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宅的大門緩緩打開,博洛與茉蓉立於門前,門房的夥計看著他們倆,半晌不敢說話。“喜歡嗎?”博洛微笑道,“這就算是我送給你的新婚之禮吧。”為著婚禮好看,博洛早早派人來通知令儀騰挪房舍,令儀不堪其辱,將來人罵走,卻罵不走保安團的士兵,於是令儀賭氣搬出郭家,與她知近的一眾下人也都跟著離開了。茉蓉再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走進這宅子,連撩動她鬥篷的風都那樣熟悉。二人同行,宅子中一切如舊。茉蓉喜不自勝,扭頭看向博洛:“謝謝二爺,這樣大禮,該有回禮才是。”見博洛不解,茉蓉附上他的耳邊悄聲幾句,博洛微一挑眉:“真的?”“誰還哄你不成?”茉蓉說著,自向各處查看。原來這幾日海龍府雖然風平浪靜,滿鐵卻已翻天覆地。板垣在返程的路上遇刺重傷。滿鐵從國內發來電報,問責中村,責令務必嚴懲凶手,以儆效尤。結果從一個被捕的刺客嘴裡供出趙顯忠。等滿鐵的特務找到他的外宅,卻早已人去樓空,趙顯忠早已不知所蹤。趙顯忠知道板垣的行蹤,這一點中村可以確定。如今身在海龍府的滿鐵機要人員幾乎傾巢而出,尋找趙顯忠的下落。“你竟然敢買凶刺殺板垣?”博洛不敢相信的看著茉蓉。茉蓉抿出一絲笑意,眼裡卻露了凶光:“放心,我找人假扮趙顯忠與那些亡命徒談價錢,就算有活口,也查不到我頭上。我也知道板垣那老東西沒那麼容易死,但紮他一刀也是好的,以解我心頭之恨!隻是白白便宜了趙顯忠,竟讓他逃了,沒能報了煜祺的仇。”博洛看著茉蓉那張精致嬌美的臉,說起假話來情真意切,煜祺到底死在誰手裡,他們倆都心知肚明,博洛不覺失笑一聲,再不說話……行禮之前,諸事繁雜,博洛將茉蓉安置於西院,自己在上房料理雜事。因大夫來看過脈,說茉蓉胎相不穩,夫妻宜分房而居,博洛夜裡便不往西院陪著。茉蓉有孕在身,安置得早些,她心滿意足地躺在西院正房的床上,正如當年她來海龍府時想的那樣,這裡的一切都是他的。巧喜與她放下帳子,熄了火燭,便自去外間睡。誰知更鼓才響,茉蓉半夢半醒中,隻覺房內有人,便閉著眼道:“巧喜,你做什麼又來吵?”許久無人回答應,茉蓉緩緩睜開眼睛。隻覺眼前白影一晃,茉蓉一個激靈醒過神,再細看,房內並無他人。思量半日,想是自己看錯了,才要合上眼,卻結結實實看見一件沒頭沒尾的白紗從眼前飄過。“誰?誰在那裡?”茉蓉大聲叫道,“來人,快來人!”巧喜披著小襖進來:“姑娘叫我什麼事?”“有人!我房裡有人!”茉蓉握了胸口道。“哪裡有人?想是姑娘魘著了。”巧喜邊說邊點了燈台,屋子裡有了一點亮光,那亮光正照見角落裡,一個長發蓋臉,白紗蓋足的人立於牆角。巧喜不防,隻嚇得淒聲尖叫,主仆倆抱作一團,茉蓉壯著膽子想再看一眼那東西,哪裡還能看得到,角落裡空空蕩蕩。“去看看!”茉蓉推著巧喜去瞧,半晌,巧喜隻從牆角那裡撿到一隻乾枯的果子:“姑娘看看,這是什麼?”茉蓉接過一瞧,不由尖叫著扔在地上,竟是一顆樹莓乾。“是靜嘉。”茉蓉不敢相信,忽然想起什麼,“這……這是靜嘉的床,這是靜嘉的屋子……是靜嘉來找我了!”話音未落,白影又晃過,這次不光是茉蓉,連巧喜也看見了。主仆二人不住驚聲尖叫,拔腿就跑,直跑出西院。須臾,得安翻身從房梁上,跳下來,心疼地揉著自己的耳朵,方才那兩聲尖叫幾乎不曾震碎了他的耳膜。“有那麼可怕嗎?”得安說著,朝穿衣鏡裡望一眼,雪白的長紗,烏瀑一般的長發,他臉上抹得慘白,隻有一張血紅的嘴,“哎呀媽!”得安不由退後一步,“太嚇人了……”說著悄悄從窗子翻了出去。連續幾天日,茉蓉夜夜見鬼,驚得不敢睡覺,又不敢對博洛言明。明擺著,那西院裡住過靜嘉、住過維楨,都是與她仇深似海的人,她們但凡有個魂都不會放過她。可博洛若知道母親、發妻仍有怨念,那這婚事隻怕也不做數了。博洛卻隻假作不知,倒說茉蓉氣色不好,特特地命人煎了補藥,日日送到西院。