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煜祺(1 / 1)

另一個站台上,得安與雲旗穿著筆挺地西裝,陳少庚仍舊戴著金絲邊眼鏡,三個人看上去無非普通紳士在站台說笑送彆。少庚不安地望向左右,雲旗卻氣定神閒地道:“放心,那幫人都在盯著大奶奶和二爺。他們就是怕大奶奶去西安縣找你,如今你們不在一處反而安全。”原來自茉蓉欲搶衡昌,令儀就已經做好了煤炭所保不住的準備。工人走的時候,陳少庚給每人發了四份子的紅包,並通知他們,開春若仍能下礦,必會通知他們來,若得不到通知,便不必再來了。七個窯主都秘密地拿到了紅利,收回窯礦,與天增順拆了夥。雙方也都約定,若郭家僥幸保住衡昌,來年開市必重新合股,若沒能保住,大家便各安天命。所以令儀才求段燾誠無論如何將官司拖進冬天,為得做這些事時不那麼乍眼。那日煜祺出事,令儀便猜到是茉蓉搞鬼,她所求的無非是衡昌。令儀托博洛走一趟西安縣,無論如何派人去保護陳少庚。日本人也好,大德東也好,既開礦采煤必得要有懂行的人,少庚心高氣傲,寧折不彎,必不會為他們賣命,那他的命也就保不住了。可巧段燾誠要返程,來郭府辭行,令儀與博洛便計議了,讓雲旗和得安將陳少庚扮成夥計悄悄帶出西安縣,從長春府上車南下,遠遠地離開這是非之地。“大奶奶說,陳經理飽學之士,該有一番大作為。”雲旗說著掏出一塊烤餅,放到陳少庚手裡,“今後若有我們商號尚可效力之處,千萬彆可氣。”少庚接過那塊餅,心頭不由百轉千回,那個破敗的院落,穿著粗布衣裳地令儀,那時說過的一字一句,如今想來字字珠璣。“煩雲爺轉告奶奶。”少庚說著取出乾淨的帕子將那餅包好了放進口袋裡,“就說少庚受教,此後必不會讓她失望。”雲旗笑與少庚握手告彆,得安催道:“入關之後,無論是日本人還是大德東都拿你沒辦法,還是快上車吧,若是平安,他日自會相見,若遇危難,還請陳經理記得,此處是歸鄉……”大德東的日式卡車終於開進了西安縣,為怕警察和老百姓再生事,竟是海龍府保安團護送車隊進城的。可惜一路暢通無阻,保安團連個人影都沒看見。衡昌煤炭所空蕩蕩地,門可羅雀,倒是附近又新開了間煤炭所,名號“七星”,是那七個與天增順拆夥的窯主合股開辦的。茉蓉也終於明白了自己處心積慮從令儀手裡搶來的是一座空礦,兩眼窯井,一座小樓,再無其他。陳少庚早不知所蹤,已是仲春時節,那些曾以在衡昌做工為榮的人一個都沒回來。今年春天雨水格外勤,地裡早早的開了耕,許是因為雨勤土鬆,衡昌的兩眼窯井在某天夜裡莫名地塌了撐子麵,把井口堵了個結結實實。茉蓉氣急敗壞,自中村回國,大德東的生意每況愈下,眼下她雖有了礦,卻無力開采,明擺著又被令儀算計了一道。暮春時節,郭家老宅滿是喜氣,三奶奶霽華即將臨盆,在一個雨潤萬物的日子。接生嬤嬤和蘇大夫候了兩三天,霽華年紀小,不經事,早被陣疼嚇得慌了手腳。母親使不出力氣,孩子就生不下來,眼看著一盆一盆被血染紅了的水被端出來,廊下的煜祺急得團團轉。令儀安慰他道:“世人都打這麼過來的,蘇大夫和接生嬤嬤都在裡麵,霽華那孩子一看就是福相,必然母子平安。”煜祺聽了略略放心,才要說什麼,忽然一個丫頭出來喚小廝去抓藥。蘇大夫說,三奶奶胎位不正,有血崩之相,需備下止血的湯藥。“我去!”煜祺急急地接過方子,“我去!這附近的藥鋪我熟。”“下著雨呢,還是讓小子們去吧。”令儀勸道。“我讓老袁拉我去。”煜祺道,“自霽華來咱們家沒享什麼福,淨跟著擔驚受怕,大嫂子,你就讓我去吧,我這個當爹的也該為孩子做點兒什麼。”令儀聽了,不由欣然一笑:“那就去,快去快回!”煜祺答應著冒著雨跑出院子。“傻子,你倒是拿把傘呀!”令儀忙高了一聲,隻見煜祺回頭朝她擺擺手,無限歡悅地笑笑,緊接著人就跑不見了。