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旖旎之時,博洛在西院被整整關了三個月,是以,當他拉著令儀走出西院時直恍如隔世。蘇大夫診過脈,博洛身上雖餘毒未儘清,究竟是無礙的,隻需慢慢調息,又特特地寫了將養的方子,背地裡又開了除瘀化毒的方子給令儀。自來醫者施劇毒之藥,必先親嘗,可蘇大夫要救治博洛,萬不能出事,所以這三個月來,蘇大夫下的藥都是由令儀試藥的。蘇大夫念在多年至交也曾勸她:“奶奶已是氣血虧損,這藥毒性極大,恐奶奶承受不住,萬一二爺救不回,奶奶再……郭家就真的沒人了。”“我這一輩子都在為郭家活著。”令儀端起藥碗時神色從容,仿佛那隻是一盞香茗,“眼下,我隻想為一個人活著。”蘇大夫也結結實實地在郭家住了三個月,眼下博洛已大好,他自該家去的。所以,也不用令儀和博洛相送,他便悄悄地離開了。出門時忍不住回望“郭宅”那兩個金燦燦的大字,忽然覺得,這兩個字該是紅色的,因為那是一個女人一生的心血,有她這份心血,這個宅門敗不了。再回想這三個月的人間地獄,總算撥雲見日,笑容不自覺地漫上他飽經風霜的臉……博洛的“重生”讓郭家門裡滿是喜氣,福全和良祿忙著置辦酒席,令儀笑道:“福全有年紀了,之前我看你那小孫子倒好,回頭叫了來,讓他跟著你和良爺學學本事,將來也好接了你的手,打理這宅子。”福全喜不自禁,忙行禮:“我謝謝大奶奶。”說話間,元冬端了藥來遞與令儀。博洛微皺了眉頭,道:“這是什麼藥?”令儀抿唇不答,反是元冬笑回道:“蘇大夫說奶奶氣血總不好,該進些補藥。”眼看著令儀麵色如紙,博洛心疼地拉了她的手:“這些日子著實辛苦,是該好好補補,你這臉色我看著也總是不好。”令儀反握住博洛的手,笑道:“以後都會好的。”元冬見這情形,這些年的一點一滴她都是親見的,心頭忍不住發酸,便要落下淚,又沒好意思就哭,少不得含了笑道:“果然秋日裡的陽光好些,二爺、大奶奶隻管看那秋色無邊,我在這裡也是多餘的。”說著轉身就要走。博洛忙喚住她:“元冬姐姐這是要躲懶嗎?”元冬不服氣地轉回身:“我的爺,您這病是大好了,竟編排起人來,我什麼時候敢躲懶?”一絲譏誚的笑意抿在唇角,博洛道:“既然你不躲懶,那多早晚才……”博洛說著朝令儀一笑,“辦了我跟你奶奶的事?”元冬眼前一亮,令儀笑嗔道:“博洛,你再這樣沒正經我就惱了。”“我是說真的。”博洛忽然正了神色,握著令儀的那隻手不免加了力氣,“一日都等不得了,我想馬上娶你。”令儀含笑低頭,元冬故意撅嘴:“我還是不要在這裡礙了爺和奶奶的眼。”說著轉身“咚咚咚”的跑了,博洛與令儀相視而笑因著博洛尚未複原,令儀命曲蓮服侍他歇下,西院的正房早被博洛發病時砸得不成樣子,良祿已找了工匠去修葺,博洛便被暫安置在上房的西廂裡。石仲榮聽聞博洛大愈,忙不迭地來請安,奈何還是晚了一步,博洛已歇下了,令儀仍在大書房看著家下的賬目,仲榮也少不得將商號這幾月的事說與她知道。“還有什麼事?”見仲榮仍舊有鬱鬱之色,令儀知道他並沒把所有事都告訴自己,“如今新興的,你好的不學,隻跟著雲旗學著一起蒙起我來。”仲榮聽了忙躬身道:“並不敢瞞著奶奶,也並不是什麼大事,隻是……商號裡走失了一個小夥計,幾日不見人,他家裡人又說沒回去過,我已命人四下裡尋了,想來不過是小孩子家貪玩罷了,不要緊的。”