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亮起來的時候,準備出門喂馬的青玄,被站在門口的灞波兒奔悄悄招呼,隨後一並去了天牢。牢裡麵,正在熟睡的吳承恩渾身上下一絲不掛,美美地縮在被窩裡打鼾。他的衣物,都在一旁掛晾著。而化作了人形的老板,正在旁邊的太師椅上打著瞌睡。青玄已經聽灞波兒奔說了吳承恩受傷的事,所以他一來便直奔吳承恩,小心地查看他的傷處,待看到傷勢情況後,青玄的眉心不由緊緊皺起。那傷有些特彆,裡麵骨頭已斷,外麵一大片淤青,淤青處的皮肉更是腫得如同饅頭一般。青玄捏緊念珠,將手放在了吳承恩的傷口附近,嘴中默念了一個“木”字。淤青開始慢慢消散;肌膚內裡,也傳來窸窸窣窣骨頭生長的聲音。但是,青玄的表情卻始終輕鬆不下來:這可不是一般的跌打損傷,稍微一摸便知道,吳承恩的肩胛骨差不多是被擊成了粉末!名副其實的“粉碎”。能做到這種事情的人,必然是高手。看來,昨夜吳承恩一夜未歸,經曆之事肯定非同小可。老板突然一個哆嗦,自己驚醒過來。他揉了揉眼睛,看到麵前正在替吳承恩療傷的青玄後,並無意外,隨口招呼了一聲:“來了?”“有勞老板。”青玄點頭致謝,知道吳承恩應當是被老板救回來的,“敢問老板,昨夜我師弟他……”“怎麼說呢……說得太細,你又必然要替這王八蛋出頭……哎,都是鎮邪司的家務事,你我就不要摻和了。總之,這件事隻是誤會。而且,這對吳承恩而言,也算是一番曆練,這小子雖然受了點傷,但還算是全身而退了,倒也沒枉費麥芒伍的一番苦心栽培,沒丟臉。”老板擺擺手,哈欠便湧了上來,隨即腦袋一垂,剛才的瞌睡一瞬間便接上了。他故意隱了蟹將的事沒說,其實也是有點自己的小私心。那蟹將畢竟是海族中人,而吳承恩關於蟹將的記憶又被自己消除,所以,綜合考慮之下,能少一事當然是少一事。這也是他為何後來改了主意,沒通知血菩薩或麥芒伍,而是讓灞波兒奔通知青玄來帶吳承恩回去。旁邊的灞波兒奔眼疾手快,在龍王睡著打呼時,趕緊捧著一床被子替他搭在身上。青玄知道,自己再問下去也是徒勞,老板語意含糊,為的就是防止再生事端。所以青玄也並不打算刁難,隻是對灞波兒奔幫忙向老板轉達自己的謝意後,便帶著吳承恩離開了天牢。一路上,青玄的心思此起彼伏,這塵世複雜,遠比自己想象中還要艱險萬分。看來……這鎮邪司內裡竟也不太平啊。青玄本想著讓吳承恩可以在這安全的環境下抓緊時間專心曆練,沒想到這朝廷下最厲害的衙門裡竟然也是是非之地……難不成真是自己錯了?良苦用心到最後,若是害了吳承恩,那就得不償失了。不知不覺,青玄已經帶著吳承恩回到了鎮邪司的衙門口。看到門口那霸氣十足的牌匾,青玄更加迷茫:如果連這裡都不安全的話,那自己究竟要帶著吳承恩去到哪裡,才能讓他安全曆練不受影響呢?推開門,將吳承恩放在了床上,青玄隻是坐在一旁發愣。而那滿桌的蒲公英,似乎是想給青玄一個答案一般,發出了微弱的亮光。同一時間,玖已經站在了鬼市門口,臉上露出一絲迷茫的神色。而子囚和太歲,照舊緊緊地護在他身邊。剛才玖已經從另一個自己的口中得知了昨天夜裡發生的變故,也並未責怪這另一個自己手下留情——“著實啊,能有人寫下來咱二十八宿的故事,也算是了卻了爺的一樁心事。”玖自言自語著,似乎十分感慨。隻是……“隻是……這小子是老伍的人啊……遲早會……哎,麻煩。”