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身子倚著樹乾,雙腿交著放在梨樹枝椏上,梨花繁盛,似雪如雲般簇在她的周圍,她的白衣上金光點點,恰如繁星河漢墜入花間。季喜極氣,跑過去指著樹上的她便要跳起來,“你!”“傻小姐,你不到樹上來怎麼看選花魁?”南山坐起來,一手擱在自己的膝上,垂頭看她,邊說邊搖著花枝,玉白的梨花在她的摧殘下紛紛搖落,如春雪,卻較春雪更多三分輕盈。“你快拉我上去!”“那你求求我。”南山歪著腦袋,露一口鋥白的牙。季喜一跺腳,滿不情願地說:“求你。”“什麼什麼?”“求你!”季喜這聲獅子吼一出來,南山極高興地從樹上一躍而下,捉小雞般一手提起季喜的後衣領。她飛身上樹,將季喜放在一枝樹丫上,自己又舒舒服服半躺著,隻剩季喜一人瑟瑟抱緊了樹乾,一動也不敢動。隻見那頭選花魁正熱火朝天著,琴棋書畫正比試到最後一樣。依南山來看,旁邊那個粉衣的春聲姑娘,但一身衣服便顯三分庸俗,又怎能是她的寶貝頌優姑娘的敵手,若不是一直有個俗人揮灑萬金捧著她,早早便要敗下陣來的。這俗人南山亦認得,是當今丞相的侄子李涯,和一眾紈絝子弟沒什麼區彆,隻是更紈絝幾分罷了。卻說這邊二位姑娘作好了畫,由小丫頭拿出來示眾,春聲畫技平平,所繪一幅牡丹規規矩矩,毫無新意,而頌優一幅墨竹筆道乾練,濃淡相宜,自有一番高遠意境。可水兒走了不及三步,頌優的一幅墨竹忽然變了顏色,但凡落筆處皆是一片濃豔的藍,此時不知何處響起一聲高喝:“李公子為牡丹圖獻百兩黃金!”人群中歡呼頓起,那一幅變了色的竹子瞬間被人拋之腦後,同樣被遺忘的還有頌優。春聲拉起手絹半遮著小臉,嫵媚眼波投向李涯,伺候她的小丫頭也是乖覺之輩,立馬跪下衝李涯磕了個頭,“謝謝公子!”那李涯的小廝亦高聲回應:“恭喜春聲姑娘!”皆好似春聲已經榮登花榜一般。忽然空中滑過一瞬流光,仿佛星辰飛落,水兒眼疾手快,展開帕子穩穩接住那道飛來的星光。她開手一看,那是一隻藍田玉腰牌,她解氣似的瞪春聲一眼,照模照樣地提起聲音:“南公子為墨竹獻藍田玉腰牌!”季喜剛氣得差點掉下樹去,這會兒又驚得差點掉下樹去,她看看南山空蕩蕩的腰間,一推南山的肩,“你瘋了?那是陛下賞你的!”“陛下既賞了,東西便是我的。”南山不慌不忙地抱著肩,忽聽見李涯在下邊極儘嘲諷之音:“南公子?誰啊?”隻見來人一襲白衣,從天而落,銜著月輝,帶著亂花,“正是在下。”頌優見她來了,含著煙雨般的笑,垂首不語,水兒倒是心直口快,鵝蛋臉上綻開伶俐笑容,“公子你可算來了。”南山站在台上,手裡的劍閃著月光,看樣子絕不會相讓,台下的李公子身份尊貴,也是惹不得的人物。望雲樓的媽媽略作思籌,滿臉是笑迎上來,“二位公子切莫著急,容我看看這藍田玉腰牌。”她往水兒手中拿過腰牌,單看一眼便知不是俗物,更要命的是玉牌後刻有一個“楨”字,天下誰人不知“楨”乃當今陛下的名諱,媽媽心中一緊,明知了這是禦用之物。她再看南山穿一身王侯將相才著的萬點金,精明的心中已算清楚了輕重,“俗話說,黃金有價玉無價,這玉果真價值連城。”“讓開!”台下一聲吼,隻見一個紫色的球挪動過來,原來是這李涯公子,他一張銀盆臉上五官細小,雙手捉著的腰間挺著一座五台山,下巴上蕩如波濤一片海,“你個老婆娘,玉算得什麼?本公子府上珍寶無數,件件強過這玉牌!”