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人者 小豬(1 / 1)

南山一桂樹 蔣見深 2525 字 4天前

怕甚!大不了不就是亡命天涯麼?恰巧西域風光也還未曾領略過。南山心中轉念一想,一顆心頓時撲通掉進肚子裡,安安逸逸地不再亂竄了。她也來不及管那發愣的寧王殿下,埋身在香荷池裡,三兩下找著了自己的寶貝風雷劍,飛簷走壁而去。濕漉漉地回了季府,南山自知瞞不住季伉,便將打人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兩人商量一番對策,最終還是決意等到明日,看寧王作何反應。南山也是心寬的人,裹上軟綿綿的被褥,照樣睡得甜美,這一覺便睡到了天亮。習武之人大概都愛早起,南山洗漱整齊往武院去時,季家兩個公子同那女婿廉柏衣早在溫習早功。今日的汴城惠風和暢。春來,天藍得都沾著水氣,晶瑩而新鮮,燕子追著紙鳶,打個轉又忽而飛遠。同塞北天空的曠遠無垠絕然不同,汴城的天是軟的,春是軟的,桃紅柳綠也是軟的。南山應了這曼妙的春景,穿一身春綠色的吹紗對襟直裾,衣袖雖為了方便束緊,看起來卻也比圓領武袍來得更飄逸瀟灑些,在這春風融融中,倒被吹出了幾分仙姿。她想起昨夜的事來,心中不由生出些煩悶,隨手拿了杆長槍,心不在焉地在手裡轉上兩轉。隻見她忽而一挺槍,槍身戰栗,紅纓顫抖,銀光碎裂。她雙手拿槍,一點一圈,一挑一撥,皆熟稔不疏,一出一入,一攔一紮,好似潛龍在淵忽而躍起,一時間微光四閃,紅纓影連著影,成了一線。手中有事做,心中的事反而會安歇一點。南山雖不算季禮那樣的武癡,但練起功來也是標準的心無旁騖,半盞茶的時間也沒有,她便將什麼寧王、巴掌之類的忘到九霄之外去了。一套北地槍法練到最後一式時,她已出了一身薄薄的春汗。她收了槍,一邊掏出季喜給的手絹擦擦汗珠,一邊對同是練槍的廉柏衣說道:“姑爺,你這紮槍還不夠直,散了氣力,便不夠快了。你看——”她說著還不過癮,拿過槍來給廉柏衣演示了兩招。卻聽見大公子季禮又在背後叫她了,“恩公,你過來瞧,我這劍走得對不對?”南山應一聲,又轉過身去找季禮,季禮身量高,每每此時,就要雙手拄著膝,聽南山為他講解劍法。往日這樣練會兒教會兒,四人能在武院待到午後,今日南山卻未能待滿一個時辰。她剛提起劍,像模像樣地照著二公子季素新得的《流星劍譜》比劃招式,季伉遣來的仆人已踏著小碎步來了,“先生,老爺在前廳等你。”南山這才一下想起了寧王的事,她合上劍鞘,微微把眉一皺,“我這就過去。”南山大步流星地往前廳走去,到時看見季伉負手而立,一名身著錦緞的的少年站在階下,身後跟著幾個小廝——後幾個少年穿的衣服款式與昨日那小廝無異,看來應是寧王府的人,該是為昨夜的事而來。“大人。”南山走到季伉身旁低語,他朝她點了點頭,兩人都等著階下那個華麗的小廝頭頭先開口。當頭的小廝見南山到了,笑眯眯拱手說道:“我家王爺說南君忘了喝這壇歇山酒,特命小的們早早送過來。”南山以為自己聽錯了,伸長了脖子看了看那小廝,又看了看季伉,再看了看那小廝。那小廝笑魘如花的模樣絕非是要來找麻煩的,果真他接著說:“我家王爺還說,昨日弄濕了南君的衣服,須得賠一身。還有,這是下個月馬球會的帖子,王爺邀南君同去玩耍。”