的地方,隻是皇城中一個偏僻地界,周遭荒涼,鮮有行人。房舍不算精美也就算了,門臉卻也是一道隻有兩門寬的寒酸矮門,上麵懸一塊寫著“巡撫司”的木匾,也沒漆金,也沒貼銀,普通得緊。走進門去,司內極為廣闊,卻並無什麼修飾,屋舍物件,都是原原本本的樸素顏色,這倒是和崔勱的個性走得一個路子。南山再望,這裡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守備的士兵儘是黑甲在身,臉上如石刻般沒有表情。好了,果真都和崔勱一路貨色,她如是想。崔勱在南山前端步行走,忽然說:“鬆綁吧。”南山站住,一個兵上前替她解了繩子,她動動脖子,扭扭手腕,“我還以為崔大人這樣的高官,怎麼也得在有正門的地方公乾吧。”他停下腳步,回過身來,拖在地上淡若無物的影子微微晃動,光線暗淡的走廊裡,他的眼模糊不清,“不是恩賜如潮才叫寵信,也不是甜言蜜語,才是忠誠。”語罷,他轉身,繼續走著,同樣的步幅,同樣的速度,從未有過改變。“謔,崔大人倒是頗有為官的心得。”她心不在焉地背著手,這邊看兩眼,那邊又望一陣,忽而指著庭間啄食的鴿子,仿佛找到了什麼寶貝,“崔大人,你們這還養鳥呢。”“我勸你少說話,不要亂看。”“勸我做什麼?你是官,我是囚,有什麼好勸的。”南山忽然低下身子,順手折了一根路邊的野草,她雙指撚動,野草在風裡轉著圈,她眼睛盯著草尖,不時可惡地吹一口氣,壓得草兒彎下腰來。“你已不是囚了。”南山抬起頭來。“薛大人把你要過來做劍術教頭,陛下給你封了個千戶。”“嘎?”南山正愣神的功夫,崔勱已經走遠了。南山忙在後邊追,她腳步匆匆,衣袂飄飄,“崔大人,你再說一遍,我可沒聽清楚。”崔勱並不答她,隻是繼續在蜿蜒的回廊裡走著。風吹過蕭瑟的庭院,發絲浮在她的嘴角。風吹來幾片黑雲,天光收斂,在慢慢合聚的雲中漏下幾道晦暗的光線。看來,是要下雨了。“崔大人!”昏昏的光從天際下撒,仿佛渾濁的水霧將她圍裹。崔勱截鐵般的腳步聲停下,灰朦朦的光又被屋簷遮去了幾分光輝,他一身衣服色澤深如墨池,唯有起伏的褶上還殘留著幾道微弱的光。他頭微偏,臉上棱角嵌著冷冷的光,他微垂的眼在暗處隱匿,顯得更加深不見底,“從今往後,你為巡撫司辦事。”“你們巡撫司倒是霸道,我可是還沒有同意的。”南山抱著手走到他旁邊,皺眉看著他的眼。沒有光,她的眼也變得深沉,可偏有一星光點,在她眼中閃耀。風聲漸響,又吹起她額邊的頭發,幾絲發在風中掙紮,拂在她好看的眼前眉間。破敗庭院裡的灰塵與沙屑儘數被風卷起,更叫鐵灰的天色裡平添許多艱澀。“薛大人同意了。”他回過臉,不再看她的眼睛,一身孤影,背對著她。“薛大人。”南山咬了咬牙,冷哼一聲,“勞煩崔大人替我給薛大人道個謝,我們這素昧平生,倒麻煩他替我操心了。”他刹那間回過身子,垂首,黑色的影子將她籠罩。她舉目看他,雙目相接,沒有絲毫的怯懦和退讓。一陣軟綿綿的春雷從天邊滾到耳際,還未消失乾淨時,懶懶地又是雷聲由遠傳來。烏泱泱的雲壘起來,將天壓低,幾道細微的閃電在雲間翻滾,如白龍入天,時隱時現。天如暮時般黑,吹來的風更涼了,夾雜著零星的雨點。崔勱的眼比這風更涼,“你不要不識好歹。”“黃鼠狼給雞拜年,”她拖長了聲音,“沒安好心。”“好。”他抬起頭來,眼看著天邊雨意漸濃,這場雨免不了要痛痛快快下一場了。“我記得,你我的劍還沒有比完。”“怎麼?崔大人想用劍來賭?”一道閃電擦亮天空,在刹那間照亮了她和他同樣白如寒冰的麵龐,就在一瞬,電光照出了目光相觸的殺意。崔勱起手握住了劍,“若是你輸了,就好好留下為朝廷效力。”他仿佛篤定南山會輸,絲毫不提及若是南山贏了又該如何。南山行走江湖,鮮逢敵手,她從不信自己會輸給誰,崔勱一句話,便激起了她年輕的好勝之心。她抱著手,退後一步,“行啊,請崔大人替我把風雷取來也好,青涯取來也好,或是把鐵劍,稱手就行。”“彆廢話。”崔勱提劍的手一震,黑色的劍越出劍鞘,落在他的手中。他躍起,出劍,行雲流水般。天邊一道閃電劈下,極亮的光將黑色的劍照成白色,強烈的劍光晃疼了南山的眼睛,她抽出腰間木劍,步子飄忽地向後避讓。積蓄了很久的雷聲平地驚起,“轟”的一聲震耳發聵,閃電又是一道,雷又是一聲,在一瞬瞬忽而亮起的光裡,崔勱的劍如神出鬼沒的幽靈。南山靜心應對,可手中木劍遲鈍,難以與崔勱的利劍爭鋒。電閃雷鳴中,雨終於傾盆泄下,那般滂沱的氣勢,好比九天之上的銀河衝破天人之間的隔閡,奔流著湧入人間。雨勢極大,風力亦不見絲毫減弱,瓢潑的雨被風吹橫,斜著灌入回廊之中。南山的一身衣裳已被打濕,日照萬點金在陰雨中失掉了往日光彩,她額前的幾縷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頰上,她瓷似的光滑臉上,雨珠流暢地滑落,彙到下頦尖,一滴趕一滴地落下。