她聲音一揚,“那倒請李公子拿出來。”“你!”紈絝子弟氣極,張著兩個豆大的鼻孔嚷嚷,“不拿又如何了?就算當上花魁,也是名不副實,哎呦,頌優姑娘那畫……”“畫!”南山高聲打斷他的話,隨之輕蔑地冷笑一聲,“李公子當不知道,西域有種無水粉,色白,無味,遇水緩緩變藍。”似為了證實自己的話,南山抱著劍走到畫台前,拿起桌邊一支毛筆,輕輕折斷,筆管中空,填滿白色粉末。她帶著粗糙繭子的潔白手指輕一點,再一點,白粉化入水中,稍作等候,清水果真變藍。她一笑,“原來,頌優姑娘不小心用錯了筆。”水兒親眼看見那清汪汪的一疊水變作了藍色,立即從南山手中接過白瓷小碟來。她一手撩起自己的衣袖,一手拿著碟子走到眾人跟前,讓他們挨個去看,“原來是這筆裡有無水粉,畫呢,就那麼變藍了。客官呐,還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也不知是什麼下賤東西想出的下賤法子,可真的毒到骨子裡了。”她說完,轉頭凶巴巴地剜了春聲兩眼,頌優一身仙骨立在台上,不喜不怒,“水兒,不要多嘴。”水兒“哦”的一聲便沒了聲息。反倒是李涯,被水兒一席話激起了公子脾氣,跳著腳破口大罵,“下賤東西!你就是最下賤的東西!被人買來賣去,得有人賞口糟糠吃便腆著臉高興吧!你那騷驢主子,哪裡弄來根奇奇怪怪的筆,我呸!”頌優倒是淡然,和眉順目不作爭辯,水兒卻是雙眼噙滿了淚,身子如篩子般抖著。南山看他一眼,目光已冷了,“還望李公子不要太過分才好。”“過分?我李涯從不知過分怎麼寫。”李涯叉著腰,婦人一般翹起蘭花指指著自己的鼻子,“當今的丞相大人是我親舅舅,皇後娘娘便是——”“你就彆在這給丞相大人和皇後娘娘丟臉了吧!”南山收回劍,在胸前抱著,她目光冷冷的,仿佛那剔骨剖血的尖刀。李涯的臉一瞬漲成了紅黑,較之豬肝更勝三分,他捋了半天舌頭,吐出一句:“你算什麼東西?”隻見南山一手持劍背在背後,一手抓住李涯的右衣袖,將那繡花匝珠的衣袖擰成一股麻繩,她用力一扯,“嘶啦”一聲,一隻袖子整整齊齊脫了下來。如此再一次,又扯掉了李涯的左袖。李涯還沒緩過神來,隻見南山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馬靴朝他溜圓的肚上一踹。李涯跌跌撞撞轉了一圈,一件外裳被南山扒了下來。她聽見樹上的季喜高興地拍巴掌,“扒胖白菜,一葉,一葉,又一葉!”南山又是一拽一踢,李涯又是一圈一衣。她動作快得不及任何人反應,直扒到裡衣去,終於見到一塊紙包掉了出來,南山順手接住。南山掂著手裡那紙包,雙眼一彎,連一對劍眉也嘲弄得開心,“李公子,我不是東西,是個好人。這無水粉縱然再神奇,也是劇毒之物,你怎麼能貼身存放呢?”李涯轉了幾圈,腦袋昏昏沉沉的,眼裡冒著金星,他看見南山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身上還有溢彩的光,手也不知往哪裡指,“你……你……活膩了,敢打本公子!”南山抱著劍,氣定神閒,泛著月光的青色劍柄倚在她的臉邊,仿佛“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的劍仙。她映著月,淡淡道:“我不僅敢打你,還敢打死你。”“你你你!”