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北歸(大結局)(1 / 1)

原來霞飛路那樣繁華。令儀一身時髦的洋裝長裙,頭發是今年最流行的燙卷,博洛西裝革履,牽著她手漫無目的地走在上海的長街之上。街邊有個電話廳,令儀當真沒有見過的,當成新鮮玩意兒,轉著圈看。博洛笑推她進去,令儀不知所以,擠進狹小的廳子裡才一轉身,就見博洛一雙唇迎上來,光天化日,還是在大街上,嚇得令儀狠命地將他推出電話廳,才要說他兩句,卻見兩個巡警走過來,質問他們在做什麼?海龍府隻有出人命的時候才見得到警察,況且此處人生地不熟,嚇得令儀抓起博洛的胳膊撒腿就跑。原來吃飯可以不用筷子,博洛將一盤切好的牛排推到令儀麵前,而原本在令儀麵前的那塊,早被令儀用刀叉生生地撅到地上。葡萄酒那樣甜,令儀一口喝乾,侍應殷勤地又倒上一杯。“這瓶酒都是咱們的嗎?”令儀看向博洛,見他笑點著頭,理直氣壯地朝侍應道,“倒滿!”博洛早有準備才忍住了笑,侍應沒有準備,愣愣地看向令儀。彼時雲旗、元冬和得安都在坐,這次出行,博洛又自作主張帶了曲蓮來。得安忍笑接過酒瓶,朝侍應揮揮手:“你去吧。”說著又與令儀倒了一杯。令儀似才回過味兒來:“是……不興倒滿的嗎?”博洛艱難忍笑,點點頭。“你不早說,讓人家笑話我!”令儀咬牙怨道。“誰敢笑話!”博洛正色道,“你喜歡就好,其他那些規矩不守也不礙的。”說著又向令儀的杯裡續了些酒,“這個喝著好,後勁兒卻大,你仔細喝醉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令儀看著酒杯道,“怎麼這酒不與咱們的葡萄酒一樣呢?”“釀造的工藝不同,不如我們往歐洲去看看他們怎麼釀酒好不好?”博洛笑問道。“歐……我知道,凡卡就去了那裡。”令儀說著,將杯中酒一氣喝乾,重重地放下杯,不自覺地打了個酒嗝,那酒將她雙頰染紅,笑臉如花。博洛有些恍惚,竟想起那年她生辰,在東院裡,那些人的歡笑,那一場酣醉……多少年,他竟再未見到這樣的笑顏,如今眼前這般,倒讓他不覺看癡了。電影院裡漆黑一片,令儀跟著“紅牡丹”悲慘的命運泣不成聲,博洛實在看不出有什麼難過,單看女人哭得不成樣子,心裡想笑又不敢笑,趁著四下不明,抬手將她裹進懷裡,讓她哭得舒服一些。一場電影看下來,三個男人一樣的哈氣連天,三個女人一樣的帶雨梨花。博洛掏出帕子給令儀拭去眼淚,雲旗拉著元冬的手悄聲安慰。一旁的得安與曲蓮看看兩對碧人,又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翻給彼此一個大大的白眼。初秋的重慶多雨,站台上,沅芷和明庭瘋了一樣抱著令儀不肯鬆手,將兩個爹晾在一旁不顧。蘇茉儼然是一位知性女子,簡單卻不失氣度的旗袍外罩一件長風衣,完全不見在郭家時的模樣。經年不見,她與令儀兩雙手拉在一處,眼中不覺有了淚。好容易一家團聚,博洛推去了那些繁瑣的接風洗塵,每日隻與孩子們一處遊玩說笑,又與令儀閒看日初,臥看日落,日子散閒,十分愜意。段燾誠來過一兩次,與博洛往書房裡說話,不知說了些什麼,博洛不說,令儀便不問。彼時,雲庭正咿呀學語,十分逗趣。博洛從霽華懷裡接過孩子,細看眉眼,與煜祺頗為相像。不由看向令儀,令儀正抓著雲庭的小手,神色無限歡愉。山中不知歲月長,轉眼月餘,令儀便命元冬與曲蓮早早打點下行李,準備歸程。得安忽然跑來,悄悄在令儀耳邊說了兩句。令儀微皺了眉頭,道:“二爺在哪兒?”“樓上歇晌呢。”得安回道。“彆驚動了他,若他醒來問時,說我就來。”令儀吩咐了元冬照管家裡,自與得安悄悄出去了。