那笑容十分熟悉,令儀一愣,忽想起她在上房第一次見到煜祺時就是這般笑容,心頭一突,身子不由就倒退了一步。“奶奶這是怎麼了?”曲蓮扶上來,想一想便自以為是道,“是了,奶奶站了這半日也累了,三奶奶還有一會子,我扶奶奶去歇著吧。”日暮時分,霽華用儘全身力氣,唯憑一個母親的執念,產下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孩子哭聲洪亮,似能響徹雲霄。連接生嬤嬤都笑道:“經我手的孩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竟再沒有像小公子這般聲洪如鐘的,今兒又是雨天,這孩子準是哪位神仙下凡,將來必大有出息。”接生嬤嬤隻管說著,霽華有氣無力地道:“孩子……快給我看看。”說話間令儀已進了裡間,滿屋子丫頭婆子忙著給令儀道喜。“曲蓮,快賞。”令儀說著直奔霽華而來,曲蓮將早準備好的紅包分發給服侍的人,除了外間的蘇大夫,數接生嬤嬤拿的紅包最大。“瞧瞧,多白淨的孩子。”令儀笑道霽華道,“像你一樣,是個好胚子。”霽華喜得連身上的疼都忘了,忽然想起什麼,忙問道:“煜祺呢?快讓三爺來看看孩子。”“爺們兒家怎麼進產房?”令儀含笑安慰道,“方才蘇大夫說你有血崩之勢,叫人出去抓藥,他非要自己去。誰知你身體底子這樣好,竟是有驚無險。煜祺這會子也該回來了,我去給你瞧瞧,若他回來了,我叫到外間屋,把孩子抱出去給他看看,你隻管歇著,現下,你是我們郭家的大功臣。”說得霽華也笑了,方覺身上無比困乏,隻要睡去。令儀將孩子交給乳母,便往外間去尋煜祺,誰知元冬忙忙地走進來,神色凝重地將令儀拉至一旁,悄聲道:“奶奶快去上房,二爺在那裡。”“做什麼這樣著急?”令儀想了想道,“是了,準是博洛不放心,我也是高興糊塗了,竟忘了派人告訴他一聲去,他這個當二伯的,到底還該給起個名兒才對。”“奶奶還是……親去一趟吧。”元冬壓低了聲音道。“什麼事兒這樣神神秘秘的?”令儀跟著出了院子。元冬在她身邊服侍這些年,多少大風大浪也是見過的,並不會像小丫頭那樣一驚一乍,可此刻她的臉上明顯帶著驚慌,令儀的心不由一沉。博洛撐著傘等在上房前,令儀快走幾步,行至跟前:“外麵下著雨,有話也好進去說,做什麼等在這裡?”博洛一把拉住令儀的手,一雙眼睛似浸了血,唇角卻似不得已地抿出一絲笑意:“茉兒,彆怕,無論發生什麼事,總還有我在。”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令儀隻覺不祥,博洛拉著她未向上房,反朝門口走去,雲旗和得安早等在那裡,一輛雙青騾的大車候在那裡,令儀越發看不明白……就在霽華拚死產子的時候,煜祺也急匆匆地從藥鋪出來,手裡提著配好的藥材。老袁等在門口,見他出來便舉傘迎上來,煜祺本要上車,餘光一晃,他扭頭看見隔壁的鋪子門口掛著兩個布老虎,睜著大眼睛惟妙惟肖十分可愛,煜祺擋開老袁的傘,去買布老虎,拿了布老虎又看見撥浪鼓,便要都買下。忽然,一輛汽車從雨幕中衝過來,一個刹車停在煜祺身後,兩支短槍從車窗裡探出來,幾聲驚天動地的槍響,煜祺的身上被打穿了五六個窟窿,血柱一股一股地湧出來。老袁嚇得緊縮在三輪車後麵,路上僅有的行人亦無不驚慌逃竄。汽車揚長而去,前後不過一瞬,便又消失在雨幕之中。直到人群圍攏上來,老袁才回過神,連滾帶爬的擠進人群,腿一軟便跪下了。隻見煜祺仰麵朝天,一隻手抓著藥材包,那草紙經了雨水破損,藥材散落一地,另一隻手緊緊抓著布老虎,血和著雨水從他身下一點一點化開,洇成一個血泊。“三爺,三爺!”老袁撲上去大聲喚著。煜祺似有知覺,渾身不住的抽搐,又似無知覺,因為他再說不出一句話,他失神地看著天上拚命砸下來的雨滴,耳邊若有似無地聽見嬰兒的哭聲,那哭聲一聲大似一聲,夾著雨聲格外清晰。