他憤怒卻毫無底氣,把身旁幾個小廝踹往前來,“你們這些廢物,快上啊!”南山漫不經心地拿起劍來,將劍在手中一轉,青涯的素潔光輝在她眼中閃爍而過,她俊俏的眼裡流過冷冽的光,“誰敢?”一眾小廝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誰人敢去觸這個黴頭。老媽媽看事情鬨到這個地步,也先自閃去了一邊。李涯一時氣結,竟抬起巴掌便撲過去。可惜他的巴掌還未到,南山的劍先到了。隻見南山揮劍不過方寸,便一鞘將李涯擊飛極遠,李家肉球“嘭”地落在地上,往後一仰,圓圓地便將跟頭翻了過去。他稍稍抬頭,“哇”的一聲,將今晚吃的山珍海味、玉食珍饈吐了一地。酸腐的氣息雜著灰塵撲來,南山掩著鼻,後悔自己將力道下得重了一些。李涯已無力再戰,由幾個小廝漲紅了臉才將其翻過身,扶坐起來。他白著臉坐在地上大氣沒有,小氣頻頻地喘,仿佛一個散著熱氣的白麵饅頭。在南大俠麵前惹事,自然要受到正義的製裁,一眾小廝抬著李涯灰溜溜趕快跑了。南山抱著劍歪頭看那球一眼,雙唇微微一撮,輕快地吹了個口哨,那聲音如戛玉敲冰,琅琅直上雲霄。她一躍飛到樹上,把季喜往地上一扔。“小姐,走了。”“哎!”“頌優姑娘,水兒丫頭,來月再來拜訪。”南山朗朗的聲音傳來。季喜提著裙,追著南山大步流星的步子,取馬走了。歸去時,薄雲纏月,星光暗暗。沿著汴河走——“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南山吟了一句:“何處春江無月明。”走過三個坊,轉頭向東,熱鬨的街上燈火如織,燦爛地照亮長夜漫漫,冷僻的巷裡星月空靈,屋瓦盛著寒光,月兒勾出那一線銀色的仙人騎鳳。南山與季喜牽著馬,同走在月裡。她突然道:“二位跟了那麼久,不累嗎?還請現身吧。”這句話斷不是講給季喜聽的。季喜被她這話弄得雲裡霧裡,回頭去看時,卻看見街兩邊一左一右閃出兩個人影。左邊人影說話聲如洪鐘:“南大俠果真好功夫。”右邊人影斯文應和:“還煩請南大俠隨我等走一趟。”“你們誰啊?先生乾嘛和你走?”季喜轉過身來,操著淩人的盛氣。隻見二人走過來,武袍方帽,捉劍帶牌,一副捕頭打扮,左邊人濃眉圓目,一把濃濃的絡腮胡,右邊人白麵細目,淨瓷臉上沒有半點胡須。季喜見是官府中人,先自怯懦了三分,卻還是壯著膽問:“你們一個大胡子,一個沒胡子,想乾嘛?”“小姐,他們是京兆尹中捕頭,一位姓王,一位姓柳,大名鼎鼎。”南山斷住了季喜的話,臉上竟還帶著好看的笑,“這李涯本事不怎麼樣,飛毛腿和告嘴婆兩樣功夫倒是練得不錯。”大胡子王捕頭哈哈一笑,“南大俠嫉惡如仇,教人佩服。”沒胡子柳捕頭則在一旁抱拳垂頭,“真是多有得罪。”“哪裡哪裡,我是不會為難二位的。”一場抓捕與被抓捕居然如此客客氣氣,和諧美好,季喜簡直要懷疑他們是不是得了失心瘋,亦或者這江湖上都是這樣教人看不懂的失心瘋。三個失心瘋一起離去,隻留下一劍一人,兩匹馬站在原地。季喜一語成讖,她果真要把南山“逛窯子”的風光經曆從頭到尾向季伉彙報,當然,也少不了她的心得體會。季喜害怕極了,一點也不想回家,她揚聲擴嗓的一句喊:“先生!我也要去坐牢!”遙遙的,隻有南山的笑。“你明天給我帶瓶醉萬年,我就考慮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