誰知那藥喝下去,茉蓉越發見神見鬼,一驚一乍,神情恍惚,茶飯不思,好好一個人生生被熬煎成一把枯黃的骨頭,整日蒙著被,再不敢出門,隻覺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比煎熬,唯盼與博洛早日行禮,搬去上房才好。民國十八年,三月初六,宜納采、嫁娶、動土,忌入殮、安葬。郭宅正門四開,賓客迎門,郭家二爺以原配之禮續弦,在海龍府也是頭一份的風光。茉蓉穿著大紅色纏枝牡丹花紋妝花緞的喜服被八抬大轎抬至郭家門前。博洛卻是絳紅色長袍馬褂,完全不是新郎官的顏色,滿躬長箭瞄準了轎頂,忽瞥見中村在起哄的賓客中看著他。那表情極為複雜,似有一點嘲笑,又有一點寒涼,還有其他,博洛並不願細想,他緩緩移開箭頭,對準了中村。可惜那箭是摘了頭的,博洛放手的瞬間轉回箭頭,紅頭羽箭穩穩地砸在轎頂上。四目相對,中村看見了博洛臉上那一絲冷冷地笑意,忽然察覺到什麼,卻又想不出是什麼。一對新人,一眾賓客,滿堂歡喜。花園子裡戲台上唱著“孫行者三打白骨精”,群魔亂舞,大聖降妖,好不熱鬨。滿鐵在吉林行省內的各位部長、課長悉數到場,除此之外,還有一隊身穿和服的日本浪人,引得眾賓客側目。郭家世代簪纓,庚子年鬨得那樣厲害,老長順彈儘糧絕,散儘家財也要與外虜血戰到底,沒想到他隻剩下這一個孫子,還是這樣的軟骨頭。一個坐在角落裡的男人壓了壓禮帽,在賓客的唏噓中不動聲色。中村對賓客的反應十分滿意,他就是要讓人知道,博洛投靠了滿鐵,那麼博洛不依附他們,也便無處可依。博洛明知如此,卻不動聲色,來者是客,他親為他們斟了酒,一一舉杯。“怎麼不見章小姐……郭太太出來敬酒?”中村笑道。“內子有孕在身,且新婦不宜見客,勞中村先生惦念了。”博洛含笑回道。中村神色一凜,便不在說話。“各位慢坐,還有其他賓客要招呼,失陪了。”說畢轉身就走,杜鬆悄跟在身後:“二爺,竟不想他們會來這些人,這可有些棘手。”博洛笑向諸人,卻從唇角擠出話來:“彆慌,他們都來了這裡,那裡就便宜些,左不過是一場硬仗,讓他們都準備下。”杜海點頭,見大家都看著戲,並無人在意他,便悄悄退至假山後不見了……得安帶著喬裝改扮的近衛連悄悄摸進老爺嶺,二十八師單兵作戰能力為全奉軍之首,並不是那些看守勞工的保安團可比。一個衣著邋遢的男人被反綁著堵了嘴,推至得安身邊。得安笑著用槍托蹭蹭臉:“趙顯忠,小爺讓你多活了這麼多天,你該感謝我吧?”已在海龍府失蹤了幾天的趙顯忠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盯著得安。“看我乾嘛呀?”得安用槍管戳一戳他的頭,強推他看向火光點點的半山腰,“這裡熟吧?你們保安團可以呀,保境安民不行,當看門狗還成。”得安聲音雖小,吐字卻狠,“甘心為日本人當走狗,殘害同胞,你身上真不配流中國人的血。”說著得安掏出一節消聲器擰在槍管上,“知道為什麼讓你活到今天嗎?就為給你個好名聲,是你為救勞工,不惜反水,背叛主子,最後中槍而亡,可真沒我們家師座什麼事兒。小爺為冒死為你打這一仗,趙顯忠,黃泉路上彆忘了謝謝我。”消音器發出低低的聲響,一顆子彈穿過趙顯忠的脖子,打斷了他的動脈。趙顯忠沒能立刻死去,痛苦的倒在地上,血一汩一汩從彈孔中流出來。得安朝身邊的人悄聲道:“槍炮無眼,一會子交上火,萬一我有什麼不測,你們就算剩下一個活人,也要把我推到山穀裡去喂狼。”身邊的戰士大驚,得安不耐煩地推他道:“海龍府還有誰不知道我是二爺的人,若我的屍首在這裡被找到,就壞了大事了,聽到沒有!”說著揮一揮手,“都精神著點,跟我摸上去!”另一邊,雲旗倚在大樹叉上,拿著德國造軍用望遠鏡看向進山同的路,山穀中的一處宅院門前有一點點火光。樹下埋伏的人不少,仙姑嶺和附近幾個大寨的當家帶著能打善戰的手下齊聚於此。那個救回博洛的大當家也在其中,抬頭朝雲旗笑道:“雲爺,你老彆是看走眼了吧,這黑燈瞎火的,連個毛都沒有,哪來的人?”雲旗笑笑:“大當家不信我,連郭大奶奶也不信嗎?我們奶奶給了各寨的車馬費,你們並不白幫忙,更何況做了這一票,你們各寨丟的那幾個人也就找回來了。”