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龍府的小火車站始終沒什麼變化,如同一年四季都喜歡穿長袍馬褂,旗人打扮的壽一。兩個日本軍官守在他身邊。與滿鐵中村一興為了“黑龍江第一美人”而爭風吃醋,甚至導致大規模械鬥,至使滿鐵機要人員傷亡重大,壽一將被遣送回國,接受調查,也可能因此獲罪。更讓外務省惱火的事,關東軍勾結滿鐵販賣中國勞工的醜聞刊登於各大報紙,一時間全國嘩然,民聲鼎沸,一撥一撥的抗日遊行席卷全國,連南京政府也發出抗議,滿鐵、關東廳無不焦頭爛額。令儀與博洛趕來相送。兩個軍官攔下他們。“我人已經在你們手裡,還怕我跑了嗎?就算我跑了,山縣家跑得了嗎?”壽一沒好氣地瞪一眼軍官,扭頭向前一步,朝令儀道,“不是早派人送去話,不叫你們來嗎?”“你這樣回國,不會有事嗎?”令儀擔心地看一眼軍官,又看向壽一。“那就要看我父親心不心疼我這個兒子了。”壽一笑起來永遠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博洛麵上有些訕訕,道:“之前,我一直針對你……”“你也有你的道理。”壽一淺笑道,忽然聲音一沉,“如今彆說滿鐵,哪個日本商社在東北沒有自己的情報網,你針對我也不算有錯。可若不是我消息靈通,哪裡來得及救你們呢?”令儀從博洛手裡接過一個小錦匣遞給壽一:“這個送你,山高水遠的,留個念想吧。”壽一打開匣子,裡麵是一柄折扇,輕輕抖開,竟是那位“長春居士”的萬裡江山圖:“這個是真跡?”令儀含笑點頭,又從博洛手中接過一個小食盒:“這裡麵是你最喜歡的山藥糕和白糖糕,路上吃吧。”壽一接過食盒,反手一把將扇子並錦匣塞回博洛懷裡:“這個糕就好,我吃了喜歡就會想起姐姐,這種老物件……姐姐自己留著吧,將來,還可以給沅兒和庭兒扇涼。”令儀心念一動,再看向壽一不覺含了淚意:“若無事,好歹想法子報個信兒來,若還能回來,記得來找我們。”壽一像個孩子一般委屈地撲進令儀懷裡:“說得我都舍不得你。”卻貼在她耳邊小聲道:“關東軍也在打郭將軍的主意,你們務必當心。”說畢直起身,“送君千裡,終須一彆,長送長痛,短送短痛,咱們就‘長痛不如短痛’吧,郭將軍,姐姐,你們多保重!”說著竟真的頭也不回上了火車。兩個軍官也急急地跟上去。令儀眼前恍惚,仿佛仍是那個奄奄一息的少年,那個喜歡穿粉嫩的顏色,把自己打扮成旗人的孩子,歲月如軸,亂世難濟,他們終究還是相背而行……令儀與博洛牽手回程,那日變故之後,他們出雙入對,每每如此。雙青騾的大車載著他們往家廟去,車上一應祭品具全,令儀要往祖先堂祭拜額林布。“蓋說夫婦之緣,恩深義重,論談共被之因,結誓幽遠。章佳氏令儀,蘭心蕙質,恪守婦德,夫婦義重,如手足難分。然愚福澤無深,行將就木,不忍愛妻韶華之年,獨守悲苦,謹立放妻書一道,敬告兩家長輩、六親眷屬,待愚身後,令儀不必守夫婦之義,當自覓良人,另契長生,愚之所有贈予為賀。恐後無信,勒此文憑。”這幾十年匆匆而過,她終於覓得良人,亦願求得他的祝福。令儀仍行未亡人之禮,向額林布的牌位大禮參拜,那封送妻書與元寶冥紙一並焚化,仿佛完成了一次漫長的告彆。“額林布,我該謝謝你,是你教我讀新書,識新理,若不是這樣,之後那些掌府的日子,我真真是沒法撐過來。”行禮之後,令儀盤坐於蒲團之上,抬頭看著額林布的牌位,如同一位久彆的故人,“我謝謝你幫我想好了所有的後路,可那時的你不過是個弱冠之年的孩子,公子溫潤如玉,讓人一見傾心。如今我再嫁,並不求你保佑我順遂,隻求你不再擔心我,念著我,心無掛礙,早入輪回,你那樣的人物品格,是該有一世的靜好。”令儀說著從懷中抽出那鑲紅寶石的金釵,“這個,就當是你送我的賀禮,以後我看見它,就如同看見你。”說著將金釵簪於發髻上……從祖先堂出來,天已錯午,博洛正立於蒼鬆翠柏之下,長身玉立,回眸卻仍是那年遠赴寧古塔的少年。