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天地蔥蘢,東風也為西北重鎮涼州掠來了幾分春意,儘管其地處極西邊境,卻也不礙不度玉門關的春光融融乍泄幾分,惹得人醉。近來鎮西大將軍季伉因軍功累致,被擢升為兵部尚書,並封武德公,召回京師,在禦前侍奉,下月便要啟程。季伉行伍出身,在軍閥割據中隨大魏開國太祖皇帝征討天下,鏖戰沙場,屢立奇功,待天下安定,自然是高官厚祿獎賞,委以鎮邊重任。如今太祖駕鶴西去,太子楨繼位為君,季伉也已年逾半百,此番從風沙黃漫之地被召回金屋玉瓦的天子腳下,他也懷著戎馬半生,要在京師安度晚年的想法。憂心家國天下的季老將軍唯一擔心的事,便是西北草原上的突厥人,他擔心鎮西將軍一走,突厥人便要放肆了。可愁壓不過喜,大將軍府為賀升遷,特意設宴答謝舊部。也不知宴上是誰嘴拙,問起季大將軍小女年歲,又說些女大當嫁的道理,季伉酒酣興起,一時拍案要為小女比武招親。等他第二日酒醒,卻已是海口誇下,隻得熱熱鬨鬨操辦起招親的事宜。此番事情卻愁慘了季家小姐。說來也怪,季家滿門武將,季小姐也有幾分潑皮性子,卻偏好文人,不愛武士。她一想到往後要同一個武夫過日子,氣得在家中大鬨了三天,眾人好歹說儘都不罷休,最後被貼身丫鬟鸞碧一句“世上也多文武雙全之才”給勸開,這才又羞答答地待嫁閨中。季大將軍見此,更加賣力地操持起來,他唯此一女,又是膝下最小的孩子,隻願女兒一生歡歡喜喜,故取個單名“喜”字。待到比武招親的日子,涼州城中人馬歡騰。季伉令人在校場設擂台,軍士鎮守,旌旗大開,這寬闊場麵給將軍府賺足了麵子,校場上熱鬨非凡,季伉則攜了家人在清靜的樓台上觀看比武。時辰到時,擂鼓轟動、勇士上陣,要比武的、湊熱鬨的、兵士將卒,都歡呼喝彩,引頸觀望,而樓台上的季氏一家,更是凝睛觀看,此中唯有一名身著藍綢圓領袍的束發少年心不在焉。南山本不是少年,隻是常年習武,習慣做束發帶簪、武袍馬靴打扮。她本是大梁國六扇門的捕頭,精明強乾,最受總捕頭的賞識,隻因追擊嫌犯誤入山穴,灰頭土臉再鑽出來時,世上卻已換了人間。她從前也聽人說過爛柯之事,那時以其為笑談。如今換到自己身上,卻不得不信,山中一朝一夕,世間果真可過千年。她想到族人舊友、同僚仇寇,連所忠之君都已化為塵土,不禁十分唏噓感慨,於是整理身上金銀,決意遊曆江湖,不再理會世俗紛紛擾擾的破事。不想她在遊曆途中救下了遭山寇劫持的季夫人和季小姐一行,被季家拜為恩公,留在大將軍府上教授武藝。南山生得一副好皮囊,五官明俊、身材頎長、儀容偉美、英姿勃發。季喜初見她時,一麵是為她的俠勇所震懾,佩服得五體投地;一麵看她眸間靈光流轉,劍眉挑起,一雙桃花似的眼睛閃動著颯颯風情,便當即芳心暗許。弄明白了南山是女兒身後,季喜頗為遺憾,“怪不得恩公容顏美如女子,世上又少一位佳公子了。”南山正思籌招親後便要向季伉請辭,再獨自逍遙去,卻聽見季喜在一旁砸杯摔盞,嚷嚷著:“什麼文武雙全?全是些粗鄙野夫!粗鄙野夫!”平日在外還算端莊的季小姐難得怒而失態,大放闕詞,嚇得鸞碧戰戰兢兢,站在一側不敢言語,生怕小姐跳起來擰自己嘴巴。季大將軍、季夫人、兩位季小將軍好言相勸了半天,季喜才稍稍緩和了臉色。“要我說,這滿場公子、將軍比起恩公,遠甚。”季喜咄咄開口,嚇得南山趕快喝茶,“小姐抬愛。比武不過才到三輪切磋,稍作等候,自然會見分曉。”“唉,恩公,要是沒人比得上您,我削發為尼,誓死不嫁。”季夫人聽聞,佯怒嗬斥她:“喜兒,不許胡說。”季喜這才嘟著嘴,不再言語。季喜此言一出,南山感到無可奈何,訕訕而笑,向季伉拱手,“大將軍,小姐真不愧將門之後。”