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逃跑(1 / 1)

整個海龍府雞飛狗跳,公署派出所有警察和保安團去尋博洛,依然無果。被令儀派去盯著大德東商號和煤炭所的人回報,自博洛失蹤,也再沒見茉蓉在這兩處出入。商號尤可,煤炭所這樣重要的地方,茉蓉必不會不管不顧。令儀有六分把握,博洛失蹤跟茉蓉有關,既然這樣,必不會有生命危險,他們也總會找到的。孫德勝從奉天傳來消息,小督軍忙著與國民政府談條件,並沒有工夫料理“前朝舊臣”,如此令儀便又多了一分把握。既與茉蓉有關,茉蓉又連著煤炭所,令儀猜想她應該不會躲很遠。因此幾件上,整個海龍府的官、民、匪,無人不在尋找郭家二爺的下落……博洛終於明白了茉蓉何以不怕他逃跑,因為他根本跑不掉。在他昏迷的五六天裡,茉蓉每天給他注射嗎啡。這個東西在戰地醫院是稀缺的藥品,有些重傷員因為缺少止疼藥,最後竟是活活疼死的。那些慘死的人一定想不到,這東西之於茉蓉,竟變成像旗人的水煙袋一般的玩物。六天時間足以讓人成癮,犯癮時如百蟻噬心,寸步難行,生不如死。所以無論博洛怎麼跑,都會因犯癮而倒在逃跑的路上,如同待宰羔羊,等著看守他的人把他捉回來。博洛深知在想到可行辦法之前,他再不能貿然出逃,既然逃不出去,不如養精蓄銳以圖來日。心裡這樣打算著,他反安心住下,橫豎有人服侍。茉蓉偶爾外出,不出去的時候就不錯眼珠兒的陪著博洛,也並不顧博洛理不理她,隻一心陪笑說話。午飯後,博洛閒閒地躺在大竹榻上合眼睛,因著暑熱,茉蓉親替他打著扇。房中無人,她便歪在博洛身後,心滿意足。忽然一個小丫頭挑了竹簾進來:“姑娘,礦上來人……”茉蓉急忙起身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再低頭去看博洛,隻見他仍閉著眼睛,氣息均勻,想是睡熟了,方悄悄地下榻,帶著小丫頭躡手躡腳地出了屋子。聽到竹簾子放下的聲音,博洛猛地睜開眼睛,一步跳在地上,倚著門框掩了身形。隻聽外麵一個低沉的男聲:“中村先生說,這次的貨不夠數,叫我來問問章老板是怎麼回事。”“他要的那樣急,我根本湊不齊,五百個,你當是五百頭豬嗎?”茉蓉的聲音雖輕卻急。“章老板有時間在這裡風花雪月,卻沒時間替中村先生做事。先生讓我告訴你,小心養虎為患,反噬自身。”“這個不勞你們操心!再說困住他不也是中村先生的意思嗎?”“章老板好自為知,下次的貨要兩千個,時間我再通知你。”“兩千?你們……”“怎麼?章老板是有話要我帶給中村先生嗎?”“沒有……我會儘力……”“不是儘力,是務必。否則……先生的脾氣你知道。”男人的話音未落,腳步聲便響起,博洛忙返身跳上竹榻,仍擺成方才的姿勢,一動不動。茉蓉挑了簾子看看,又向小丫頭道:“你們好生照看二爺,他醒了若找我,說我就來……算了,他也不會找我。”聲音漸遠。博洛依舊不動,隻是緩緩睜開眼睛,什麼貨呢?煤嗎?“五百個”“兩千個”……五百節車皮的煤嗎?沒有人會這樣計量。可對於中村來說,頂要緊的貨還有什麼呢?滿鐵近乎瘋狂的掠奪著整個東北資源,對於他們來說比煤更重要的是什麼呢?博洛緩緩皺了眉,他該離開這裡了……黃昏已過,茉蓉方回來,還沒進門就聽見小丫頭的清脆地笑聲:“二爺隻管騙人,我是不信的!”“你看,我說得全是真的,我跟你說……”博洛帶著戲謔的笑聲,忽然壓低了聲音,隔著竹簾,能看見他在小丫頭耳邊悄悄說著什麼,那小丫頭的臉紅撲撲地,喜笑顏開,黑羽樣的睫毛撲簌著惹人疼愛,博洛不由搭上了她的小手,笑得纏綿。茉蓉氣極,怒掀了簾子進來:“作死的小蹄子,門也不看,簾子也不掀,是死在這裡了嗎?”