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此話一出,也給了眾人喘氣的機會,紛紛或真或假讚美“皇上聖明”,褚楨早聽慣了這些,也不理會,笑著說道:“可惜四弟不在,他愛劍如命,若是見了這千年古劍,豈不是要高興得發瘋了。”“皇兄,臣弟雖遠不如四哥劍癡,但也對風雷劍略知一二。”南山聽見左前有青年公子說話,她悄悄瞟眼一看,是位年輕俊俏的王爺。他長相雖與褚楨頗有幾分相似,卻遠遠不如自己的兄長穩重,南山看他華貴的打扮,還有輕佻的眼睛、尖尖的嘴角,便猜測這多半是個風流債主。這位王爺忽然回眸看了一眼南山,她心一緊,骨頭一蘇,趕快把眼睛垂了下來,那又邪又狠的眼神卻刻在了她心裡。那眼神既像是調情,又像是告訴南山自己可是不好惹的人物。她心正“咚咚”跳著,褚楨開口了:“哦?老十也博學了,說來聽聽。”“哎?諸位可聽好了,這是皇兄準我賣弄的,等會兒誰也不許挑本王的刺。”他賣乖似的說著,惹了一陣笑聲。末了他又喝了口酒,擺足了架勢,這才說:“風雷劍是晉西神劍山莊南家祖傳的寶貝,此劍脫胎於巨闕,再取精鋼粹成,除去了那巨闕劍的笨拙粗鈍,卻有不曾減少此劍絲毫的王者之風。此劍一出,風嘯林動,如雷霆萬鈞,傳說能呼風引雷,才取‘風雷’二字做名。”他忽然頓了頓,賺足了眾人的好奇,才又說道:“不過這風雷劍,不是人人都使得了的,隻有這南氏真傳的一劍乾坤,才可讓此劍靈如猛虎,動如風雷。可惜百年前神劍山莊敗落,一劍乾坤同風雷劍便一同失傳了。”“寧王爺真會講故事,”坐在褚楨左下首的紫衣女子突然開了口,她嬌美如煙,聲音也是嫋嫋如縷,卻是擺明了不信,“難道世上還會有千年不朽之劍?”“明妃娘娘還是如從前一般機警,”他話鋒一轉,“聽說風雷出鞘,通體幽藍,隻要拿劍來看看,真假不就分曉了?”寧王說的話,並沒有半分錯,明妃卻似隻被踩了一腳的貓兒一樣,柳眉立即橫了起來,不過她立即又變了臉,情義綿綿地朝褚楨笑著,“這麼一說,臣妾好奇得很。”季伉聞此,忙道:“臣這就派人去取劍。”褚楨立即準了,他便遣人到永年門取風雷劍。明妃掩著嘴同褚楨說話,不讓與他齊座的皇後有半分插話的機會,皇後倒不落閒,和寧王一句一句不嫌累地互訴著叔嫂親情,還不忘話裡有話,提點明妃彆忘了誰是這後宮之主,明妃就算聽見了也隻能裝做沒聽見,悶憋了這啞巴虧。南山偷偷看著宮裡,倒還是和以前一樣有趣,貓捉耗子,人還在後邊逮著貓呢,也不知道是誰的尾巴更先被拽出來。不一會兒劍呈上來了,把劍鞘一拔,果真是藍光乍現,逼得人無法直視。明妃被拂了麵子,褚楨卻來了興趣,問南山道:“你持風雷,會舞一劍乾坤嗎?”“草民略知皮毛。”他似乎一笑:“那就是會了。”“皇兄,我可等不及四哥了,真想看這一劍乾坤。”寧王急匆匆說著,又把眼看看南山。“陛下,寧王爺真的迷上了,臣妾看這劍絕非是女子能使得動的,就不要教人家出洋相了。”明妃悠悠打著扇,和寧王真還磕上了。“老十總是心太急,就請南君舞一舞這一劍乾坤吧。”褚楨說著,看了南山一眼,他一雙笑眼如陰沼般可怕,教她壓抑地覺得暗無天日,她甚至懷疑這是不是崇文門下那個清風般的人。皇命既出,也不是南山能夠推脫的,她心裡悶悶的,應了一聲:“是,陛下。”便束起衣袖,上前取劍。褚楨眼裡光芒一閃,黑霧消退,清朗的目光透著幾分興趣。又是千年古劍,又是失傳劍法,眼前的藍衣人雖說有幾分煉達,但到底俊秀斯文,不像是能使出千鈞劍法的人,可她偏偏有種從容不迫的氣勢,引得人想一探究竟起來。南山並不驚,也不怕,一劍乾坤是她爛熟的東西,她隻提劍拱手道:“草民本是江湖中人,行動粗鄙,難登大雅之堂,還望陛下海涵。”