季伉笑著應承兩句,又將目光投向擂台。季喜滿心都想的是此事關乎自己的未來幸福,又是激動、又是緊張,格外的挑剔,狠不得把人家頭發上的虱子都挑出來。她一會兒說:“上衣都不穿,趕下去。”一會兒說:“頭發也不束,趕下去。”偶爾看見幾個文質彬彬、儀表堂堂的,才嬌羞著小聲問南山:“以恩公看來,這人如何?”南山摸鼻搔頸,最終還是說了實話:“劍不錯。”季喜又是一聲斷喝:“趕下去!”三番五次下來,南山是不敢再開口了,季喜已全然不顧禮儀姿態,好在西北之地民風粗放,也沒人來笑話她這個急得跳腳的小姑娘。不過正中了南山那句“自然會有分曉”,自一名朱衣青年登台後,季喜真是如獲至寶般,喜歡得緊。朱衣青年麵如冠玉、氣質溫潤,卻絲毫不與之前的繡花枕頭們相同。他武藝超群,使得一把好槍,前前後後一連挑了十人,如此下來,招親人選也頗有眉目了。季喜滿心歡喜,卻又害羞上了,不願開口。季夫人十分滿意,細細與女兒說:“我看這孩子好得很。”季喜扭捏了幾下,臉紅得賽霞飛,“母親說好那就是好。”能得此人人歡喜的結果便是再好不過,季伉大笑幾聲,招來校尉,正要鳴金宣告,招朱衣青年為婿,不想一個黑胡子大漢不聲不響地從後躍起,手持巨斧,眼見就要劈向朱衣青年。季喜驚而失聲,電光火石間,南山一躍而起,騰身而至,一腳踢中黑胡子拿鐵斧的手腕。巨斧“哐啷”摔落在地上,朱衣青年驚覺刹那的危險,轉過身來向南山拱手一拜,“多謝俠士。”黑胡子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還想再戰,她抱著劍挑眉瞪他一眼,“你武藝不錯,武德卻不好。”“什麼德不徳的?關你勞什子事!”黑胡子嚷著就衝上來,南山抄起劍來,一鞘衝著黑胡子腦門就要狠狠打下去,卻又忽而停住了手。黑胡子也突然停了下來,擂台上一時寂靜,那劍鞘剛擦著他的發絲,就如千斤巨石一般懸於頂上,混濁的劍氣已給他霹靂一震。他不敢想這一鞘真打在自己腦袋上是何後果,腦漿迸裂是自不必說了。他大氣不能出,冷汗涔涔地順著臉頰滑下來。南山將劍收回,他方才感到渾身一輕,心慌腳亂,一下跌在地上。他腦袋暈暈乎乎,眼中藍衣人變成了三個,朱衣人變成了四個,藍衣人的話嗡嗡在自己耳邊響:“這是招親,可不是鬥獸。怎麼?還要再戰嗎?”南山看他毫無反應,慢慢一聲:“嗯?”黑胡子嚇得落荒而逃,撲朔著腳不知道跑哪裡去了,頓時金鼓齊鳴,人人喝起彩來。朱衣青年正想再向她答謝,她卻舉劍一拜,“請公子登上彩樓,與小姐結秦晉之好。”季府上上下下歡心不已,季喜是當中最暢快的。等她鑼鼓喧天中嫁了如意郎君後,第二天爬起第一件事就是到處找南山。南山昨夜喝酒喝得昏天黑地,醉得一踏糊塗,最後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回的房,第二日起來,頭疼欲裂。她正在花園中活動筋骨,擺弄兵器,剛剛心中暗自發誓再也不這樣肆無忌憚地喝酒了,就聽聞季喜來了。季喜備了茶,和夫君廉柏衣一同請南山去賞花,季喜似乎已經將自己人生幾十年都規劃好了,雄心勃勃,“恩公,以後我膝下的孩兒,就拜托您教授武藝了。”南山心想,我還想請辭呢。季喜自顧自說著:“孩兒要是不聽話,您就狠狠地打!”南山一樂,笑了,“小姐才二七年華,日子還長著呢。”季喜婚後,南山更是徹底無法請辭了。她隻是一次席間微微表露了離去之意,季喜當即掩麵而哭,嚷著以後的孩兒怎麼辦。南山素來吃軟不吃硬,想來在季家的生活也十分暢快,便收拾行李,同季家一同上京。車馬勞頓一月有餘,緊趕慢趕,這才來到京城腳下。新帝登基,厚重功臣,竟親自率百官到崇文門迎接。