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勞工(1 / 1)

陽春樓仍舊客似雲來,今日卻格外熱鬨,天增順的東家包場請所有客商,內外掌櫃並郭家上下吃飯,另備下五十壇好酒,放下話來,不喝倒了誰也不許踏出陽春樓的門。比起樓上樓下的熱鬨,“臨江仙”裡倒算安靜,令儀、博洛和山縣壽一圍坐一桌。令儀淺笑如常,博洛眸光深邃,兩個人靜靜地盯著壽一。壽一不安地正了正小領結,他難得穿一身洋裝西服來捧場,卻一進門就被石仲榮引進了“臨江仙”。令儀和博洛的目光落在壽一身上足有一柱香的時間,壽一實在崩不住,道:“你……你們到底想怎麼樣?有話直說好不好?”“是你乾得嗎?”令儀冷聲問道。“不是我!”壽一才一回答就發現自己說錯話了。“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麼?”令儀不動聲色地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你說不是你!”“我……真的不是我。”壽一似放棄了狡辯,懊惱地捶著桌子,他每天都在祈禱令儀不會發現這件事,因為他確定那女人不會作勢不理,然而這個女人太聰明,竟從未讓他失望過。壽一不由輕歎一聲,道:“姐姐,這兩日貨倉那邊有人回報,夜裡似走了賊,好像有人影,究竟又未見真身。我隻說他們看錯了,真有賊怎麼不見丟東西?如今想想,是雲旗哥哥吧?你們早探過我的底,若那些人真在我的貨倉裡,我也不會有命坐在這裡。”壽一說著,向桌上自斟了酒一飲而儘,放下酒杯時,臉色慘白,開口已聞悲音:“姐姐,無論如何請你相信,我隻是個商人,或許唯利是圖,但絕不謀財害命。”壽一說著不由苦笑,“在你們眼裡,我們這些日本僑民有諸多特權,可我也要受外務省、關東軍的種種掣肘,很多時候真的是身不由己。”壽一答應香椎藤幫他招募並運送勞工去日本時,天真地以為那隻是一種簡單的勞動力輸出,那些人在日本或許不會像日本僑民在東北這樣舒服,但會得到應有的報酬,至少活得像個人樣兒,直到有一次,他親眼看見扮成普通商人的關東軍士兵活活打死一個企圖逃走的勞工並直接將他丟下火車,才驚覺這是一趟有去無回的旅程。受蒙騙的恥辱讓壽一連夜去往大連,堵在關東廳門前揪住香椎不放,質問他為什麼要騙自己。看在他們曾經有交情的份上,香椎並未惱他,反而坦白地告訴他,那些人都不過是關東軍偷運回國的黑勞工,他們會被賣掉,買家會讓他們苦作至死,而關東廳卻可以用賣勞工的錢補充軍需,不被賣掉的也會運到其他戰場,畢竟一些龐大的防禦工事是很消耗人力的,就像中國的萬裡長城。壽一至今記得香椎那張扭曲的笑臉,讓人莫名地聯想到魔鬼。狠狠的一拳重重打在香椎的臉上,壽一連指根的關節都打破了。衛兵的槍口齊齊的對準他,香椎卻責令他們放下槍,畢竟,在東北槍殺山縣商社的少爺,對於關東軍在國內的聲譽很有影響。那天之後,山縣商社斷絕了與關東軍的一切往來,壽一也終於明白了父親堅持不與外務省、與軍方有任何瓜葛的苦心。然而事情並沒有他想像的那樣簡單,東北也不隻他一家日本商社。大德東拚命的招工,街麵上又常常有人失蹤,壽一相信,這種非人道的買賣仍在繼續,可是他無力阻止。他幾次想把這些事告訴令儀,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令儀僅是一個聰明的中國女人,還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姐姐。壽一實在不想令儀裹進任何與關東軍、與滿鐵有關的事。“姐姐,我曾經對郭將軍說過,國弱民強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壽一低聲道,“這些事你們改變不了,連海龍府公署尚且無能為力,你們以為他們何以這樣猖獗,不動一兵一卒,卻有持無恐?