玖略感為難。“玖爺,現在咱們怎麼做?”一旁的太歲微微俯下身開口問道,“鬼市還去不去了?”“去。虎符的事情都答應了人家,不能失信於人。爺獨自進去就行。”玖算是拿定了主意,站起身,“不過,那龍王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半年時光,爺確實是跟咱二十八宿生疏了,很多事情竟是從外人口中得知。你倆這就回衙門,幫爺掃聽點事……”“玖爺您吩咐。”太歲說著,同子囚一並單膝跪下。“去幫爺探一探,那個叫吳承恩的,他身邊有沒有什麼親近的知己、重要的朋友之類的……這小子是塊好料,放彆人手裡可惜。如果有的話……”玖揉著自己的肩膀,朝著鬼市內集走去。世上拉攏人的手段,無非兩種。一種便是麥芒伍的方式,以幫著吳承恩出書圓夢的方式,獲得吳承恩的信任。這便是仁以人心,便人予人心。而至於另一種方式,玖覺得其實更簡單,也更管用:“他若是執迷不悟,便殺掉他的至親,殺掉他的至愛,殺掉他在這世上的所有羈絆……”鎮邪司。吳承恩還在昏睡,但氣息平穩了許多,甚至在睡夢中囈語了幾聲。他翻了個身,險些掉下床。青玄眼明手快,坐在地上揮舞起背後的禪杖,將懸著身子的吳承恩重新托上了床鋪。這份變故並未驚醒吳承恩,他嘴裡的夢話反而越發大聲了:“出書了,出書了……”青玄不禁笑了笑:真是個書呆子,眼裡除了書就沒彆的了。木門微微作響,麥芒伍未打招呼,便已經推門而入——青玄並未見怪,反而起身相迎。伍大人是青玄一大早便求了清風幫忙請來的;雖然青玄知道麥芒伍乃是朝廷大員,平時日理萬機,但他為的就是在上朝之前能請這位前太醫幫著瞅一眼吳承恩。吳承恩的傷口已經愈合,渾身經脈也並無大礙,但是卻遲遲沒有醒過來。青玄守了吳承恩一天一夜,不免擔心自己對師弟的緊急處理是否妥當。畢竟,青玄可不是妙手回春的大夫。麥芒伍坐在了床邊,瞥了一眼書桌上的那些蒲公英花蕊後,便伸手探診吳承恩的脈搏。片刻後,麥芒伍點點頭,要青玄大可寬心。吳承恩的傷勢還好,他之所以一直昏睡,主要是這幾日沒有睡好。青玄想想這幾日發生的事,的確一件件應接不暇,哪怕吳承恩狠狠睡上一天一夜,也算正常。青玄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因為平日裡自己從不睡覺,倒是忘了師弟還是肉體凡胎,自然是熬受不住如此疲倦。“哦?”這番話,倒是讓麥芒伍有了幾分興趣,“你從不睡覺嗎?”一邊說著,麥芒伍一邊亮出了銀針,飛速地在吳承恩身上紮了幾個穴道;很快,吳承恩便不再囈語,身子放鬆,踏實睡去。青玄點頭,自己平時雖是閉眼打坐,其實卻始終無法入眠——隻不過畢竟是點小事情,恐怕吳承恩也從未知曉。麥芒伍點點頭,似有思量;片刻後,卻隻是玩笑了一句:“早知道便不給你喂馬的差事,喊你守夜倒是合適。”青玄隻是笑笑,並未多言。麥芒伍也沒再說話,他沉吟著坐在床邊,絲毫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伍大人,該去上朝了罷?”青玄最終先開了口。“皇上後天才會上朝,不急。說起來,他這傷的來曆,我也知道原因。”麥芒伍淡然開口,話裡卻帶了幾分探究,“血菩薩傳給我的情報說,現場打鬥痕跡有水,而且吳承恩又是在龍王處被你接回,莫非……你傳授了他五行之術?”