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沉酣天已明,茉蓉醒來時,人躺在博洛的床上,隻穿一件中衣。身邊被褥淩亂,明分是有人睡過的樣子。細細回想,昨晚種種亦真亦幻,卻著實算得上很美的一夢。巧喜進來服侍茉蓉盥洗,主仆相見不覺心領神會。巧喜道:“我說得如何,姑娘隻不信,二爺心裡有姑娘,這下姑娘可信了?等我閒了,將姑娘的鋪蓋一並拿上來。”“這樣不好!”茉蓉低眉淺笑,“二爺又沒開口。逼得緊了怕他嫌煩。”“他還嫌煩?”巧喜笑道,“我看爺疼著姑娘還來不及,才急齁齁地出了門兒,找姑娘最愛的那家大餡餛飩去了。”“二爺出去了?”茉蓉扭身問道。“姑娘放心,有小夥計跟著,隻說是陪著爺出去遛……”“糊塗東西!”也不等巧喜說完,茉蓉罵道,“昨兒我才賭咒發誓,再不疑二爺的,誰知你這蹄子……”“姑娘是不疑了,可……中村先生叫跟著,姑娘不按他說的做,會怎樣呢?”巧喜憂心道,“萬一又似從前那樣把姑娘打傷了,姑娘要怎麼跟二爺交待呢?”“中村……”茉蓉悄念了這個名字,目光不由含了點淩厲。至此,博洛每日隻與茉蓉出雙入對,兩情繾綣。茉蓉怕博洛閒悶壞了,便將商號和煤炭所的賬目交由他看。那日之後,滿海龍府又多一件奇事,一向自矜自重的郭家大奶奶三不五時地往大德東門前哭罵一陣,形同潑婦。周圍百姓起先圍著看笑話,如今天增順在東三省都是一等一的商號,這位奶奶要財有財,要勢有勢,為了個爺們兒連臉麵也不顧了。然而日子一長,漸次也習以為常。警察趕來得也很及時,卻沒一個敢拉她的,公署專員特特地找了警察署長,郭大奶奶如今是海龍府地麵上頭一份兒的稅捐大戶,得罪了她,彆說警察,連他這個專員也不好做。博洛並不願多理她,隻偶爾出來與她爭執兩句。茉蓉樂得看笑話。“博洛,你出來!”令儀又在叫不休,“既有今日,你當初為什麼非要把我從狼窩裡救出來?為什麼不叫狼叼了我去?讓我死在那裡。橫豎死了那麼多人,也不差我一個……”博洛原隻在二樓與茉蓉下著棋聽笑話,眉頭忽然一舒,看現茉蓉更含了笑意,伸手向她道:“聽著煩,不如給她個痛快,咱們也清靜。”茉蓉不明白地看向博洛,那手卻不自覺地搭上去。博洛牽了她的手匆匆下了樓。令儀見博洛出來,不由上前兩步。元冬一把拉住她:“奶奶當心。”“郭章氏,你這麼鬨,多早晚是個頭兒?”博洛冷聲道,“我今兒給你個明白,咱們倆本是叔嫂,為著大哥哥,我原該留著臉麵給你。可你這樣不顧身份,我也不能作勢不理,如今便告訴你,下個月初六是好日子,我要娶茉蓉進門,此後郭家門裡她當家,你若願意,回你的東院去,我看在大哥哥的份上,留你個容身之地,若不願意,出了郭家的門,去哪裡都隨你!”此語一出,彆說令儀,連茉蓉都驚住了,博洛朝她微微一笑:“前兒我見你找了大夫來,還想瞞著我麼?事已至此,我總要給你一個交待。”茉蓉隻覺欣喜若狂,全然不見博洛望她雖然滿麵含笑,一雙眸子卻深邃冷峻。“博洛!”令儀怒目相對,“彆欺人太甚!就算我們恩斷義絕,我也還是郭家大奶奶,你們想進郭家的門,沒那麼容易!”博洛輕蔑一笑:“那就要看你的幾個護院抵不抵得過保安團!”令儀才要再說,忽然神色一滯,眉頭微蹙,握著胸口,竟生生嘔出一口血來。“大奶奶!”元冬急忙扶住,同著雲旗將令儀扶上車。眼見著車走遠了,茉蓉得意地跟著博洛返身進了鋪子,卻見巧喜迎上來,悄聲向茉蓉道:“中村先生讓你過去。”茉蓉尚未回話,那隻挽在博洛臂彎上的手已卻狠狠甩開。“哼!”博洛冷冷一聲,看也不看她,徑直地上了樓。茉蓉心虛地看看博洛的背影,隻當他惱了,不由轉頭罵巧喜:“哪裡的豬油蒙了心?偏在他跟前提這些做什麼?”嘴下雖罵,卻也少不得回房更衣,準備出門。博洛心下沉重,這些日子他與令儀憑著這些年的默契,竟可以做戲騙過茉蓉,可什麼都是假的,那刺目的血是真的。令儀方才那口血著實讓這出戲更真了,然而……博洛不由緊咬槽牙,他那顆一直那壓製的心疼得快瘋了,他的動作必須快點,再快點……令儀也深知時間緊迫,騾車沒有載她回府,直接去了商號。得安從全域圖裡找到了博洛那張地圖的位置,正是令儀當年被送進去喂狼的“老爺嶺”。得安與雲旗親自帶人藏在各個進山口守了幾日,果然有大騾車停在山口,每輛車有兩個帶槍的人押著幾個短衣打扮的青壯年男子進了山,卻再未見有出來的。那麼多勞工聚到一起,知近的地方太容易被發現。