那個保安團,公署管不了,奉軍又鞭長莫及,我有好幾次看見趙顯忠跟香椎私下見麵,若真有什麼,我敢保證,根本不用滿鐵或是關東軍動手,一個保安團還要不了你們的命嗎?”壽一說的都是實話,令儀與博洛不約而同的沉默。“以前尚有二十八師在,趙顯忠好歹知道收斂。”壽一冷笑一聲,“如今你們奉軍自顧不暇,真到性命攸關,誰會來救你們?所以姐姐,不要管這件事了,你要是覺得這裡汙穢不堪,我們去南洋好不好?你的商號開在哪裡還不都一樣?我隻求你彆招惹他們,在他們眼裡,中國人的命都不是命……”令儀終於想明白何以中村那麼快便沒事人一般出現在海龍府。山縣商社不與關東軍合作,這個買賣勞工的勾當又不能停,是以關東軍還是不得不求助於滿鐵,在利益麵前,沒有朋友,更沒有敵人。令儀伸出雙手握了壽一那張微微發顫的手:“我的弟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可如今這情形已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了,不是我想放手,就有一條活路擺在那裡,無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給我們活路,我們總要為自己拚出一條活路。”壽一久久地凝望著令儀,似在看一尊慈眉善目的雕像,良久,他忽然輕笑出聲,卻有兩行清淚滑下:“姐姐,眼前這桌酒菜就當作你為我餞行了吧,我累了,我想回家。”壽一說著鬆開了令儀的手,緩緩起身朝博洛和令儀鄭重地行了禮,轉身推門而去。走出陽春樓,壽一才發現天上已星星點點的下起雪珠,這或許是他在中國見到的最後一場雪。伸手去接,一丁點兒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瞬間融化,原來他的血也是熱的。抬頭回望,令儀與博洛正立於窗前看著他,深深地舒一口氣,他又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朝他們笑笑,然後轉身離開,再不回頭……起更時,賓客散儘,博洛與令儀執了油傘並肩而行,曲蓮和得安遠遠地跟在後麵。這條街市他們再熟悉不過,街上每一塊牌匾令儀都看過許多次。溢湧泉、恒興泉是酒坊,三益號、德泰祥是商號,積盛壽、長太祥是藥鋪,永興、天成是當鋪。每一塊牌匾都是一個美好的願望,又像是暗含了一個玄機,就像令儀第一次見到溢湧泉的名號便知道那是間酒坊,酒如泉湧,甘甜清冽。“博洛,”令儀先開了口,“你想去南洋嗎?”博洛輕輕搖了搖頭:“眼下我雖再不領一兵一卒,可我們郭家至今上有將軍府的名號在,難道讓我對這樣的事視而不見嗎?再往私裡說,你以為中村和茉蓉會放過我們嗎?煜祺的一條命就算了不成?隻是眼下,我們對各中細節全然無知,如盲人打仗,並無勝算。”令儀了然,不由含了一絲笑意:“此行多凶險,我願與將軍共進退。”這是一句動人心神的話,博洛不由停下腳步,轉向令儀,開口時已含了溫存:“彆傻了,你是管家奶奶,郭家上下才是你的職責所在,我會儘快安排你帶著霽華和孩子們離開海龍府。不如去上海避一避吧,若一切安定,我自會去接你們回來。”令儀看向博洛,眼中滿是情深,一抹笑容燦若桃花:“博洛,你一個人若出紕漏,牽連得可不止是咱們全家。如今,滿鐵、關東軍、保安團都裹在一起,哪一方都不是吃素的,須得把他們拆開理清,最好能借力打力才是上策。這些事你一個人沒辦法周全。”“你以為我是一個人?”博洛輕笑,“發一張電報,二十八師說話就到。”“孫德勝新官上任,小督軍又對你多有猜忌,他沒辦法把整個二十八師派來助你。”令儀悄聲道,“百十來號人尚可,像得安帶過的近衛連,悄悄地來且不顯眼,可你單憑百十來號人尋得見那些被抓的勞工的關押地點嗎?即便尋到了,一個近衛連對付得了保安團嗎?即便對付得了,你又如何不引火燒身?”