這小廝一邊說著,後邊的便一一列出銀壇盛的歇山酒、灑金緞子裁的一身衣裳、鑲著瑪瑙扣的靴子、羊脂玉腰帶,就連鏤金的發冠也未落下。四五個小廝一字排開,頗有些他那皇帝哥哥的做派。當頭的小廝話說完了,從袖裡掏出一張請帖,恭恭敬敬地遞到南山跟前。南山接過帖子,應了一聲:“麻煩回稟王爺,我定會去的。”兩家仆人完成了物品的交接後,那小廝頭頭便引著一眾小廝辭彆而去。南山此時還不明不白、雲裡霧裡的,她問道:“這寧王爺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管是什麼藥,看來他是打算就此為止了。”季伉一邊說著,一邊擺擺手,示意仆人將寧王送的東西都放到南山房間裡。南山見已沒事,心中大氣一鬆,頓覺春光明媚,人生美好,笑意不覺爬上她的嘴角,那褐色的眼睛也同春風般和煦起來。她聞到那歇山酒撲鼻的芬芳,忙湊了過去,“酒就給我留著吧。”她這邊話還沒說完,那邊就已經把酒壇子抱在懷裡,揚長而去了,隻留得一句“大人,我練劍去了。”南山得了美酒,心中十分愉悅,一雙好看的眼睛彎做月牙,掩在那浮著碎金晨光的睫毛下邊。她三步趕做兩步,想著要去同季家兄弟和廉君喝上幾碗。剛看見武院的門,她便舉著酒壇子跑了過去,嘴裡喊著:“喝酒啦!喝酒啦!”寧王這壇酒,是當真的香醇,衝著這酒的麵子,南山都要覺得褚輿可愛了許多。院裡的三人不知道這是誰的酒,單覺得這酒香極,定是不可多得的佳釀,催著南山快快打開。南山的眼前從擱不了好酒,她也是心急火燎地單手把壇蓋一開,隻見一張白紙“嗖”地彈了出來,而後便同那彈簧一起搖搖晃晃。南山一看,氣得吹胡子瞪眼,季禮笑得彎了腰,季素、廉柏衣還算矜持,隻露著八顆白牙。那條子上白紙黑字、赫然留著寧王筆跡,“打人者,小豬。”約莫到午後時分,季府上又來了一隊小公公。季伉不在府上,便是季禮出來迎接。小公公們從宮裡來,來給南山賜酒。拜季禮所賜,公公們前腳剛走,後腳那酒壇上的封條就在季府傳了個遍。後知後覺的南山拿到封條時已是傍晚,那封條上是龍飛鳳舞的禦筆朱批,“小豬,打得好。”南山遂拜服於此同胞兄弟。季家兄弟上任後,廉君也被季伉塞到了親軍都尉府中任職,南山在家中練了幾日流星劍法後,覺得日子無聊,便想到郊外的四照山踏青。恰巧季喜和廉君大吵了一架,她在家中哭了許久,連繡給廉君的鴛鴦香囊也因此遭了殃,被她扯了線扔在地上。南山看她在家中悶悶不樂,便也將她勸出家門,同去踏青。在那人跡罕至的四照山巔,始盛開的桃花芳菲裡,南山遇到一個人。他腳步很輕,從桃花搖落的瀑中走來。山巔的風更疾了。春天似乎少有這樣的風,呼嘯著卷地而來,帶著百尺之上的寒意,摧折百草,失色天地,將遊園驚夢的閒情吹做一地散亂的殘花。亂花漸欲迷人眼。南山一把將季喜拉到身後,她輕皺著眉頭,緊緊眯起眼睛,睫毛簇在一起,朦朧中隻見一雙眸如耀光明珠陰沉入水。她從迷亂花雨變化極快又模糊狹窄的縫隙中,窺見一個黑衣人。黑衣人步履輕緩,似乎也在花雨中探尋著前行。一步兩步,黑衣人漸漸走近,她右手緩緩撫著劍身前移。風驟然吹橫了頭發,吹鼓了衣裳,袍子仿佛要掙脫線的風箏,極力地飛舞,顫抖著發出瑣碎而壓抑的淩冽聲音。可那步伐,依舊是幾近無聲的。落花越發層層疊疊地密,她越發地屏息凝神,從萬物雜亂的聲息裡去辨認那腳步的輕重與遠近。她並不著急拔劍,早早拔出劍來的都是庸才,在左顧右盼中最終失掉了性命。