小丫頭忙不迭的抽回手,侍立一旁:“姑娘回來了,方才是二爺他說……”“你姑娘也回來了,我也餓了,去傳飯吧。”博洛訕訕地冷了臉,朝小丫頭挑了挑眉,小丫頭低著頭跑出去傳飯。茉蓉瞥一眼博洛,強壓了怒氣,少不得換一張笑臉,道:“爺今兒興致倒好,沒的拉著個丫頭可說什麼呢?”其實方才博洛不過是講了兩個狐精樹怪的傳說故事,小丫頭從沒聽過倒覺得有趣,此刻他卻故意不說,反扯開話頭,自挽了袖子,倒在涼塌上:“時辰也差不多了。”茉蓉聽說方不知從哪裡尋出一個上鎖的匣子,取出針管,替博洛紮了止血帶,才要將針紮下去,忽然手被握住,博洛緩了聲音道:“我自己來。”茉蓉微驚,博洛卻不以為意,譏誚一笑:“這些日子你常往外跑,難不成你想讓那丫頭幫我?”說話間針管到了博洛手上,他毫不猶豫地朝自己突起的血管紮下去,許是手法生疏,竟比茉蓉紮的疼十倍,他微微皺了眉,眼看著液體一點一點流進他的身體,頃刻間天旋地轉,他用最後一點意識拔下針丟在地上,一頭栽倒在涼榻上。博洛能感覺到腦海中有什麼東西在一點一點渙散,這樣不行,如果被藥控製,他永遠也走不出這裡,外麵那個人還不知急成個什麼樣子,心頭焦灼,手便不自覺的握緊,完全忘記了掌心裡還有一隻纖細的手。“茉……”博洛吐字不清。“我在這裡。”茉蓉將博洛的手背蹭在臉頰上,“博洛,我在這裡……”那日之後,喜歡聽博洛講故事的丫頭竟再未出現過,博洛從其他下人嘴裡聽說,茉蓉把那丫頭趕走了,還將宅院裡所有服侍的人統統罵了一頓,立了規矩,隻要她不在,所有仆人丫頭都不能在博洛的房中伺候。茉蓉忽然忙碌起來,常常一出門就是一天,走時會留下一支藥。博洛也再沒有逃走的行為,兩個人總歸能平心靜氣地說兩句話,博洛倒不在意,茉蓉卻十分歡喜。這日天已過了申時,丫頭們自在房中做著針線活,竊竊地說笑著。那管廚房的婦人走來,笑道:“我問姑娘們一聲兒,爺的飯幾時傳?”一語驚醒眾人,博洛今日一直未傳午飯,方才丫頭們還去看過,他人睡在涼塌上。丫頭們不敢打擾,便說給廚房,緩一緩再傳。誰知一時玩笑竟將飯忘了,一個丫頭伶俐,忙忙地跳下地,往正房去請博洛,誰知隔著窗簾子,見涼榻上仍是一襲白長衫,博洛竟還睡著,一時躊躇,有心喚他又怕擾了他的夢,不去喚他又著實怕餓壞了他,茉蓉回來怪罪。一時躊躇,那丫頭在原地急得跺著腳,廚子婦人不耐煩了:“喚爺吃個飯,又不是害他,就這樣小心?哪裡來的龍蛋?怕嚇著了孵不崽子來不成?”說著她自掀了簾子進房,口內聲音不免甜了兩分,“爺,可傳飯吧,仔細餓壞了。”說話間行至踏前,緊接著那原本等在院子裡的丫頭們便聽見房裡一聲尖叫。眾人也顧不上彆的,齊齊衝進去一瞧,那涼榻上,趕是兩個枕頭堆成了人形,上麵隻蓋了一件白色長衫,哪裡還有博洛的影子。“快,快傳齊了伺候的人,都去找。”那廚子婦人先回過神了,“他應該跑不遠,快找回來,讓他受了罪,咱們也跟吃瓜落。”丫頭們忙傳人的傳人,出去尋的出去尋。良久,南炕上一隻大胡木箱緩緩開了蓋子,博洛一身汗濕地翻出來,細聽了聽,院子裡再無人聲,方悄悄的走出來,想是仆人們急著尋他,竟連院門都忘了關,博洛快步走出院子,細分辨了地上的腳印,方悄悄地往相反方向走了。及至天將擦黑時,眾人一無所獲,博洛並沒有倒在半途等著他們去尋,那些他曾經藏身過的地方都尋遍了。直至茉蓉回來,那仆人中的管事才不得不如實回稟。“廢物!”狠狠一巴掌甩在管事臉上,“連個病人都看不住,要你們有什麼用?”茉蓉憤恨地咬著牙。管事的捂著腮幫子,苦著臉道:“能找的地方我們都找了,姑娘看看,天也這般時候了,二爺若真昏死在哪兒,咱們找不見,那狼群猛獸的能找不見嗎?那可就凶多吉少了。