青玄沒有隱瞞,直接點頭承認。“果然……”麥芒伍拿過一旁的龍須筆,隨意在手中把玩著,筆頭那根如同美玉一般渾然一體的龍須,已經微微開叉。他頓了頓,才又說道:“你們師兄弟的事情,本來與我無乾;但是,我想提醒一句:吳承恩的袖裡乾坤,已足夠他行走世間;勤加習練,定也能成一代大師。如果青玄你身為師兄,隻是為了讓吳承恩更上一層樓,那麼彆的招式選擇,這世間也是要多少有多少。可是,隻有五行之術,講究的是天分造化。若是強行修煉……”麥芒伍沒有說下去;龍須筆筆尖上的裂痕,已是足夠的警告。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所謂萬物,便指這世間的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隻要有心,一般人都可以上手。而類似於吳承恩以宣紙化萬物的袖裡乾坤,便差不多是“三”的層麵。一旦人到達了這個境界之中,便各自有了不拘泥於世間常理的另類本領。這份境界,常人難以踏足;所到之人,多數都是經由名師指點,少數是天賦異稟偶爾所得。至於“二”的等級,世間人更願意稱之為仙法。而麥芒伍迎戰卷簾時所用的絕技“天晷”,則已經是涉足到了“二”的境界之中;雖然威力無窮,卻也讓自己的肉身元氣大傷。此等風險,雖不與人說,自己卻會心知肚明。青玄授予吳承恩習練的五行之術,便足足是“二”的境界。吳承恩到底是不是這塊料,眼下還未可知。隻不過,這層境界,多是有緣人才可涉足。緣分未到,即便修煉再勤苦,終也是徒勞一場,甚至不乏走火入魔者,悲慘一生。之前吳承恩借由紅錢的力量下了一場驟雨,便險些丟掉了性命。古往今來,多少人都斃命在對於力量的癡迷之中而不自知。強行將吳承恩的境界再上一層,青玄不可能不知道這其中揠苗助長的風險。平日裡,這青玄可是最心疼自己的師弟,如此安排,倒叫人想不通了。麥芒伍希望,青玄能給自己一個周全解釋。“不為什麼。”青玄低著頭,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似是怕吵醒了自己的師弟:“五行之術乃是根本,吳承恩絕對有這個天賦。而且,他也必須有這個天賦。他既然是我師弟,我能做的,他便也能做!”青玄的語氣似乎越發激動,這與他平日裡冷峻的樣子實在是判若兩人。麥芒伍聽完這番強詞奪理,更是覺得不可理喻。溝通未果,麥芒伍隻得歎口氣,起身離開。該說的話他都說了;和青玄一樣,除了袖裡乾坤外,麥芒伍深知吳承恩那收妖的本領更是不可多得,也不可或缺;隻是這吳承恩尚且年少,心智未熟,斷不能強求。隻要循序漸進,麥芒伍有信心將其培養成二十八宿之中的翹楚,成為朝廷棟梁。這半年裡,麥芒伍一直有心以“出書”一事為激勵,不斷點撥;吳承恩雖然蒙在鼓裡,名義上是按著書商的指示不斷寫出新稿,實則是在依照麥芒伍的意思一路降妖伏魔。這一點上,青玄自然是看得透徹。兩人心思一致,始終配合默契。麥芒伍不需說破,而青玄也不曾點破。事到如今,這青玄忽然失了冷靜,急切不少。照這樣下去,說不定會害了吳承恩。如果真要走到這一步,倒不如自己先想對策……麥芒伍正在思忖,卻被淨通寺傳來的悠揚鐘聲打斷了思緒。已經是卯時,看來今日的平安簽應該已經由天鼎賜下,不久便會傳送到皇上手裡。