也唯有那裡人跡罕至,且多有天然山洞。這中途若有一兩個不聽話或在病餓而死的,隻要往山穀裡一扔,就會被狼群啃食乾淨,絲毫不留痕跡。彼時,得安、石仲榮已候在商號後堂,見令儀進門,得安忙迎上來:“收到二十八師的電報,近衛連分批喬裝成老百姓,已趕在路上。”“這樣走可保萬全,卻不會帶太多武器,萬一老爺嶺的火力……”雲旗道。“雲爺放心,有個與二爺相交甚篤的旅長,正是專員的親哥哥,他把武器藏在帶給專員的特產裡直接送進海龍府公署,還有兩門攻山炮呢。”得安笑道。“得安,打仗的事我不懂。”令儀急急地道,“可我們隻有一次機會救人,你務必要萬無一失,要把老爺嶺的人頭和火力摸清楚方保無虞。小石頭,之前讓你取出來的現錢準備好了嗎?你守在彙合地點,被解救出來的,每人發十塊錢,讓他們走得越遠越好,不然這種事被揭出來,日本人是不會讓他們活著的。”“二爺打算在三月初六動手。”令儀微眯了眼睛,“那天他會借著婚事拖住中村,即便有什麼異動,老爺齡的看守接不到命令也是群龍無首。雲旗,那……”“姑娘放心,那二爺大婚那麼喜慶的日子,各處煙花爆竹不斷,不小心炸斷了全城的電話線也是有的。”雲旗心領神會,“西安縣那麵我也會處置好,必叫他們首尾不能相連。外麵的事,得安、仲榮和我自會料理,隻有一件,無論成與不成,姑娘與二爺打算如何脫身?中村可不是那麼好騙過去的。”令儀冷笑:“這麼大的事,若見了報端,必是一場軒然大波。到時不止中村,連關東軍也要給他們自個兒的政府一個交待,哪還有心思理我們?再說……”令儀說著,眸光中已滿是寒光,“中村能不能活過那一天還是個未知。”茉蓉趕至中村宅邸時,一輛再熟悉不過的汽車停在那裡。茉蓉一見不由心驚,可人已到門口,又不能不以進去。中村一改往日溫柔虛偽的神色,目光鄭重,他在自己的家裡仍畢恭畢敬地站著,一個看歲更長,身材更壯實的男人坦然地坐在中村的位置上。一見茉蓉進門,中村笑道:“郭小姐來了,板垣將軍想你了,特意從奉天趕來看你。”茉蓉心中一陣煩膩,麵上卻少不得裝出好麵孔:“將軍怎麼親自來?若有事時,隻管叫了我去吩咐才好。”板垣一雙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著茉蓉:“幾個月不見,章小姐又漂亮了。”“謝謝將軍誇獎。”茉蓉說話間,瞥了中村一眼,他也是神色複雜。“將軍……想見見郭先生。”中村開口道,“之前同你講的那件事,將軍想當麵問問郭先生的意思。”板垣此來是為拉攏扶持博洛成為東三省的新督軍,就在兩個月前,那位剛剛繼位的小督軍通電全國,宣布東北服從國民政府,連奉軍的五色旗都換成了國民政府的旗幟。既然他不想當“東北王”,滿鐵便不得不另尋一個“東北王”。茉蓉並不管誰歸降於誰,隻覺這是一個機會,若博洛成為“東北王”,彆說殺趙顯忠報仇,既便殺死中村也輕而易舉。那她便再也不用受中村的擺布了,不由滿心歡喜,便把博洛真心臣服,並欲娶他為妻的事,一並說出來。“下個月初六?”板垣轉了轉眼睛,“你們中國人辦喜事不是要大費周章,為什麼這樣著急?”茉蓉嫣然一笑:“這兩子身子不好,昨兒看了大夫,說我有喜了。”板垣想了想,不由點點頭:“男人嘛,到底是子嗣重要,當然,你也很重要。”茉蓉一眼瞥見中村眸光一凜,既即如常。“既然有這樣的喜事,那就讓我與郭先生見個麵,當麵恭喜他吧。”板垣笑得奸邪,目光不自覺地從茉蓉肚子上劃過。茉蓉常往中村的宅邸來,被中村親自送門卻是第一次。“你說的都是真的?”中村低聲問道。茉蓉自覺有了資本,板桓尚給她幾分麵子,更何況中村。“怎麼?先生懷疑?以為我在騙將軍?”茉蓉冷笑,“要不要再找個大夫來瞧瞧?”中村咬了咬牙,眼見前後無人,一把將茉蓉拉到角落:“誰的孩子?”茉蓉被問得一驚,中村冷冷地道:“嗎啡早把郭博洛那個病秧子蝕透了,他不可能給個孩子,再說你們倆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哪兒來的孩子?”“你又派人盯著我?”茉蓉大怒,“誰?你不說,我回去把那起子賤人一個一個打爛了。”見中村眼睛似要噴火,茉蓉忽然感無比暢快,“怎麼?先生不會以為是你的孩子吧?”仿佛一個天大的笑話,茉蓉尖細的笑聲久久未停,中村怒從心頭起,抬手便要打。