雨打在她的臉上,幾滴雨掛在她的長而翹的睫毛上,過多的雨珠融成細流落進眼睛裡,澀得她的眼生疼。她緊緊眯住眼睛,全力與崔勱相搏。崔勱亦是渾身濕透,浸了雨的衣服顏色暗沉,襯出他如大理石般的麵頰更為冷白。他每每動作,馬靴劃起一道道晶瑩水浪,衣角連起的水珠打入雨中,碰出水花。南山雖持木劍,他也毫不掉以輕心,第一與第一過招,在劍,也不在劍。雷雨交加,刀光劍影,二人已交手了十多個回合,南山的一把木劍早被削得七零八落。明知是不可贏的,可她卻沒有停劍。一道劍光閃過,南山的劍斷作兩截,斷劍直直往下落去。她順勢將劍頭踢起,一揮手中劍柄,正正將一段殘劍擊了出去,殘劍如燕掠水,如鷹捕獸,從崔勱耳際滑過,死死釘在了他身後的窗格上。一聲淨脆的聲音,崔勱的劍已沒入劍鞘,“你輸了。”南山心氣頗高,斷不會接受這樣的輸贏,她張開手掌抹一把臉上的水,提起那半截劍狠狠擲在崔勱麵前,“崔大人真是好本事。”“那是。”崔勱麵不改色得答應,雨水順著他高挺的鼻梁落下,滑過緊抿的嘴唇,從下巴滴入緊貼在修長身軀上的深色衣服裡,竟是彆樣的性感。他淡若無味的表現教南山覺得他更加的不知廉恥,她眉頭一皺,“有本事你也拿把木劍,拿一把精鋼煉的劍和木劍做得什麼比?你好意思嗎,崔大人?你算什麼天下第一?什麼英雄好漢?”南山一段連珠炮劈裡啪啦地打出來,白淨的臉上飛起一絲紅。雨還在下,不見有要歇一歇意思,懸在她睫毛上的雨水又要落進眼睛裡,她伸手又將臉上的水抹淨,在崔勱看來,好像是她被氣哭了一般。“這是教你的第一課,巡撫司沒有英雄好漢。”他站在一層雨霧背後,身影模糊,聲音淡漠。“誰要你教!”她潑皮無賴般喊了一句,擰過身子便大步往回走,錚錚的腳步踏起一串水花。“南千戶,”崔勱穿過雨簾,跟在她身後,“願賭服輸。”聽到“願賭服輸”四個字,她倏爾回過頭,眼睛死死盯著崔勱,“願賭服輸?你好意思叫我願賭服輸?”話一出口,南山便後悔了,崔勱眼裡好像真沒有“不好意思”的時候,眼前這個男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僅冷酷無情,還卑鄙無恥。崔勱果真如她所想,說話“好意思”地毫無波瀾起伏,“你以為薛大人為什麼去找陛下要人,這是武德公的意思,是把南千戶從丞相和皇後眼皮子底下撈出來的上上策。季府很乾淨,你亦不會有麻煩,得罪人的是巡撫司,武德公不愧為英雄好漢。”崔勱以牙還牙的一席話,氣得南山一下轉過身來。他彎著些腰同南山講話,南山轉身仰麵看著他,鼻尖離他僅僅一指。崔勱眼瞼上雨水下滑,從睫尖上墜落,落到南山臉上,他說話時微動的唇帶著寒冷氣息,亦離她的唇很近。“你!”她咬著牙,明俊的臉上帶著怒意,想要說話,卻覺得氛圍有些不對,她一把推開崔勱,“我要謝,也謝薛大人。”崔勱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自顧自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第二課,巡撫司不怕得罪任何人。”“好了,好了,囉嗦!誰說的少說話!”南山低叱了一聲,垂下頭來。“必要的,我會和你講清楚。”他獨自轉身,舉步走去。南山埋著頭跟在他身後,心中還在生崔勱的氣,可她又惦記季伉,知道這是他為自己想出的最好辦法。從前她亦在朝為官,知道這官不是好當的,哪裡及得江湖的半分自在。又聽崔勱說這巡撫司種種,便知這裡也不是簡單的地界。崔勱帶她進了回廊相交處的一間屋子,屋內整潔樸質,僅僅擺設一床一桌,靠窗處放一張窄小的梳妝台,上麵有一麵光影渾濁的銅鏡,梳妝台旁一個歪腳木架舉著一隻銅盆。“今後你便住這,司內沒有什麼女人,東西你便湊合用。”崔勱站在桌旁,衣服上滴落的雨水在他腳邊聚了小小一窪。南山一擠眼睛,“什麼什麼?這當的什麼差,還不讓回家了嗎?”“得空你可以回去。”崔勱看一眼桌上放的盒子,“這個,往後外出公乾穿著。”南山提起盒裡的衣服一抖,這衣服她再熟悉不過了——通紅的袍,大襟,斜領,寬敞袖子,兩旁有直直的擺,前襟斷做兩截,袍子正中、後背,還有那肩袖上端及腰下,皆繡著形狀似鹿,身披鱗甲,牛尾馬蹄,長有肉角的走獸。這是麒麟袍,立有大功的四品以上大員方有機會受賜。她有些疑惑地挑眼看看崔勱,崔勱淡淡道:“這就是陛下對巡撫司的恩寵。”南山忽然有些察覺,巡撫司是怎樣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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