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正月(1 / 1)

令儀的病讓郭家的大宅院在本該喜慶的正月裡蒙上一層陰鬱。蘇大夫換過兩次方子,隻說這些年她用心太過,難免傷了心血、耗了元氣。“慧極必傷啊大奶奶。”看著床上麵色臘黃的令儀,蘇大夫不免想起那年在族人麵前意氣風發的管家奶奶,開口時便如兄長一般的口氣,“再怎麼籌謀,人也總不過是這一輩子。以大奶奶現下的情形來看,總要不聞一點雜事,不操一點心才好,不然年紀輕輕,落下病根卻如何是好?”“大正月裡,連累著你也不得閒。”令儀倚了靠枕,笑向蘇大夫,“我這些天好多了。元冬,給蘇大夫雙份子紅包。”“大奶奶客氣了。”蘇大夫忙推辭道,“四節裡都有分例,再不敢愧領。”“大節下的,不過是沾點喜氣兒罷了。”令儀笑道。元冬怕她多說話,忙地將蘇大夫讓出去開方子。博洛一直等在外間,蘇大夫見了他便要上前請安。博洛攔道:“可怎麼樣呢?”“二爺放心,全在我身上,隻是……”蘇大夫停了停,朝裡間看了看,方道,“大奶奶可不能再操心了。這些年她熬的都是心血,如今已是血虧之勢,這樣下去怕是會……”博洛深深蹙了眉,半晌方道:“勞你再給看看,到底該用個什麼方子,藥材貴賤不論,務必把她身子養好。”蘇大夫忙向案幾上寫方子,元冬狠狠剜一眼博洛:“我統共能出去幾日?奶奶就成了這個樣,二爺好歹上些心……”一旁得安才要替他爺辯解,博洛卻並不理他們,急急地進了裡間。得安方湊上來,小聲道:“我的姐姐,為著大奶奶吐血,二爺也熬了好幾日,請醫問藥,打人罵狗,幾乎把三爺打死。我們爺就是個鋸了嘴的葫蘆,心裡怎麼樣嘴上再不出說來的,你就彆再擠兌他了……”彼時,令儀歪在枕上,合了眼養神,曲蓮侍立在側,博洛揮揮手,曲蓮會意地出去了。聽見腳步聲便知是博洛,令儀不由唇角微翹,也不睜眼,緩緩道:“我說我並無大礙,你隻不信,大正月裡的請大夫煎藥,非鬨得人仰馬翻,白白的聽元冬數落,你心裡可舒坦了?”博洛就著床沿坐了,輕握令儀的手,隻覺得是握了一把骨頭在手裡,千言萬語堵在心裡,把那顆心堵得一突一突地疼,隻是一句也吐不出來,半晌方道:“我陪你歪著吧。”令儀亦不睜眼,隻翻身向裡,讓出半張床來,博洛便歪在令儀身後,屋子裡靜得連外間元冬小聲囑咐杜鬆去抓藥都聽得一清二楚。良久,令儀方悄聲笑道:“彆愁眉苦臉的,如今我已大好了,商號也好了,前兒聽小石頭說,連六個大掌櫃的紅利都……”“我不想聽,你也彆再想這些。”博洛看著白底潑墨山水紋樣的床帳,“明兒就把商號都盤出去,我也辭官歸鄉,這宅院裡所有人都放出去,老三想怎麼作是他的事。咱們隻管咱們,我帶你去北平,去上海,去廣州,然後去南洋,就坐火車去,一直不停的火車。”令儀睜開眼睛,卻沒有回身去看博洛,單是想想他此刻的神情都覺得心疼,片刻方柔聲道:“這話就是賭氣了。好端端的一個家都讓你說散了。彆人也罷了,難道連庭兒和沅兒也不要了?太爺托我照管家,我怎麼能丟下……”博洛忍不住翻身向裡,一把將令儀攬進懷裡,悄聲道:“彆管太爺,彆管這個家,我什麼都不管,我什麼都不要,隻咱們倆生死好歹在一處,可好不好?”他的聲音那樣溫柔,那樣柔軟,沒有一點底氣,令儀卻低頭看見博洛手背上一根一根青筋暴起,她心疼地輕輕揉著他的手背:“博洛,既應了你,咱們自是要在一處的。