季伉在幾裡外就得知了此事,心中是感恩戴德備至,命人通知隊伍上上下下,這是不可多得的恩賜,也是不能得意忘形的大事。雖說新君是以太子之位登基,可京城中還是暗流洶湧。丞相王澹、中書令蔡庸在朝堂爭鋒多年,又自持老臣,雖個性不同,但依然掣肘陛下。更不用說還有一個陰晴不定的寧王,他是陛下的一母胞弟,受儘陛下寵愛,也是不可小覷的角色。如今季伉回京,一位開國元勳,受陛下如此重視,又當是京中一大勢力。南山想起從前自己也備受君恩,持風雷劍、懸免罪牌、著麒麟服,在京城中行走,要論風頭無兩這件事,誰又能出南捕頭其右呢。以她看來,如今的大魏聖上,也是個深諳為君之道的人,今天的風頭,是季家的。她正策馬在季夫人車旁守候,忽然小校來報:“先生,大將軍請您到前頭說話。”“我這就過去。”南山雙腳一夾馬腹,馬便“噠噠”地跑起來,不一會兒她便追到了在隊伍最前頭的季伉。“大將軍有話對在下說?”她問道。“想請恩公同我一家一齊麵聖。”南山勒馬,說道:“在下江湖中人,不懂這宮中規矩,也難受些約束,恐怕衝撞了陛下。”“皇上寬厚,不會故意苛責的。”“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南山知道推脫不過,便不再推辭。“再加急些,馬上就到京城了。”季伉如是說,她便策馬揚鞭起來。南山生長在習武之家,千年前,晉西南家的神劍山莊也是武林中頗有份量的地界。她根骨極佳,又勤而好學,得高人指點,二七之年便已習得十八般武藝,尤其以南家祖傳的一劍乾坤最為見長,已然修煉到了純青境界。使起槍來,她也不俗,一招一式都頗得母親夏侯氏的真傳。南山年紀十五初試江湖,即一戰成名,被招至天子門下,恩賜如潮、累累升遷。那時皇帝聖明,她也做派正直,加之她心性聰穎,參透了幾分為臣之道,不過三四年時間,她已成為京城中令人不能小瞧的人物。如今鬥轉星移,物是人非,大魏都城已遷至汴城,南山遠遠看見城牆時,驀然想到往昔繁華,而眼前城池,要比往昔更加龐然。汴城無愧皇都所在,繁而不亂,華而不俗,中軸寬闊,屋舍儼然,汴城之大,遠遠賽過其他城池。南山走馬觀花至眼花繚亂時,才遙遙看見重重城門下一字排開的天子儀仗,金鼓旗幟、傘蓋鹵薄,連成一片,光芒耀眼。再離近些時,她才隱約看見皇帝位列其首,在百官簇擁中巍然而立,這便是真龍的氣度,南山如此想。待過了永安門,已到了宮中地界,乘馬者下馬,乘車者下車。南山解了劍,隨季氏一家步行連過兩道城門,這才到崇文門下。她還沒有看清皇帝的樣貌,季伉一聲“微臣參見陛下”便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從前多行走禦前,便從容地跪武將之禮。她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餘光看見明黃的袍角在風中微浮,不遠處傳來男子年輕且沉穩的聲音:“武德公快快請起。”季伉起身後,又聽見那好聽的聲音說:“諸位平身。”南山隨眾答道:“謝皇上。”方才拂袖起身。她定睛一看,皇帝陛下白淨的臉上眉濃目朗、鼻直口方,眉梢眼角含著天子威儀,嘴角又掛幾分清風如許,他同季伉說話間收放自如,雖然氣勢磅礴卻也不盛氣淩人。一行人沒在崇文門耽擱太久,君臣略微互訴了幾句話,旁邊公公便說:“陛下,諸位娘娘還在太極殿等著呐。”“差點忘了,”他咧嘴一笑,又抿起來,“朕命人在太極殿設宴,為武德公一家接風洗塵。眾卿請吧。”季伉千恩萬謝,卻更加小心翼翼,南山看他全然沒了在天高皇帝遠的涼州時的那般自由了。不過遠在涼州,也得不到這樣的風光,是福是禍,得焉失焉,倒是件不好評說的事。