重慶的老茶館不比北方的大門臉,也不比江南的精致,卻彆有一番韻味,段燾誠站在角落朝他們揮揮手。得安領著令儀行至他跟前:“段先生,大奶奶,你們聊,我去外麵候著。”令儀不解地看看得安,又看看段燾誠:“段律師,這是……”段燾誠緊張的舔了舔嘴唇道:“大奶奶,嘗嘗我們的茶,也是不錯的。”“段律師巴巴地找我來,不會就為一盞茶吧?”令儀笑道,“咱們並不是外人,有話還請直說。”段燾誠猶豫片刻,猛地抬頭道:“這件事,隻怕唯有大奶奶能辦到,我們收到消息,關東廳情報部在到處找二爺。”“關東廳?”令儀雖不明白,亦知事關重大,“博洛……他如今無職在身,不過一個白丁。”段燾誠正色道:“大奶奶知道,二爺是難得的將才,如今全國這形勢正是一將難求,況二爺在奉軍中威望頗高,哪一方都不會白放著他,所以,我今兒特來找您,就是想您勸二爺,千萬不能再回東北了。”“可東北是他的家,你不叫他回家,讓他往哪裡棲身?”令儀愁眉道。段燾誠咬咬牙道:“關於二爺的去處,我已受人所托,同他談過幾次,隻是二爺不肯,我知道他是放不下奶奶,可二爺那樣的人物,難道就這樣白白的活一世嗎……”黃昏時,令儀方與得安回了家。博洛急得了不得,一見她回來,方笑怨道:“去了哪裡也不說一聲?”“我又不是一個人,還怕丟了不曾?偏你這樣小心。”令儀笑嗔道,“孩子們都回來了嗎?開飯吧,我餓了。”正說著,霽華從廚房轉出來:“我已叫人擺下飯了,大嫂子去瞧瞧,今兒這菜可特彆呢。”一家人團團圍坐,各色菜肴齊備,卻有一碗老鴨筍湯放在中間,單看品相就知不是一個熟悉廚藝的人做的。令儀看了看那湯,不覺看向博洛。見他如同孩子獻寶一樣,期待地等著她喝湯。“你做的?”令儀不敢相信。博洛隻是“嘿嘿”地笑,目不轉睛地等著看令儀喝湯,及至小半碗湯全喝光,才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笑得得意。大家方笑著開飯,沅芷也盛了半碗湯,隻喝下一口就吐出來。“沅兒,不許沒規矩!”雲旗低嗬道。“爸,你隻管說我,你怎麼不說二老爺這湯……咱們家是摔了鹽罐子在湯裡嗎?”沅芷嘟著嘴道。一旁的明庭笑得直搖頭:“我早勸你不要喝,你隻不聽,我爸隻有想毒死誰的時候才做飯。”一語說的大家都笑了,博洛臉上掛不住,不服氣地也去嘗那湯,果然鹹得發苦,他自己也忍不住吐出來,不覺看向令儀。“這是二爺第一次往廚房裡去,做什麼都是好的。”令儀笑得溫和,仿佛她方才喝的湯並不與大家喝的出自同一碗。明庭故意撇撇嘴:“媽你這麼說,我爸越發要去廚房了,以後這飯可沒法吃了。”一語又將大家逗笑了,明庭忽然正色道:“爸,媽,跟你們說個事兒,既然你們不打算接我們回去也罷了,我在這裡總會照顧咱們家人。不如……你們的婚事就在這兒辦了吧,咱家的人不都在這裡了麼?一家人熱鬨熱鬨倒好,三嬸子同我們不能參加你們的婚禮才是遺憾呢!”“好小子,今兒就這一句話上道!”博洛說著夾起一隻鴨腿就要放在明庭的碗裡,“來,獎勵你!”“爸,爸,您,您還是讓我這個大好青年多活幾年吧。”明庭邊說邊蓋嚴了自己的碗,眾人不禁哄堂大笑。令儀亦笑著看向博洛,桌子下麵,博洛悄拉了她的手,二人不覺目光相對,彼此心意已全寫在臉上……秋風漸起時,郭家在山城的小宅子裡從未有過的熱鬨。那些繁文縟節統統被省去,令儀一身紅色織金緞接石青色寸蟒妝花緞夾裙,同一色彩雲龍鳳的長襖,發髻上蓋了花鈿,尊貴卻不張揚。與博洛一同燒了喜紙,拜過天地祖宗,又同飲合歡酒,段燾誠親擬了婚書來,博洛與令儀在婚書上按了手印,便算是禮成。令儀亦不守舊俗行坐床之禮,與博洛一同酬謝眾人。