見令儀出來,他忙迎上來:“你與大哥哥說好了?”令儀含笑不語,忽聽見禪堂佛音。博洛也望過去:“有法事嗎?”“是我托主持作一場法事,念四十九日感業經。超渡那些死去的人……也有茉蓉。”令儀說著,不覺向禪堂走去,一個小沙彌正執了朱砂筆往經幡上一個一個的寫著年庚八字。“這個……”令儀忽然捧起一個經幡。博洛湊上來一看,不覺大怒:“作死嗎?竟敢寫大奶奶的生辰。”小沙彌原本年紀小,被這樣一罵,哆哆嗦嗦不敢說話,令儀攔道:“是茉蓉!”一時間電光火石,種種往事湧上心頭,“萬箭穿心……”“你說什麼?”博洛不明白地看著令儀原來是這樣,令儀不由苦笑,那年為與博洛換命,令儀將生辰八字交給薩滿法師,可她當這個“令儀”太久了,每天小心謹慎的不讓人發覺,所以她隨手寫下的,就真的是“令儀”的生辰,至親之人,那個“令儀”與博洛是行過拜堂禮的夫妻,愛慕之人,這世間還有比“令儀”更執著和偏激的愛慕嗎?且她們是同根姐妹,無論如何,血脈是相通的。“原來真正與你換命的人是她!”令儀苦笑道,天道輪回,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了的。“傻子,誰要你用自己的命換我的命?你死了我……”博洛一把將令儀收進懷裡,似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不管了,這樣不吉利,趕明兒還是把名字換回來吧。”令儀躲在博洛懷裡,這話聽得窩心,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來了:“罷了,一個名兒,這麼多年都用著,也習慣了,彆改來改去的。郭將軍,佛門清淨地,你這樣不知檢點,佛祖要怪罪的。”“嗯,有道理,那咱們還是彆打擾佛祖了!”博洛說著,打橫把起令儀,急急地向外走。“博洛,你再鬨我就惱了!快放我下來!”令儀小聲嗔道。“怎麼你嘴裡的蟈蟈還沒拿出來?你再聒噪,仔細爺把你嘴堵上!”“將軍說大話,我隻不信你哪裡還有手……”令儀話未說完,一張小嘴早覆下一層溫柔纏綿,令儀隻覺天旋地轉,那略帶了胡茬的酥癢蹭在頰邊,十分耐不住,便笑起來。隻是她越躲閃,博洛的唇卻越發霸道,直叫她喘不過氣來。杜鬆原在騾車旁候著,一見他奶奶和爺這個樣子出來,幾乎驚掉了下巴,半晌方想起轉過身回避。博洛將令儀輕輕放在車轅上,兩個人都難免氣息不穩。令儀含羞推開博洛,悄指一指背過身的杜鬆。博洛朝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令儀會意,悄悄爬進車裡,博洛跳上車,輕揚了揚鞭子,那騾子聽見鞭子響,便奔蹄跑起來。杜鬆原在暗暗偷笑,忽聽見車上鈴鐺輕響,轉頭見車已走遠,忙不迭地追上去:“二爺,大奶奶,你們……你們……等等我……”因著那日的變故,郭家老宅從花園子到花廳及至整個上房都被打得亂七八糟,良祿已找了工匠來修,令儀便暫住了西院。博洛巴不得即刻成親,天天追著工匠乾活。石仲榮每每來宅子裡找令儀回事,也都被博洛趕了回去,又特特地吩咐他,小事自作主,大事找雲旗。令儀終是閒不下,無事可做便尋了棋盤來與博洛對執黑白。“就你這點子道行,大哥哥當年是怎麼忍了你的?”博洛從不讓棋,是以局局必贏,令儀氣餒,丟下棋子,佯裝生氣。博洛抿唇忍笑:“好吧,好吧,再一局,我教你。”“不敢勞動爺。”令儀說著,高了聲音道,“得安,隻在門外做什麼?仔細我當賊嚷起來,讓人拿了你去。”得安笑嘻嘻地進了門:“回奶奶,蘇大夫來了,才見二爺與奶奶說話,不敢打擾。”話音未落,一顆白子重重砸過來,得安靈利地躲在一旁。“結結實實是在聽牆根,還敢狡辯!”博洛嗔道,“還不快請蘇大夫進來。”蘇大夫親曆了這一對碧人的風風雨雨,如今能風平浪靜也著實為他們高興,笑眯眯地先請博洛的脈。“蘇大夫,你那藥可真管用。”博洛玩笑道,“好歹保住了我的清白之身。”“博洛,彆亂說話。”