“你放心,我自會想辦法周全。”博洛忽然心頭一動,“你方才說借力打力?這是個好法子。”說著轉頭向得安道,“蘇大夫明兒會來回診吧?叫雲旗也來瞧瞧吧,他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哦對了,明兒你去趟公署,找他們專員,說我近來身子不好,困在家中出不去,專員若得空,來家裡與我說說話倒能開解開解。”得安連忙答應著,博洛點點頭,伸手拉著令儀的手,笑道:“雪大了,我們回吧。”“博洛,答應我。”看著前方的街路一片黑暗,令儀的聲音顯得十分悠長且無奈,“無論如何,不要以身犯險……”白雪覆蓋了海龍府,各窯礦的工人漸次返鄉,唯有大德東的煤炭所仍有源源不斷的煤運往奉天。然而讓茉蓉氣極敗壞的是,中村要的“貨”遲遲湊不齊。大德東的外掌櫃已經往山東、河北、山西去招工,說得天花亂墜,報名者依然寥寥。天又冷下來,那些已經準備運走的“貨”又不能病,又不能死,打理起來甚是麻煩。“你去跟中村說,這些貨要麼儘快拉走,要麼我都給他扔到窯裡去。”茉蓉一邊下了騾車,一邊朝身邊陪侍的人吩咐,“還有,他再不拿錢來,窯井便要停工了,工人歇了工自然是要返鄉的,到時可彆怨我。”那人忙點頭答應著,隨手遞過一個小巧的錦匣:“將軍托人從奉天帶來的,說著送給姑娘的小玩意兒,讓姑娘得空往奉天散心去。”說著打開匣子,一隻油亮光滑的翡翠鐲子擺在裡麵,那翡翠顏色極正,是真正的上品。茉蓉看了一眼,原本厭惡的臉上不免浮上一絲笑意:“收著吧,沉甸甸的,誰帶這個?”說話間,人已站在大德東商號的門口。兩三個小夥計正圍著地上一個隻穿著白色中衣的人奔力捶打。那人抱著頭,雪白的中衣在拳腳和泥土的揉搓下狼狽不堪。“你們做什麼?”茉蓉厲聲道,“青天白日在自己鋪子門口打人,還做不做生意了?”夥計們不由住了手,侍立一旁,茉蓉掃他們一眼,又不在意的瞥向地上的人:“什麼人啊?還不拖……”話未說完,茉蓉幾乎僵在原地,夥計們有眼色地上來欲將那人拖走,誰知茉蓉瘋了一樣撲上來,拚命推開他們,使儘全力抱住地上的男人:“博洛,博洛你怎麼樣?”博洛渾身抽搐,一頭一身的冷汗,嘴唇乾裂且毫無血色,嘴角倒有口水和著血流出來,他有些神誌不清,卻死死抓著茉蓉的衣襟,說話也隻剩下氣聲:“快,快給我……藥……”茉蓉隻覺渾身上下都跟著這男人一起痛,也不顧其他,怒向車把式和兩個丫頭道:“都是死人麼?還不把二爺抬進去。”又惡狠狠地盯著方才那兩三個夥計,從牙縫裡陰森森的吐出話來,“來人!給我打,把這三個下作種子給我打爛了丟出去!”博洛被急急地抬進後堂,茉蓉手腳麻利的往屜子裡尋了針管和小藥瓶,隨手用帕子係了博的胳膊,便要紮上去。那舉著針管的手卻一把被粗糙的大手纂住。茉蓉一驚,隻見博洛慘白的臉上竟帶了一絲愧色,沉著眼眸道:“我……自己來。”說著從榻上爬起,跌跌撞撞地進了裡間。一陣撞倒桌椅的響動之後,竟再沒了聲音。茉蓉知道博洛去而複返,對他自己是一個莫大的侮辱,此時若惹怒他,隻怕他要將受辱的怒氣全撒在自己身上。倒也不忙著跟進去,轉身向小丫頭道:“去預備熱水,乾淨衣裳,再吩咐廚房做些細粥小菜,要可口一些。”又吩咐跟進來的小夥計:“他們三個不頂事,打今兒起,鋪子裡你多照應,我自然不虧待你,去看鋪子吧,任何人不許放進內堂。”小夥計答應著去了。茉蓉又聽了聽裡間,實在聽不到什麼聲音,方悄悄地進去,卻見博洛一身泥汙,就那樣直挺挺的躺在錦褥軟枕的床上,目光渙散,雙手無力的攤開,那針管還握在手裡,許是拔出來時太過用力,針孔周圍膩了一片血漬。茉蓉摘下博洛胳膊上的帕子,一點一點擦掉血漬,含波的妙目看向博洛,笑意漸漸盈上雙頰:“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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