客人不多,郭家的人與段燾誠夫妻同桌,大家推杯換盞都說些祝福的話,比不得那虛禮俗套,這桌上的人都知道令儀與博洛是如何相扶至此,那些掏心掏肺的祝福聽起來不由讓人心中發酸。及至明庭,眾人都拱著這位小少爺說些吉利話。“我……”明庭木訥地抓抓頭發,“好聽的話,你們都儘了,我可說什麼呢?”博洛有些醉意,笑指著明庭道:“好兒子,這漂亮話你可得好好說,說好了,趕明兒就輪到你了。”說著眼角餘光便掃向沅芷。眾人會意不由都笑起來,隻把沅芷鬨了個大紅臉,起身離席跑走了。令儀笑嗔:“博洛,你一個長輩有要長輩的樣子。”明庭也紅了臉,急急地道:“那我祝我們家永遠是我媽當家。媽,你好好管管爸,他……他這個老沒正形兒的!”說著便轉身追著沅芷去了。眾人又是一陣哄笑。一時席畢,賓客散去。霽華早帶人收拾好了樓上的新房。新房內紅燭帳曖,大紅的喜字貼在牆上。博洛有些醉意,趔趄著腳步,由著令儀與他更衣盥洗。燈下看美人,當真是“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博洛隻覺眼前的一切都極不真實,他抬手撫上令儀的臉,小聲道:“茉兒。”“嗯?”令儀抬眼望他。博洛卻隻是低聲呢喃:“茉兒……”“做什麼?”令儀雙眸如波,含了春色無邊。“茉兒!”博洛拉開她解扣子的手,用儘全力將她裹進懷裡,要多長久的思念,多漫長的苦守,他隻以為這一生都隻能與她相對於夢中。兜兜轉轉,他們錯過了彼此的華年,還好終不負餘生,還好,還好……博洛不及細想,暴雨般的吻燙滿了女人的臉頰,脖頸,微微一點胡茬刺得人發癢,令儀卻忘了笑,她感受著男人粗重的呼吸,往昔種種一幀一幀閃現眼前,淚水便悄無聲息的滑下來。“你哭了?”清淚一滴燙醒了博洛,他聲音低啞,悄悄地道,“做什麼要哭?今後我隻許你笑,再不見眼淚,連你的皺紋與隻許是笑紋。”說著雙手捧起令儀的雙頰,將淚水一點一點吻下去。“你嫌我老了!”令儀咬唇悄笑。博洛忽正色望向她,此刻她早已滿麵緋紅,直紅到耳根,因著喜服已褪去,大紅的中衣直將她籠成一個紅火的小人兒,仍舊是當年的模樣,膚若凝脂,眸如星辰。許是被壓抑的太久,博洛隻覺身上似有一股洪水從天而降,洶湧撲來,任誰再攔不住,他打橫將令儀抱起,行至床邊,如放一件稀世之寶,輕輕將她放下。“博洛,你……”令儀再說不出話,博洛一雙霸道的唇嚴嚴地封住了她所有言語,一時天旋地轉,纏綿悱惻,“金風玉露一相逢,”人間早不知秋深幾許……重慶的車站要比海龍府大很多,旅客也多。晨曦中的令儀立於站台之上,是那麼不顯眼。令儀走出新房時,天將四更,博洛喝多了酒,又一夜纏綿,此刻人睡得正香。雲旗、元冬、得安和曲蓮悄悄立於門口,連霽華也守在那裡,見令儀出來,不由眼淚先滑下來。“嫂子就這樣走了,等二哥哥醒了,我可怎麼交待呢?”霽華含淚道。“不必交待,我留了書信給他。他是將軍,生逢亂世,自該知道何去何從。”令儀溫和的拉著霽華的手,“孩子們你多照應,我回去必在重慶設一分號,世道一直這樣亂,我們也總有見麵之時。”“我將曲蓮留下,二爺必不會在這裡久留,曲蓮會幫你照應家裡。”令儀又向得安道,“你跟著二爺這些年,他的心性你最清楚,好好看顧著他吧。”得安點頭:“奶奶也要珍重,這些年爺心裡苦,奶奶心裡也苦,爺心裡有奶奶,也有家國天下,奶奶心裡有爺,也自有一番事業。若真有來世,爺和奶奶彆擔這樣的擔子,隻作普通人,長長久久地廝守一生也就罷了。”令儀亦不願多說,段燾誠的車已停在宅院門口。令儀帶著雲旗和元冬上了車。那四個輪子果然跑的快些,不過才揮彆片刻,那小小的宅院便再看不見了。段燾誠親自開車,半晌方向令儀道:“郭太太會怪我嗎?知道我求了你,蘇茉可是跟我鬨了一場。”