真正的高手出劍隻在刹那,如電閃雷鳴,如乘奔禦風,光影閃動之間便可以取人性命。還有五步之遙。她手指輕輕往前一撥,利劍微微出鞘,一段劍光照亮了她的眼睛。忽然,腳步聲停下。“在下崔勱(maì),在宴上也曾見過南君的一劍乾坤。”“哢嚓”一聲脆響,光芒頓失,劍又安靜地回到鞘中。“崔大人,幸會。”南山提劍抱拳,看見影影綽綽的落花之後,來人也同以此禮回她。疾風漸平,碎瓊似的桃花瓣又複悠揚的樣貌,打著旋兒緩緩飄落。南山漸漸看清來人,他一身玄黑的衣裳,手裡一把玄黑的劍,隻在腰間點綴一條白玉腰帶,風淡淡然吹動他的衣角,吹動落在他肩上的幾片桃花。他看見南山身後頻頻張望的季喜,也對她施禮,“季小姐。”季喜躲在南山身後邊,從南山肩側探出頭來,打量著來人,“你認得我?”“是。”崔勱答道,聲音與話,皆如玉珠落盤般乾淨利落。季喜從南山身後走出來,背著手走到崔勱身邊,睨著眼,繞著圈細細看他,一副故作老成的樣子逗得人想發笑。崔勱就這麼讓她看著,也不生氣,也不發問,他眼看著前方,目光如炬,未有絲毫閃動。“長得倒是挺好看的,”季喜小聲說著,忽然她一歪腦袋,疾聲厲色,似乎是要掩飾自己說的前一句話,“可我不認識你!”崔勱並不答她,而是凝神看著南山手上的劍,專注如斯,似乎屏去了千萬雜物與雜思的紛擾。外出遊玩,隻求輕便,南山手上的劍並不是風雷,而是她向季伉討來練習流星劍法的那一把。此劍取精鋼百煉而成,堅硬鋒利,筆直不曲。劍鞘烏青,顏色素雅而未著裝飾,劍身亦是烏青,通體一色,寒光淩冽。劍身兩側各有十八個血槽,密密排列,如鯊齒聚合,而劍身正中則飾以八顆圓潤的血紅瑪瑙,煞是冷豔,正合那殺人的劍法。季伉將此劍交與她時,並未過多言語,隻說了一句:“此劍名喚青涯。”南山便隻知道此劍名喚青涯。可從崔勱的眼睛裡,南山已看出這把劍,要有比“青涯”二字更多的故事。她對崔勱的劍並沒有什麼興趣,倒是對崔勱本身更感興趣些,高手與高手惺惺相惜,似乎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季喜因崔勱不理會自己,有些憤憤不平,“哼”的一聲,扭頭便朝南山走過來,“先生,我們到彆的地方看花去。”南山將劍掛回腰間的小鉤上,季喜拉住她往前走。轉身的一瞬,她回過頭看他,柔軟的光鍍在她絕美麵龐的輪廓上,眼波流轉間不是多情嫵媚,而恰若清澈溪流下堅硬的磐石。他一如方才那樣站著,手中握著劍,冷峻的麵龐上星眸閃耀,身姿堅定,宛如風雪夜中一尊黑色的雕塑。他隻說了兩個字:“不送。”崔勱話音剛落,南山便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日她跪在地上,這聲音也是如此柔和:“崔卿在與何人說話?”季喜一下便聽出了是誰的聲音,南山還從未見過她身手如此敏捷。幾乎是一眨眼,她便回過身,雙手提起她鵝黃的裙,跪拜在地上,“臣女季喜叩見皇上。”“是喜兒啊。”隻見不遠處的桃林裡走出一人,南山定睛一看,竟是褚楨。她恍然,忙要跪拜行禮,卻聽見他說:“微服在外,就不必行禮了。”她的眼神掠過褚楨的麵龐,又極快地垂下,“是,陛下。”褚楨著一件紫雲蜀錦裁出的直綴,窄袖以玉線束起,與往日那寬袍大袖的華美不同,今日的皇帝陛下也如江湖人一般意氣風發。