語罷,她將劍一橫,“請賜教。”風雷既出,果如虎嘯山林,一劍乾坤霸道之至,掀風翻雲、呼江吸海、穿日裂月。她運劍而走,身姿矯若遊龍,飄渺靈動中步伐穩重,力道堅定,她忽然躍起,風雷映著月光,冷藍交爍,如星鬥墜落一般閃耀淩厲。風雷本是男兒也難持的大劍,在她手中倒真如寧王說的一般靈巧有加,這是一劍乾坤的至高境界,隨心所欲、灑脫備至,不教人覺得是大汗淋漓般的粗野,反倒是十足劍人合一的優雅。南山一曲舞畢,劍重回鞘,真可謂技驚四座。“好,不愧是風雷傳人,”褚楨悅而擊掌,他直視著南山的眼,目光全然變作暖光一般,“賞金縷靴一雙。”他忽然起身,走到她的麵前,一隻藍田玉腰牌忽然落進她的手裡,一並是他低沉的聲音:“朕很喜歡。”她一本正經謝了恩,惴惴地看著褚楨重新落座。“本宮有一把七星匕首,多年藏在匣中,總覺得埋沒了這寶貝,如今賜予俠士,也算是物有所值了。”見了如此場景,與他平座的皇後便開口了,她姿態雍容華貴,舉止典雅,甚至說話的調子裡都含著幾分溫文。南山跪拜謝恩,剛剛領了賞賜要站起來,明妃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寧王爺不是說這劍法早早失傳了嗎?如今怎麼又跑出來了?可彆是把假劍。”“古往今來,失傳之物隻有盛世方才出現,這是陛下之福,國家之福。”皇後淡淡說著,舉起酒杯向褚楨一敬,褚楨也笑著與她同飲,這一著棋,自然是她下得更好。明妃見狀卻不著急,款款撫了一下鬢角,對著褚楨嬌嗔:“臣妾還不是怕陛下被蒙騙了。”南山真是透頂地討厭這不依不饒的明妃,“陛下慧眼,若是假的,怎麼會看不出?”她感到如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力量厚重溫和,慢悠悠將人活刮,他稍作沉默,似笑非笑,“好了,退下吧。”“謝陛下。”她又一叩,心依舊沉靜。南山便不慌不忙站起退入席中,她偷偷瞟著褚楨,季喜卻在一旁雀似的鬨起來,“先生武藝真好,以前也覺得好,卻沒發覺那麼好,原來是深藏不露,到底是在哪裡學的?”“前些年我借宿在個道觀中,晚上做夢,有仙人教我的。”“哎?那先生是仙人的徒弟了。”“是呀,好像叫什麼空虛道長,恐怕是個不入流的神仙,才有閒心來教我武功。”“先生這麼說,可有些不敬師父了。”南山隨口編了幌子,季喜當真信了,信得十分真切,最後南山七嘴八舌解釋了許久,季喜才勉強相信這一套是南山編了唬她的。等宴席散了,季喜還將信將疑地問她:“先生,你借宿在哪個道觀了?”“我的好小姐,我借宿在你家了。”南山終於體會什麼叫做深信不疑了。宴席散後,人流散去,季喜頭一次入宮,到走時還猶有餘味。不同於剛來時的怕,她此時已完全醉心與皇宮的氣派與精美,拉著南山嘰嘰喳喳地說看這看那。宮裡的月亮是黯的,蒙著層憂鬱的霧,仿佛化不開的怨靈一樣,陰陰地籠罩著這片天。南山抬頭看看,這景色是千年都不曾更改的。她正想著,季伉湊過來對她說:“讓恩公受驚了。”“將軍言重了。”“老夫已經不是將軍了。”他捋下胡須,冷不丁道。南山低語:“是,大人。”一行人剛來到崇文門下,就見一駕鑾鈴馬車正停在城門口,滿朝文武能駕車到崇文門下的人掰著手指數也不過兩個,一是明妃的父親中書令蔡庸大人,二則是褚楨的同胞弟弟寧王褚輿。季伉正想避過去,一個小廝跑過來朝他打了個千,“武德公請留步,我家王爺請您過去說話。”南山轉頭向鸞鈴馬車那望去,隻見褚輿一手打著金絲線紗簾兒,身軟軟癱在金雀登枝鑲琉璃座上,暗裡一雙似亮非亮的星辰眼卻直勾勾地盯著她。