令儀挑眉看向仲榮,良久方淺笑道:“如今商號你作主,這些事回我或不回我也罷了,隻是人家好好的孩子送到咱們商號,本是信得過咱們,如今說不見就不見了,你這個說辭支吾我尚可,支吾他親生父母,說得過去嗎?”仲榮低頭不語,令儀會意:“是雲旗不叫你說的。你不說也罷了,如今二爺這裡大好了,我自然能騰出手來想法子查出來。”“奶奶彆再勞神了!”仲榮苦著臉道,“因著二爺的病,我聽奶奶的話看著商號,好容易今兒見了,竟不知奶奶這幾個月是怎麼過的,這身上怕是隻剩下一把骨頭。如今爺大好了,奶奶隻將養自己就是,無關自身的事都不打緊,先周全了自己才可保無虞。”令儀放下賬冊,抬頭笑向仲榮:“小石頭,你可真是個大人了,先時連個稱杆子都拿不穩,如今竟會知冷知熱的。你若安心為我好,隻把你知道的告訴我,不叫我猜疑,不知省了我多少心思。”仲榮無奈,不得不說起至仲夏以來,街麵上竟常有人走失,並不是拍花子的拐了孩子去,丟的都是青壯年的男子。起先以為隻是海龍府的事,卻不想東平、西安、西豐直至整個吉林行省地界上情形也大致相同。前日,竟有滿州裡來的一對夫婦尋子到了海龍府,說是有這裡的窯主往他們那裡招工,工錢很好,兒子活了心就跟著走了。誰知這一走竟音信全無,老兩口不放心,便往這裡來尋,竟也未尋見。那老婆子一急便病倒在街頭,剛巧仲榮路過,天底下總是窮人接濟窮人,仲榮便將他兩個送到醫館,又多許了些錢。“大奶奶,這隻是我私心想著,這些人會不會都丟在了同一處?”仲榮說畢看著令儀。令儀沉思半晌:“拐了孩子是為了賣錢,拐了男人做什麼去?又比不得小孩子忘了家也就罷了,他們總歸不會忘的,早晚要跑回來,那拐了他們做什麼去……”一時又想不出,令儀便打發了仲榮先回去,又悄命杜鬆找雲旗來。曲蓮進書房換茶便有些不悅,嘟著嘴道:“元冬姐姐千叮萬囑,要我看著奶奶歇著,可奶奶一句不聽,我有什麼法子?回頭元冬姐姐又要罵人,這差事真真地沒法做了。”令儀忙陪笑道:“等我問過雲旗無事也便罷了,你往廚房裡瞧瞧去,我囑了他們給二爺……和我熬了黃芪烏雞湯,若有了就叫送來,你好打發二爺喝去。”“又支開我!回頭跟元冬姐姐說,這差事我真做不來的!”曲蓮跺著腳便去了。令儀笑看她出了門,才執了筆欲記下幾件要緊事,忽然聽見書架背後有聲音。元冬、曲蓮最是殷勤,書房裡從不見鼠蟻,因此也從無野貓出入。令儀不覺擱了筆,往那書架子後麵走去:“誰在那裡?”無人回應,令儀隨手操起雞毛撣子,猛地轉到後麵,抬手就要打,卻見博洛手裡捧著書,盤坐在地上,令儀一驚:“曲蓮不是說你已經睡下了嗎?且在這裡做什麼?那地上涼……”也不等令儀說完,博洛伸手握了她的手,用力一拉,令儀一個不穩直栽進博洛懷裡。“博洛,再鬨我可惱了。”說話間隻覺那雙有力的臂膀緊緊環住她,聲音深沉的撫上耳畔:“茉兒,我想與你在一處,咱們什麼都彆管,隻管咱們自己可好不好?”“能如此自然是好的。”令儀安心的倚在博洛懷裡,“隻是老人家常說,‘人無傷虎心,虎有害人意’。他們這樣對你,想來必不是無緣無故的。就算茉蓉再不堪,她對你總是有幾分真心的,如此都能下得去手,我總覺得他們另有目的。”“不許再想!”博洛略粗糙的手蓋住了令儀的眼睛,“彆再想這些,剩下的事交與我,那些總想害人的惡虎也隻管交與我。”令儀伸手輕撫蓋在她眼前的手,唇角笑成一個好看的弧度,聲音輕淺卻微甜:“博洛,我們總在一處的,你不是常說,咱們之間分什麼你呀……我呀……”一語似勾起博洛心頭的火來,一雙手搬正了她的肩,倒影映進他的眸子裡,那原來慘白的臉上竟多了一抹紅暈。