“打,重重地打,往臉上打,將軍就在你屋裡,就算打了他的一狗,你猜他會怎麼樣?更何況,我是他的一顆重要棋子。”茉蓉目光淩厲,中村一時晃神停住了手,卻不想茉蓉抬起一巴掌狠狠扇在中村臉上,力量之大,幾乎打掉了他鼻子上的眼鏡。茉蓉冷哼一聲:“中村,我知道你一直當我是個木偶,任由你擺布,可你與我有什麼不同?那提線的繩子都不過掌握在彆人手裡。既然我隻是一個木偶,又怎麼會為擺布我的人生孩子呢?”茉蓉說著,扭頭就走。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茉蓉已經問了自己幾日。她之所以沒有告訴博洛,就是因為她還沒想出答案。與博洛一處時總是不真切,白日裡回想起來著實像一場夢,似什麼都沒發生過。與中村倒是真切,隻是每每想起令她作嘔。如今這情勢,這個孩子就必須是博洛的,她的孩子也會像那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小督軍一般,子承父業,成為將來的“東北王”。陽春樓的“臨江仙”裡,板垣一身長袍馬褂,如同一個有年紀的地方鄉紳。博洛與他相對而坐,幾個月的折磨已經讓他瘦脫了相,卻仍有久經沙場的人特有的氣勢和風骨。板垣不覺點頭,即便是木偶人,也總得有人的樣子,那副皮囊是不能輸。板垣開門見山,以博洛在奉軍中的威信,策反同個師,幾個加強旅不在話上,到時再加上日本軍方的支持,東北易主指日可待。外務省有意扶持一位新督軍,這個人非博洛莫數。博洛含笑看一眼身邊的茉蓉,開口時不卑不亢:“不想板垣先生這樣看得起我,隻是你要知道‘人走茶涼’,無論奉軍中有多少我的同僚、部下和學生,眼下我不過白丁之身,誰還會理我?向來領兵的是大爺,誰會放著爺不做,給我當孫子?”板垣微微一笑:“郭先生客氣了,你們中國人常說‘士為知己者死’,《三國演義》裡,關羽受曹操那樣的禮遇都肯歸降,還不是因為與劉張的義氣。想來這樣的至交,郭先生也會有,且為數不少。”“你連三國都知道?”博洛是真的有些吃驚。板垣得意道:“我很喜歡。”“話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咱也都彆藏著掖著。”博洛冷了臉道,“當著明人不說暗話,這個‘東北王’也還罷了,隻是我為奉軍效力這麼多年,出生入死,卻落得如此下場,板垣先生若真能讓我取而代之,我也樂見其成。隻是咱們終歸要有些誠意。”板垣看著博洛,靜待下文。“第一,我不想當棋子,今後的事先不管,眼下無論我做什麼,隻要不影響我們雙方的利益,我不希望有人乾涉。”博洛說著,瞥一眼中村。板垣會意地點頭。“第二,我會在下個月初六迎娶章茉蓉為妻,希望板垣先生不會反對。”“這是你和章小姐的自由。”板垣笑得有些不自然。“第三,也是我的一份誠意,請中村先生和你們滿鐵在海龍府有頭臉的長官們來參加我與茉蓉的婚禮,當然,板垣先生能參加最好,不能我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你日理萬機,很難出現在我的婚禮上。”最後一句話博洛說得格外重。板垣不再說話,隻看著博洛,茉蓉有些心虛,悄拉著博洛的衣角,博洛卻隻是麵不改色,平靜地回看著板垣。須臾,板垣“嘿嘿”地笑出聲來:“郭將軍,真是大將之才。”茉蓉暗暗地鬆了口氣,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幾個人正吃酒說笑,門忽然被撞開。中村本能地摸向懷裡的槍,卻見開門進來的人是趙顯忠。“我聽說板垣將軍在這裡,在下趙顯忠特來拜見。”說著朝板垣敬了個軍禮。“誰讓你來的?”中村鬆一口氣,又怒向趙顯忠道,“將軍來海龍府是滿鐵的機密,你怎麼會知道?”“我……那什麼……”趙顯忠語塞,“不是,我……我也是聽說……”“你在刺探滿鐵的情報!”中村的話中分明顯了狠意。“彆……彆誤會,我真是聽說的,哎?聽誰說的來著……”趙顯忠隻是下午時,在他外宅裡聽小老婆說的,隻是這個當口,他不能供出那女人。“出去!”中村嗬道。趙顯忠大紅了臉,少不得忍氣吞聲地退出臨江仙,才一關門就暗暗地朝裡罵了一句。博洛端起酒盅,唇角一絲笑意緩緩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