令儀搖頭:“你說的對,他是將軍,難道要為兒女情長,眼看著山河破碎嗎?那樣的他隻會鬱鬱終生。蔡將軍不是也說‘七尺之軀已許國,再難許卿’,至少博洛也許了我……”火車緩緩離站,令儀輕輕撫摸著手中一塊白玉玦。“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如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分彆雖苦,令儀此刻卻能低眉淺笑,她與博洛從未分開,他們的心總是一處,既然心在一處,那兩身相距千裡也不過咫尺。隻是令儀並不知道,門前那送彆的情形都被樓上的博洛看在眼裡。博洛手裡死死握著那持那封信。小城裡走出來的女人不會講家國天下的大道理,令儀隻是告訴他,那個讓沅兒、庭兒再不必受分離之苦的太平盛世總是要有人去拚出來的。天降大任,博洛命中注定是受此重任之人。他隻管去做他的大事,她會操持一切,隻待他得勝而歸。將軍百戰,若終能換一個山河如綿繡,人間少離彆,那將軍足矣,令儀足矣……民國二十年的冬天來得特彆早,整個東北陷入一片恐慌。號稱裝備精良的奉軍竟沒放一槍一炮,將東北拱手讓人。郭家大宅裡倒還安靜,為顯共榮,香椎藤責令各行各業開張開市,不得歇業。彼時,天增順在關內外名聲赫赫,統領吉林省內大小商號。香椎欲拉攏令儀又十分忌憚,連中村一興那種人物都折在她手裡,還讓外人一點抓不到把柄,對付這個女人,決不能輕舉妄動。最讓香椎惱火的是郭博洛生生從他眼皮子底下溜走,有情報說他加入了晉餒軍,又說他加入中央軍,然而終究無法證實。許是改名換姓了也說不準,郭家人隻說他丟了,香椎若能幫忙找到,自是必有重謝。令儀仍舊喜歡立於假山之上,前後幾十年,東北就又變天了,可這日子終歸要過下去的。雲旗悄悄行至她身後。“貨送出去了?”令儀問道。“送出去了,他們感念姑娘之德。”雲旗低聲道,“如今山上最缺的是藥和鹽。我想……”“後日有一批棉花、毛皮料子往北去滿州裡,路條都開好了。走鐵路的貨盤查得少,你把那些東西分幾份夾在大棉花包的最裡麵。再找個可靠的人……還是你親自去一趟吧。火車過嶺子的時候你把那幾包棉花推下去。找不找得到,就看他們的造化了。”令儀說得雲淡風清。“原來姑娘早有謀算。”雲旗微一皺眉,“隻是這些日子,香椎那一夥子著實盤查的緊,若有個萬一,連累了姑娘和商號,不如我另想辦法。”“你但凡有辦法,也不會跟我說這些。”令儀淺笑著看了看雲旗,轉身朝山下走去,“放心吧,香椎如今沒空管這些,他痔瘡犯了,人躺在家裡起不來。”“這樣私密事姑娘怎麼知道?”雲旗一驚。寒風刺骨,令儀緊了緊鬥篷,忽然戲謔一笑:“香椎的女人成立了的那個海龍府名媛婦女會,昨兒是會期,我親耳聽她說的。”雲旗不由也笑:“姑娘這等人才,放在這裡真是可惜了。隻是我不明白,姑娘從來不問山裡是什麼人,卻肯出手相助,為何?”“雲旗,你說的那個信仰我雖然沒有,可是非好歹我還是懂一些,他們是拿命去打小鬼子,真打跑了小鬼子,咱們的日子也好過,明白了這點子道理,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令儀聲音漸弱,人也漸行漸遠,一身寶藍色哆羅呢鬥篷襯得她背影挺拔,一步一步穩穩地行走在曆經滄桑的郭家老宅裡,與她第一日掌府一般無二,腰杆筆直,神色從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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