博洛再忍不住,慢慢的湊過去,令儀欲向後躲,又逃不開那雙手,不免追垂下一雙明眸。“回奶奶,雲爺來了!”門口小丫頭邊掀簾子邊往裡回。驚得博洛幾乎不曾閃了腰,手不自覺地鬆開了令儀。令儀忙忙地起身,朝博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強忍了笑幾步轉出書架,唯餘博洛一聲歎息,暗自叫苦不迭。雲旗進門正瞧見令儀從書架背後走出來,也不作他想,便問道:“姑娘尋什麼?我幫你找。”“不必!”話已出口,令儀方覺說得急了,忙尷尬地道,“剛才……那架子後麵……有聲音,我隻當有老鼠,過去看看。”“這樣?我去看看!”雲旗說著邁步就要過去,“元冬說你最怕那東西,所書房周圍都裝了捕鼠的玩意兒,怎麼還會有溜進來的……”“不必了!”令儀笑攔道,“想來是風聲,我……聽錯了。”雲旗看看令儀那張緋紅的臉,又朝書架看了看,便不再過去,笑問道:“姑娘找我來有何吩咐?”令儀的心思還在書架後麵,唯怕雲旗發現什麼,聽他這樣問,先是一驚,微一思量忙道:“哦,對,我找你,之前不是叫你盯著大德東和煤炭所那邊?有什麼動靜?”“如今大德東在海龍府隻作一件事,往礦上招工,聽聞工錢比之從前漲了許多,盯著的人隻見過蓉姑娘回去過一兩次,隻是每每與中村出雙入對。”雲旗道,“煤炭所那邊仍舊日夜出煤,卻隻是囤在奉天,並不似從前那般運去旅順出海。”“說起來,有一件事我尚未想通。”雲旗想了想,繼續道,“因著工錢給得多,三省之內廣有壯勞力往大德東應工,可姑娘想想,他們統共才幾口窯井,就算歇人不歇馬的出煤,也絕用不著那麼多人。且礦上傳來消息,並不見那麼多人上工,那些壯勞力到底去了哪裡?”“礦上的消息?”令儀看向雲旗,忽想起一事,“是了,前一次就想問你,之前二爺不見了,你怎麼知道他並沒在西安縣,你……不會瞞著我,在煤炭所插了內線?”雲旗坦然笑道:“並不是咱們的內線,咱們用過的人他們必是提防著的。可雖然不是咱們的內線,這些消息他們還是肯給的,就當……還了姑娘和二爺搭救過那個布爾什維克的情份。”“他們……”令儀幾乎不敢相信。“姑娘不必問,我也不會說。”雲旗笑道,“姑娘放心,他們都是好人,有信仰的好人。”令儀點頭,亦不再問,想了半晌方道:“大德東要那麼多工人到底要做什麼?雲旗,我總覺得如今整個行省甚至三省之內越發風雲詭譎,似要發生什麼大事,方才仲榮說起走失人口的事,這會子大德東又在招工……”書架背後的博洛原隻閉目養神,閒閒地聽著他二人說話,聽了令儀這幾句,忽然想起一些事來——“中村先生說,這次的貨不夠數,叫我來問問章老板是怎麼回事。”“他要的那樣急,我根本湊不齊,五百個,你當是五百頭豬嗎?”“章老板好自為知,下次的貨要兩千個,時間我再通知你。”“兩千?你們……”“怎麼?章老板是有話要我帶給中村先生嗎?”“沒有……我會儘力……”“不是儘力,是務必。否則……先生的脾氣你知道……”五百個……兩千個……腦海中瞬間電光火石,博洛隻覺幾件沒前沒後的事竟嚴絲合縫的串在一起,五百個,兩千個,有人走失,大德東招工……中村和茉蓉口中的“貨”竟然是人,他們在四處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