慘白的臉上抿起一點苦笑,煜祺將身上所有的力氣全部彙集到手上,死死咬牙,將布老虎塞進老袁懷裡,然後緩緩閉上眼睛,再也不動了……老袁拉了煜祺的屍體回來時令儀正在東院忙活著,博洛作主將煜祺拉來家廟,又命得安往警察署找仵作來驗屍。令儀看見的煜祺已經被整理過遺容,並不似剛被送回來時那般可怖,看上去如同睡著了一般。令儀緩緩托起他的頭,緊緊裹進自己懷裡,他的身上那樣冷,如同幼時害了傷寒一般,令儀不自覺地拍了拍煜祺地背,好像這樣煜祺會睡得好一點,睡醒了就會撒嬌說他很冷,很難受,說他不要學裡讀書了,說他要吃大嫂子親手做的熱湯麵。“煜祺,你有兒子了。”令儀緩聲道,眼淚無聲無息的流下來,“孩子很健康,像霽華一樣白,虧了沒像你,你太黑,打小跟個小煤球兒。我想叫他雲庭,你說好不好?‘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小時候你常跟我說,最喜歡這樣逍遙自在的活著……”令儀絮絮說著,仿佛懷裡的人隻是因為鬨脾氣才不肯起來。仵作悄悄行至博洛身側,遞一個小托盤,五顆暗紅的子彈頭安靜躺在裡麵,看上去卻觸目驚心。博洛拿起一顆,微眯了眼看看。“盒子槍。”仵作小聲道,“都是盒子槍”博洛對子彈穿膛而過的滋味再熟悉不過,此刻他情願這五顆子彈是從自己身體裡取出來,他無奈地閉上眼睛。一旁得安聲音雖輕,卻咬牙切齒:“這是有預謀的,他們就是衝著三爺來的,這個仇咱不能不報,動靜不用大,我從近衛連裡挑幾個身手好的,比殺人咱爺們兒怕過誰?”博洛將子彈放回托盤裡,一點粘膜的紅色沾在他手指上,博洛看了看,良久方道:“死者為大,先辦好煜祺的身後事,誰欠下這條命,必讓他血債血償。”說著擦了手,上前拉住令儀,“先停靈入棺吧。”令儀隻是不肯鬆手,博洛用力掰開她的胳膊,得安、雲旗忙上前將煜祺的屍身重新放好,蓋了白布。“煜祺!”一聲尖厲的叫聲,令儀張著一雙手便要抓那白布,博洛死死地抱住她,令儀卻拚命要掙脫。“茉兒,茉兒!”博令箍緊她的雙臂,“你是管家奶奶,煜祺的身後事還等著你料理,你不能亂,外麵的事交給我。”令儀終於痛哭出聲:“我錯了,博洛,都是我的錯,我不該用他打擊滿鐵,我不該留一座空礦惹怒他們,他們要報複為什麼不找我?為什麼不找我……”博洛皺緊了眉頭,咬咬牙,瞥了雲旗一眼,雲旗會意,抬手令儀後頸風府穴用力一敲。女人的哭聲戛然而止。博洛打橫將她抱起交在雲旗手上:“好好送回去,找蘇大夫來看看她,彆再犯了病,元冬留下處置喪儀,不必太張揚。”說著瞥一眼仵作,“你們警察署多少天能破案?”仵作苦著臉,不敢說話。“那就不麻煩了!”博洛不再理他,轉身雲旗道,“叫曲蓮看著三奶奶,就先……彆告訴她了。”眾人答應著,博洛劍眉一挑,厲聲道:“得安,集合近衛連,跟我走!”海龍府上空第一次升起二十八師的信號彈,全城轟動,不知出了什麼大事。一紅二白的信號彈升空,代表護衛主將,近衛連全副武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進了城,整整齊齊將大德東商號團團圍住。彼時,茉蓉已經知道了煜祺的死息,心中也是一驚。眼下中村不在,郭家人出事,任誰都會以為是她做的手腳。那是博洛的親兄弟,博洛若覺得誰是凶手,那個人絕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茉蓉不及多想,忙忙地鋪子裡取了現錢和金條準備躲一躲,誰知才下樓就見博洛一身絨裝立於門口,鋪子裡所有的夥計全被堵了嘴反綁著,幾支長槍不約而同地指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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