走進崇文門,是一條長長的白磚道路,兩側高高的紅牆要仰望才能看到頂,這裡像沒有人煙的村野一樣荒涼,春風吹起來都是冷冷的,百十來個人從這走過,也顯得無比渺小。崇文門前是神武門,一過神武,皇宮的巍峨便全部顯現,仿佛畫卷展開,令人驚歎拜服。朱樓黃瓦、雕梁畫棟,層層疊疊地向遠處延伸,極目遠眺,也不知這皇宮的邊界在哪裡。當今這皇宮的主人姓褚諱楨,雖是先帝第三子,卻是先後韋氏嫡生的兒子。宴會剛剛開始,南山便在樂聲掩飾之中,從季喜那裡聽到了不少關於皇上的讚譽,無非是些“自幼聰穎、文武雙全、孝德恭謙、開明仁厚”之類的,說來說去,褚楨已是一塊無瑕白壁了。南山看她越說越飄飄然,不禁打趣道:“你可小聲些,廉君可是要吃醋的。”季喜一下紅了臉,“恩公說笑了。”“我不過年長你五六歲,這恩公來恩公去,倒要把我催老了,”南山一麵說著,一麵把臉伸到季喜跟前去,指著自己的鬢角對她說,“小姐你瞧,是不是兩鬢快要白了。”季喜又害羞又好笑,憋了半天才說:“先生怎麼油嘴滑舌的?”“今天的豬肘子有些膩,自然就油嘴滑舌了。”南山為自己斟滿了酒,一句話又惹得季喜笑起來。酒過三巡,褚楨屏退舞樂,說道:“多年不見武德公,我們君臣也把酒話話家常。”南山看他侃侃而談,先問季夫人身體如何,又問大公子季禮,二公子季素近來怎樣,賞賞東西,賜賜官職,還是南山熟悉的老一套。她百無聊賴,自顧自喝酒,宮宴用酒自然是難得的佳釀,就連盛酒的碧玉小杯都是佳品,酒一入杯便映得碧綠瑩瑩,她早把之前發的海誓山盟忘得乾乾淨淨,想著小酌怡情便一杯杯喝起來。褚楨問完了季家的男丁,又開始問起了季喜,“這是武德公的愛女喜兒吧。”季喜一聽他稱呼自己“喜兒”,羞得低下了頭,訥訥答道:“是,陛下。”“聽聞武德公在涼州設擂招親,擇到了賢婿,朕遠在京師,也不能親自祝賀,”他和言說著,忽然一頓,側著對近旁公公道,“賜鑲金碧玉長命鎖一對,還望武德公早日有孫兒女承歡膝下。”季伉早年從軍,到功成名就才娶妻生子,大公子季禮不過十八年紀,偏偏是個武癡,說了幾門親事,全都黃了,二公子季素雖然娶妻,夫人身體卻不好,剛過門一年就歿了,如今也是獨居。看著彆人的孫兒女都打醬油了,季伉隻能乾著急,褚楨這一句話真是說到他的心坎裡,他忙拉著一家人跪拜謝恩。季家這一跪,獨坐在案後的南山便落了單,立即顯得惹眼起來。果不其然,季家上上下下剛剛領了賞重新入席,褚楨便看著南山問了,“這位是……”南山抬眼一看,他玄黑的眼睛裡似有陰雲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放下酒杯來,起身跨出案外,走到了正當中,一掀袍角直直跪下,左手輕按著右手支在地上,緩緩叩首在地,“草民南山叩見陛下。”她聽見褚楨雲淡風輕道:“朕聽說了,是那位藍袍俠女,所執風雷劍,是已失傳千年的名劍,可是當年冠絕天下之劍啊。”南山心一緊,她不過一介草民,遠在千裡之外隨意出了個風頭,他卻似有千裡之眼,不僅一切了然於胸,還認得連季伉也不能識的風雷劍。這位皇帝陛下的手伸得有多長,大可見一斑了。褚楨話音一落,場麵倒安靜下來,南山不敢抬頭看誰的臉色,現在臉色最難看的恐怕正是季伉了。她邊想著,邊將腦袋按得更低,半點時間都不敢拖延,正聲答道:“陛下聖明,草民所執,正是風雷劍。”他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年紀不大,禮數倒很周全,起來吧。”南山謝恩站起,心中想著這位新君,不知道殺雞給誰看呢?又連連想,呸,我才不是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