南山自認正氣凜然,可卻敵不過他軟綿綿的鋒芒,她垂下眼睛,朝季伉俯身拱手,“大人,在下先行退下了。”“俠士請留步,”小廝不容她舉步離去,便又伶伶俐俐地按低了腦袋,“我家王爺仰慕俠士,也請俠士前往一敘。”他把眼往上一挑,見季伉與南山默不作聲,便更媚了聲音:“二位,請——”季伉抖了抖衣袖,正步朝前走去,南山趨步跟隨,那小廝則歡歡喜喜叉著袖子,跟在二人身後。褚輿的眼未曾片刻偏離,南山迎著走去,見他那眼在明滅的光裡漸漸清晰,或沉沉黯淡如夜,或倏忽點亮為燈、驟然灼灼似火,她慢慢沉靜了心情,不再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而心神不寧。三人行至鸞鈴馬車前,褚輿並未下車,隻是淡淡招招手,將小廝遣到一側,自己將簾兒攬得更高,露出半張帶笑的臉,“武德公,本王仰慕南君劍法,略備薄酒,還想向南君討教劍法,武德公該不會不放人吧。”他眼睛一睨,語氣少有恭敬,並未將這位威震一方的老將軍放在眼裡。季伉有幾分不快,正要開口婉拒,褚輿卻兀自放下了簾子,將自己掩在了曖昧的紗裡,一旁的小廝恰巧迎上來,為南山拉開車門,“請俠客登車。”褚輿衣裳散亂,在車內半倚著假寐,擺明了不容人有半分拒絕。南山見了如此情形,也知無半分回旋的餘地,便答道:“多謝王爺抬愛,我向王府赴宴,大人大可放心。”褚輿忽地咧嘴笑了,“江湖人。”南山不明他話裡的意思,隻是辭彆季伉,登上那金絲籠般的鸞鈴馬車。馬匹奔起,鸞鈴馬車上千隻鸞鈴齊響,好似仙樂縈繞,褚輿閉目也不作言,不知是不勝酒力醉過去,還是怡然自得地養著神。南山舉目環顧,再回過眸來,卻見褚輿睜著那陰戾的眼睛,將她盯得心中發毛。他麵上沒有表情,聲音也是冷冷的,“南君舞得一手好劍,也長得一副絕世的容貌。”“哈哈,”她乾巴巴一笑,道,“王爺言重了。”不想他突然伸手過來,一把掐住南山的臉頰,左右細細地看。車內燭光豔豔,倒影如驚鴻一瞥的刹那,使她的眼如星辰一般璀璨,他突然又噗嗤一笑,“南君又何必自謙呢?本王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斯俊朗的俠女呢。”南山本已決意不觸怒於他,便忍痛笑著,拂去他捏住自己臉頰的手,“王爺不過圖個新鮮罷了。”他一瞪眼,謔笑起來,“說得好,本王就愛鮮貨。”與這位寧王爺相處著實不易,他喜怒無常,沒人能摸得準他的心思。好不容易捱到寧王府時,她已感到身心俱疲,半刻也不想再與這位王爺相從。馬剛剛揚了蹄,車還未停穩,褚輿便一拍大腿跳將起來,踹了滿朝唯二的鸞鈴馬車的大門,拉著南山的手一躍到車下,不由分說就扯著她快步往府裡走去。寧王府自然富貴奢華,大紅燈籠高掛,照得鎏金鍍銀都閃閃作亮,曲池彆苑中纏繞著一股股香霧,同千萬片輕紗幔帳一齊飄飄欲舞,這裡風是香暖暖的,吸口氣也是甜滋滋的。褚輿拉著南山在重重薄紗中恣意行走,他的輕衣薄裳也依依地在風中翻飛徘徊,南山感到在雲裡霧裡穿行,曖昧的紗浪此起彼伏地翻湧,將萬物化為水月鏡花般的虛幻,令人不知身在何方。前行之中,紗簾的一角被人挽起,一個姬妾迎上來,卻被他一腳踹翻在地,“少來壞本王的好事。”南山忙轉頭看那姬妾是否受傷,不想那人如水蛇一般扭在地上,身上隻穿一件胭脂紅薄紗,香豔異常。南山辦案時也常出入妓院,可與眼前的景象相比可謂小巫見大巫,她慌忙彆過臉,揚起了衣袖。褚輿見她如此,頓覺好玩,笑道:“南君可知,本王府上,最有名的便是香荷池。”“在下粗鄙孤陋,自然不知。”她依舊帶著七八分沉靜。“那南君一定知道胭脂渠。”他貼著她的臉頰,口裡吐著暖氣,“本王覺得有趣,就仿著造了一個。”“王爺好興致。”