他舉步走過來,溫聲說:“四照山巔的美名人儘皆知,可願不辭辛苦來看桃海的人卻是寥寥。”“朕年少的時候,好玩來探訪這裡,往後的每年,朕都來。”他止步,抬手撫上一株桃花,“如今已經是第十三年了。十三年,朕頭一次在這見到彆人。”“回皇上,是先生聽說這有桃林,把喜兒背上來的。這有如此風景,喜兒也想叫先生每年背我來看。”季喜總算是找到了能說的話,嘰嘰喳喳便說起來了。若不是褚楨在這,南山都要哀嚎了,每年背季喜上山一次,那豈不是要英年早逝了?褚楨聽聞,看向南山眼神,如春風化雪,“也是南君習武多年,功底紮實,否則怎經得起這般折騰。”季喜一下“哦”地息了聲音,好不意思地搓了搓手,又撓了撓頭發。他目光暖暖的,說話聲音僅二人能聽得見,“小豬也當累了吧?”她一時窘迫,想起那壇她喝了個乾乾淨淨的酒,沉下頭沒有說話。他明明長著一雙刻薄寡情的細長眼睛,眼尾又極壞地挑起,可他的眼裡卻沒有寒冰,也沒有風雪,隻有三月的春風,五月的暖陽。他的眼如此溫柔,仿佛偷采了桂宮裡的白月光。他一笑起,柔情蜜意,不知是幾億萬星塵彙聚。他看了一眼南山穿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寧王送的一件灑金袍子,說一句:“衣服不好看,彆再穿了。”可南山覺得挺好看,可她也隻能答了個“是”字。“走吧,朕帶你去個好地方。”他掀開幾枝低矮的花枝,走入了桃林中,似乎忘了還有季喜與崔勱二人。崔勱不言不語,一如黑夜一樣沉默,他緊跟在皇帝陛下身後,手握著劍,持劍待發。季喜早興高采烈地追著褚楨的步伐去了,南山亦大步流星地趕上去。褚楨走得不快,恰巧能教季喜毫不吃力地跟上他。他垂頭:“喜兒,夫人身體還好吧?”季喜抬頭看他,見他亦看著自己,幸福的腦袋上也要開花了,“母親身體一直都好。”“南君呢?”他忽然發問。“南,南君。”她還沒從褚楨的問裡回過神來,一愣,才答道:“謝陛下關懷。”他好似對這個回答不滿意,像孩子打鬨一樣悄悄打了一下她的手,便沒再說話。再往前走了幾步,褚楨便說:“瞧。”他回首,正看著南山的眼睛。褚楨說的好地方,是山巔桃源間的一窪清泉,流於石上,在桃樹根錯的穀裡彙成池塘。桃花映在水裡,水裡也開滿桃花,仿佛池裡還有一個桃花源。若不是桃花飄落,引起一陣鬆散的漣漪,恐怕再聰慧的人也會忘了這是一潭池水。南山看著這桃花池,想起了褚楨的眼睛。“南君?”他的目光移到她身上,輕喚了一聲。她側過頭去,正對上那桃花池一樣的眼睛,她心慌慌地俯下身子,“陛下有何吩咐?”褚楨眼忽然被這恭敬澆的黯淡,他笑裡掩不住一聲歎:“有如此美景,南君何不與崔卿比比劍法?”南山還沒有吭聲,崔勱便說一不二地抱起劍來,“是,陛下。”他拔劍出鞘,一個轉身,長劍所到之處,風息驟變。隻見崔勱劍身直進,向南山刺來。她橫跨一步,側身躲過一劍,腰間劍亦拔出,青涯觸地而走,激起桃紅紛飛。她順勢轉身,以劍上撩,他忽而回身,擋住她的鋒利一劍。雙劍相交,竟撞出動地之聲。這第一勢,二人便劍意直指,各不相讓。褚楨的聲音遙遙傳來:“切磋而已,切莫傷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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