令儀悄嗔一聲,隻專注地看著蘇大夫的神情。半晌,蘇大夫方起身道:“爺身上餘毒已清,可以不必吃藥了,隻是心魔難去,爺也要十分當心。”博洛鄭重地點頭:“真的有個心魔,就是她……”一隻纖細的小手早握住了他的嘴,令儀笑向蘇大夫道:“雖說那去毒的藥可以停一停,二爺這一程身子骨也被折騰地得夠嗆,不如用些補藥吧。”蘇大夫亦知博洛要說什麼,不由淺笑:“藥補不如食補,一會子我開一張能入食材的方子。奶奶也不必太小心了,二爺帶兵之人,身子骨強健,好著呢。”說著看看令儀的麵色,道,“既來了,也瞧瞧奶奶吧。”一時又請了令儀的脈,蘇大夫沉吟片刻,方道:“奶奶仍是有些血虧,並無大礙,倒是我說了,奶奶又厭我,那方子調一調幾味君藥,竟還需再吃一陣子。”博洛眉心微動,並不言語,一時寫畢方子,蘇大夫告辭出去,博洛便起身道:“蘇大夫總算是我的大恩人,待我送送。”又回頭看一眼棋盤,指著令儀道,“不許亂動,我是記得的。”說著跟著蘇大夫出了門。令儀朝博洛的背影一吐舌頭,自顧地拿走了幾顆白子。博洛與蘇大夫並行於穿堂之中:“蘇大夫,有話不妨明說。”蘇大夫猶豫半晌,方將令儀試藥的事合盤托出:“那時,奶奶是要與二爺同生共死的。然而奶奶不比爺健壯,加之早有氣血虧損。”“難道……”“爺彆多心,我敢用一生醫術擔保,與性命是無礙的。”蘇大夫緩緩道,“隻是,子嗣上怕會艱難些。但奶奶還年輕,事在人為,許有轉機也說不定。”博洛不由愣了神,蘇大夫也少不得也停了腳,道:“二爺恕我多嘴,彆再讓大奶奶操心了,休養一陣子許會有好轉也未可知。再心情開闊些,每每俗務壓身,鬱結於心也不是好事。”回西院的路上,博洛一直強令自己鎮定心神,以令儀對沅芷、明庭和雲庭的寵愛,她該是很喜歡孩子的。然而……博洛再不敢多想,急急地回去,一進門,便見令儀歪在榻上睡著了。博洛悄悄行至跟前,蹲身握了令儀的手。女人似有觸動,眼睛尚未睜開,便道:“博洛……”“我在這裡。”博洛將令儀的手貼於臉頰上,“茉兒,彆怕,有我在。”令儀方漸漸轉醒,正對上博洛熱切的眸子。“我竟睡著了。”令儀不由笑笑,“是有些乏了。”博洛起身將她抱起,緩緩置於床上,像是生怕碰壞一點,他也自去了鞋,倒在她身後,悄聲道:“我也乏了,陪你躺一躺罷。”令儀合目含笑,隻當他又要難纏,便用一雙小手合住他一隻大手:“那你也歇歇,可不許使壞。”博洛伸手將令儀裹進懷裡,頭深深地埋在女人的背上,一動不動。之後的十來日,博洛十分忙碌,忙得沒有工夫再不追問良祿修園子的事。他命得安和曲蓮打點行李,又命雲旗和元冬跟著,他要帶令儀南下。“好好的,做什麼去?”令儀本欲看著丫頭們收拾出門的東西,卻被博洛強拘在榻上,隻許與他說話,其他的任何事都不許管。博洛笨拙地剝著核桃仁塞到她手裡:“去哪兒都好,去上海看看霞飛路,去南京看看梧桐樹,然後去重慶……”“博洛,正是這件事要與你商量。”令儀道,“如今東北的地界上不安靜,我想讓孩子們在重慶多住一段日子,待安穩再接回來。”博洛笑道:“我也是這個意思,且沅兒和庭兒在那裡也都上學堂讀書,並不耽擱學業,住多久也是無礙的。”“你是……怎麼知道的?”令儀似覺察到什麼,“我說茉蘇和霽華怎麼有一程子沒來信,定是被你截去了!”博洛自知失言,忙心虛地掩了口。“堂堂將軍竟然偷看我的信!”令儀不依不饒。“我……那什麼……”博洛十分找不出理由來,強辯道,“我看看你們有沒有背地裡說我壞話!”令儀實在沒忍住,嗤笑出聲,博洛討好地拉她的手,“嘿嘿”地陪笑道:“能笑就是不生氣了吧?那咱們明兒就啟程可好不好?”“怎麼這樣急?”令儀不解地道,“我還要去商號裡去看看,小石頭這個人也越發懶了,這幾日也不來回事,真當……”令儀說著不由看向博洛,“也是你搞的鬼吧?我說他不是那樣的人,怎麼突然也躲起懶來?”令儀說著抄起炕幾上的核桃皮,博洛見事不好,起身就跑,“博洛,你給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