她冷冷一笑,將衣袖拂了下來。“南君的一劍乾坤,是霸道之至,本王府的香荷池,是聲色犬馬之至。”他一邊哈哈笑著,一邊拽著南山要去香荷池。走了一陣,隻見樓宇漸稀,一片水氣升騰,仿若山間雲海,迷醉的白霧籠住翠樹紅花,籠住低行的月亮,胭脂水粉的香味曖曖令人流戀。南山猜這便是香荷池。眨眼間,霧裡迎來一群衣袂飄飄的侍女,褚輿終於撒開南山的手,他扯開外衫,又脫掉鞋襪,跳進那一片潔白的霧裡,在香氣襲人的池水中與一眾侍女嬉戲追逐。南山何曾見識過這般情景,她垂下眼睛,不再去看剛剛還衣冠楚楚的王爺同十幾個衣不蔽體的少女在池中親昵撫摸、親嘴交歡。褚輿正酣於玩樂,卻忽然就變了臉色,抄起一尊素淨的冬青釉瓷盂,便狠狠地打在一個侍女的腦袋上,他的衣袖牽起水花,又拍在池中,白霧裡濺出水珠,又融在霧裡。那侍女不敢爭辯,也不敢叫屈,隻連連道:“王爺,奴婢錯了,您打死我吧。”他方才轉怒為樂,把侍女的臉按到自己胯部,侍女額上的鮮血染了臉頰、染了衣裳,流進那白霧裡不見了。她明明頭疼欲裂,卻不做絲毫痛苦的模樣,隻忘情地替褚輿吹簫。他闔目微歇,朱唇微喘,舒服了一陣,又一耳光扇開侍女,大叫大喊起來,“都給本王滾下去!”刹那寂靜,剛剛的歡笑聲頓時如雲煙般消散,十多個侍女也在霧中無聲地隱去。南山抬眼看見褚輿立在遙遙的霧裡,他似乎在看月亮,看了一陣,便轉過身來,一邊風度翩翩地整理衣襟,一邊對候在池苑外的小廝說:“把歇山下麵的那壇酒拿出來,本王要與南君小酌。”他淌水朝南山走過來,濕透的黑發粘在他臉頰上,不時滾下水珠。他越來越近,一方薄唇勾起笑來,聲音也挑得又輕又高,“南君的劍,本王也想看看。”南山不語,將背在背上的風雷劍卸下,雙手托舉,遞到褚輿跟前。他一把扯過劍來,“鏘”的一聲,利劍出鞘,幽藍的劍光映照在他俊俏的臉上,尤其照亮了他黑色的眼睛。一道利光從他眼中閃過,是南山從未見過的堅定。他將劍一橫,劍光偏移,那雙眼又如夜沉下去。褚輿略做賞玩,便將風雷劍撇在池中,正如他玩命踹鸞鈴馬車那種架勢,恐怕這天下沒有哪件寶貝值得他稀罕。褚輿不稀罕,南山卻稀罕得緊,她一見命根子入了池,立即跳進池中尋找。褚輿卻不依不饒地纏著她,攬著她的腰,扯她的衣服,拿腿間硬梆梆的東西往她手上蹭。南山氣不過,一把要推開他,哪曉得他看上去是個浮華公子,沒有幾兩橫肉,氣力倒是大得很,反倒教南山自己晃了一步。褚輿並不生氣,嬉笑著又挨上去,一腳把南山剛找到的劍踢到不知哪裡去了,“果真劍比本王寶貝?”南山眼中閃著利光,她沉了口氣,憋足了禮貌教養,“王爺就不要戲弄在下了。”他濕漉漉的手撫著她的臉頰,把她抱在懷裡,又是要親又是要摸,“本王從不戲弄人。”南山氣得發抖,一口銀牙咬碎,他卻撫著她的耳朵說:“南君冷麼?本王倒是熱得很。都說習武之人腰窄有力,那裡特彆有滋味,本王今兒個也想嘗嘗鮮。”她冷冷一哼:“王爺大可在天下網羅,依王爺的聲名,自投懷抱的自然不會少。”“哦?”褚輿饒有興趣地回了一聲,可心思早已不在同南山理論上了,他的手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往她腰上一抓,眼見就要扯開那要命的腰帶。南山自然很機警,一手緊緊握住腰帶,兩人在一條帶子上角力半天,終是王爺天賦異稟,漸漸占了上風。南山急得眼冒金星,她腦子一熱,竟抬手朝眼前的白淨臉蛋扇了下去。她感到腰間一鬆,隻見褚輿捂著臉跌坐在池裡,隻剩下一個不可置信的腦袋露在白煙外邊。一時間,南山滿腦子隻剩下“闖禍”二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