如此一來,今日又是一天太平盛世……正想著,管家忽然小步跑了過來,四下尋看,發現了麥芒伍緊忙近身附耳一番。麥芒伍聞言皺皺眉頭,略一沉思,開口吩咐道:“想必是大事,不然掌櫃的不會如此……請至天樓。還有,萬萬不要驚動其他人。”管家點頭,照舊小碎步跑出去了。“騙子,瘸子。”麥芒伍輕聲說道。清風和明月兩道身影應聲落下,輕輕跪在麥芒伍身後。“大人吩咐。”清風低著頭說道。“你倆去照看吳承恩,將青玄請至天樓。”麥芒伍說道。聽到這個命令,清風忍不住撇了撇嘴,但是嘴裡還是說了一個是字。麥芒伍率先進了天樓。裡麵照舊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天井一束光留在空空如也的棋盤之上。麥芒伍抬起手,四五顆黑白棋子便騰空而起,布局了一場好棋的開端落入棋盤。準備妥當後,管家已經從門口悄沒聲息地領著三個客人,隨後而至。那三人似乎正要寒暄,麥芒伍卻擺手示意其不必多禮,隻是迎了三人進來。片刻後,青玄也到了地方。麥芒伍這才關上了天樓石門,示意眾人落座。青玄看著這三人略有遲疑,麥芒伍卻以眼神示意,要青玄坐在自己身旁。來的三人並非生人,而是銅雀、金角和銀角。隻是那銀角渾身傷痕,眼睛也快要睜不開了,剛進門時更是險些暈過去跌倒。看到這一幕,麥芒伍反而鬆了口氣。當管家告知自己銅雀求見時,麥芒伍隻是覺得掌櫃的來的時辰也太早了些。但是,管家隨後又說銅雀要求金角、銀角一定要一並進了這鎮邪司,麥芒伍才有些為難:畢竟這兩個姐妹的身份有些麻煩,乃是妖怪。萬一被其他二十八宿的人窺見,為維護衙門的聲望,也不得不先殺之而後快。但是那金角銀角並非一般人,銅雀又是突然求見,難保這裡麵會否有什麼詭計。思來想去,麥芒伍這才請了鎮邪司內唯一的外人青玄助陣,以防萬一。不過眼下看到銀角傷勢,麥芒伍一瞬間便想了個明白:看來,這銅雀隻是有求於自己而已。果然,也顧不得青玄在場,幾句寒暄後,銅雀便快速轉入了正題:昨日裡,有個二十八宿光明正大去了鬼市;雖說不少人都忌憚於其身份,但是好在一開始時這人倒也沒有亂來。隻不過,這人眼光頗高,挨個鋪子轉悠,看到什麼寶貝都隻說是不滿意,還出言譏諷,引得商家不得不掏出壓箱底的東西以便找回麵子。隻是,這人光看不買,轉了十幾攤,攪了不少生意,甚至連內集的商家他也是出言刁難。金角銀角出於照顧買賣的想法,便與之爭鬥……“結果就是如此。”銅雀瞥了一眼銀角,說道,“兩敗俱傷。”麥芒伍抬頭看了看金角背後的大葫蘆,心中已知一二。“伍大人。”銅雀見麥芒伍並未搭腔,隻得開口,“貴衙門與咱鬼市,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這爭鬥原本就隻是意氣之爭,算不得什麼大事。事情出了之後,我才知道那是鎮邪司的人,即刻便領著她倆過來投案自首。我知道伍大人深謀遠慮,宰相肚裡能撐船,必然不會因為一場誤會而為難小人。眼下,您手下的二十八宿就被收在葫蘆裡;而我家的丫鬟傷勢也是不容拖延……要不然大人行個方便,我把您衙門的人交出來,您妙手仁心,幫著看一眼我家的丫鬟?”銅雀雖然說話客氣,那金角卻焦急異常,抱著手裡的葫蘆拍了拍,說道:“不然,咱一命抵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