柱子蹲在大當家身邊,扯扯他的衣服,撇了嘴道:“你老總說當綹子好,沒人敢欺負,那怎麼有人還敢綁土匪?”大當家臉上掛不住,踢了柱子一腳:“廢什麼話?罩子都放亮點!一會子響了煙火,保不準有活口逃出來,都給老子放倒了,一個都不能放跑了,還有,你小子躲著點槍子兒!”說著環視眾人道,“今兒這事若漏了風,彆說日本人,保安團都不會給咱爺們兒好日子,嘴巴都給老子封嚴實了。”眾人紛紛點頭。樹上的雲旗忽然低喚了一聲:“來了!”一眾土匪禁了聲,大當家耳朵貼地聽了半日,起身時臉上已見了笑意:“還真是……肥羊啊!”令儀與元冬挨坐在天增順的地窖裡相顧無言。隱隱一陣響聲傳來,元冬不由一抖,令儀忙拉住她:“彆怕,隻是爆竹。”“奶奶!”元冬嘴唇發抖地道,“你就不怕嗎?萬一他們……”令儀含笑看了看元冬,緩聲道:“我也怕,我怕雲旗、得安他們有危險,我怕再看不到博洛,我更怕再見不到孩子們,沅兒和庭兒又該長高些了。可是,元冬,咱們這一路走來,哪有那麼多平坦的路?又有哪一次不是死裡逃生。活在這亂世,若是沒點子向死而生的勇氣,每天家擔驚受怕過日子,那活著還有什麼趣?咱們已經把能想到的,能做到的都做了,其他……就看老天爺的意思吧。”元冬不由雙手合十,閉目祈禱,耳畔是令儀輕緩的聲音:“元冬,你看,菩薩雖然慈悲,亦有八部天龍護法,沒有怒目金剛,哪來的普渡慈航……”郭宅裡,酒過三巡,因著兩桌日本人,賓客們都沒了興趣,漸漸走了大半,隻剩稀稀落落幾桌客人,兩桌日本人倒是一個沒少。他們幾乎沒怎麼喝酒,似尋找獵物的野獸,時刻保持警惕。博洛走上前笑道:“幾位是不喜歡我這裡的酒嗎?這可是我們海龍府頭一等的燒鍋燒出來的酒。哎?中村先生呢?”說著,轉身道,“杜鬆,咱們宅子大,中村先生彆是走錯了地方,去尋了來。”“不必了!”一個日本浪人冷笑道,“中村先生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去看故人了。”博洛眸子一冷:“不像話!”說著轉身就走,完全不顧身後傳來的奸笑。新房裡,巧喜被甩開一旁,茉蓉早自掀了蓋頭,驚慌失措地盯著中村:“連板垣將軍還要扶持我丈夫,你敢把我怎麼樣?”“你丈夫?”中村邊說邊坐在喜床上,“沒想到你這麼聰明,竟然和板垣那個老家夥一樣糊塗。那個人是誰呀?小長將軍的孫子,戰功顯赫的將軍。他會那麼容易被降服嗎?,”“你什麼意思?”茉蓉盯著中村。“嘖嘖嘖……”中村搖著頭,憐惜地撫上她的臉,“你看看你,才這些日子,竟然瘦成這樣,好好的一件藝術品,生生地糟蹋了。他要真喜歡你,會讓你變成這個樣子嗎?”“我不想聽你胡說八道,出去!”茉蓉恨恨地道。“彆害怕,我並不想傷害你,我記得你們中國有一個習俗。”中村認真地說,“女人喪夫要在三十五天之內再嫁,不然就要守節三年。三十五天,再辦一場更盛大的婚禮應該來得及。”“你到底在說什麼?”茉蓉再不聰明亦覺察中村話裡有話,隻是她不願意相信,“你……你要把博洛怎麼樣了?你彆亂來,他可是你們滿鐵看中的‘東北王’。”中村笑得儒雅,一貫冷冽的眼神中忽然含了一絲悲憫:“女人啊,愛情可真讓人盲目,你這樣聰明的一個人,怎麼就沒看出來?”自從滿鐵收到情報,郭家的孩子們並那個剛剛死了丈夫的女人都離開了海龍府不知去向,中村對博洛便起了疑心。他安插在大德東的情報人員其實已經察覺到博洛很可能偷了他們藏勞工的地圖。隻是中村不敢相信,真會有人這樣傻,明明事不關己,明明可以活得很好,卻甘願舍了自己來救一群不相乾的人。及至博洛提出三月初六娶茉蓉,又邀中村與滿鐵的要員參加,中村幾乎斷定,博洛會在大婚這日起事救人。“‘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中村冷笑道,“我已經把這個情報通知了大連關東廳,就在今晚,章小姐大婚的日子,他們會派一個中隊去押運勞工往旅順港上船,這一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