姑娘再想想,二爺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這種地方,他躲了咱們是必死無疑的,小的想……爺該是早有準備,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克製了那藥性,此刻已逃遠了也說不定。”“不可能!”這句話茉蓉說得沒有半分底氣,博洛的脾性她知道,那男人沒什麼辦不出來的事,不由咬了咬唇,須臾似自言自語道,“博洛,為了那個賤人你還真是命都不要,我看你能撐到什麼時候,遲早……你會回來求我……”離海龍府的城池尚有三、四十裡,有一處荒涼的亂葬崗,起先那無主的屍首被草草埋在這裡,可天下分崩離析,戰亂無數,漸漸地,隻有人死,無人管埋了,這亂葬崗也少有人來,天黑時,隻剩一簇一簇磷火飄來飄去,十分可怖。博洛緊閉雙眼倚著一顆老樹,雙手無力的攤在地上,一隻針管從掌心滾落在地。自茉蓉許他自己紮針,他有意抻長兩次藥的間隔,忍到十分撐不住再用針,竟生生地省出一支藥來。然而讓他始料不及的是這藥不隻損傷人的意識,竟然還耗損元氣,他再不能像領兵打仗時那般,長途跋涉,麵不改色。能跑到這裡,已經是他能堅持的極限。博洛喘著粗氣,今夜要回城是不可能了,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棲身之處,他若死在這裡,倒也省了人埋。心裡這樣想著,不由一聲苦笑。忽然一陣馬蹄聲響傳來,博洛機警的睜開眼睛,唯恐是茉蓉的人找來。卻見崗下兩匹瘦馬緩緩地走來,那騎馬的人顯然心情甚好,還唱著小曲。博洛似看到救星,急急地向下跑,一來天黑看不清路,二來他也實在沒了力氣,不過跑了幾步,腳下一滑摔倒,整個人順著山坡滾了下去。兩匹瘦馬本閒閒地走著,馬上的人渾身的酒氣,忽見那山坡上一陣草動樹響,像是有什麼藏在裡麵。彆說人的酒勁兒被嚇散了,連馬都驚得一聲嘶鳴,險些把主人甩下來。兩個人忙地勒緊韁繩,一個年長的男人粗聲罵了聲:“完蛋玩意兒!也沒見個什麼就嚇成這樣!當畜牲都不配!”旁邊騎馬的男人年紀小些,膽子也更小,哆哆嗦嗦地道:“大當家,彆……彆是熊吧。”因著從前是打獵的圍場,海龍府向來不缺飛禽走獸,遇見什麼都不稀奇。“真是熊,咱不理它,它也不會放咱過去。”大當家仗著酒勁兒亦不害怕,道,“柱子,掌燈。”柱子聽說,忙忙地跳下馬,用火折子點了那鬆油脂的火把,向前照著。“完蛋玩意!”大當家啐了一口,也跳下馬,“手裡頭有火兒還怕熊嗎?你見哪個熊瞎子是不怕火的?”說話間兩個人搭伴又向前兩步。草樹又一陣晃動,竟有一個黑影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柱子說話便帶了哭腔:“大當家,真……真是熊,會兩條腿兒走。”大當家一口老血哽在喉頭,狠狠呸了一聲:“柱子,以後出去報蔓可千萬彆說是咱嶺子上的人,當家的我跟你都丟不起這人。咱海龍府是個肥地界,這熊得熊成什麼樣,才能把自己個兒餓成一把骨頭,那是個人!”話音未落,隻聽“撲通”一聲,那影子又重重地倒下去了。柱子這回不怕了,急急舉著火把走過去,片刻叫道:“大當家,真是個人,這人……怎麼這麼眼熟呢?”大當家聽說,也急走兩步跟上去,接過柱子手中的火把照了照,博洛仰麵朝天早已不省人事。大當家掰著他的臉細看看,轉了轉眼珠兒,從懷裡掏出一張白絹畫的圖來,抖開一看,不由朗聲大笑:“柱子,咱爺們兒這回可發大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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