可你是將軍,尚有壯誌未酬,你不是說,要為庭兒和沅兒他們拚一個天下太平嗎?你隻放心,我總在這裡的,守著這宅子,守著合家上下,也守著你。”身上手臂不覺攬得更緊,博洛將頭埋進令儀的背,嗅著女人發絲上一點霜打荷葉的冷香,冬日暖陽透過那明紙的窗戶透進來,一點微塵靜謐地起舞,令儀真的有些倦了,緩緩地合上雙眼,一絲淺笑悄悄爬上唇角。比起郭家人的憂心匆匆,在這個新年裡,整個海龍府都沒消停。風光一時的大德東商號已是雞飛狗跳。中村一興被指“收集關東軍情報,意圖不明”,被遣送回國接受問詢。大德東作為受滿鐵庇佑的商號再不能獨攬日貨統銷,那些被迫答應不與天增順來往的商號紛紛與大德東解約,轉向山縣商社。連拖了近一年的“天增順”財產紛爭案竟在正月裡下了判決,茉蓉徹底敗訴。山縣商社又恢複了往日的門庭若市,壽一閒閒地坐在陽春樓的雅間裡,品著店裡新釀的梅花酒,冷冽清芬,十分爽口。一身海棠紅的棉袍,趁得人唇紅齒白,看上去仍是不諳世事的小公子。他從袖口取出一張地圖遞還給同桌對飲的人,這人比壽一略略年長,眼睛不大卻深不見底,他叫香椎藤,關西大板人,是大連關東廳情報部參謀。那日,令儀親赴山縣商社找壽一,向他要一份對於山縣商社來說至關重要的商業情報,萬一煜祺不聽勸說,執意為滿鐵賣命,那這份情報很可能被煜祺帶進滿鐵,那中村一興收集這樣的情報,意圖打壓本國商業機構的證據就作實了,再由壽一控告至國內,那無論中村受到怎樣的責難,以後都不會再讓煜祺出現在滿鐵。壽一思慮半晌,覺得若真有這樣的機會,何不一舉搬倒中村,讓滿鐵再不能獨攬大權,借此放開出口貿易,那山縣商社也好,各家商號也好,就都解了燃眉之急。於是他找到之前私下與他見麵的軍方要員香椎藤,開口就要一份軍事情報,真假無所謂,但隻有關東軍才能在滿鐵抓人起“臟”。就算在日本國內,軍方與外務省也是矛盾重重,這樣的事香椎自然樂見其成,所以他親手為壽一複製了一張兩年前的兵力分布圖。可香椎知道,眼下那張圖該與中村一同被送因日本,所以他不明白地接過地圖。“你有一個地方改得太假了。”壽一無所謂地笑笑,“我知道你信不過我,那張複製圖有許多地方改動過了,可改的太假,拿回國去明眼人一看露餡兒了,咱們的心思也就白費了,所以我又繪了一張,把那個地方改過來了,這張是你畫的,留著作個紀念吧。”香椎眯起眼睛看著壽一,半晌方道:“這些年你都與什麼人在一處?上學那會兒隻覺得你傻,不想眼下竟大有長進。這個中國女人……很不一樣。”壽一端起酒杯笑道:“她的手段高明著呢,不過吃虧在國弱民強,若在一個強大的國家……”壽一沒能說下去,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香椎的目光一冷:“這樣的人,將來若不能為我們所用……”“將來?”壽一看了看香椎,臉上漫出一絲嘲笑,“我不知道你說的將來到底是什麼,隻是……無論如何,像她這樣的人永遠不可能被任何人利用。”說著一口飲儘杯中酒,俏皮一笑,“真是好酒!”話音未落,隔壁一陣杯盤墜地的破碎聲,又似有人在爭吵,壽一敗興地搖了搖頭,他並不知道,隔壁那個攪了他興致的人正是被他算計了去的煜祺。煜祺被杜鬆和方海捉回郭家才知道令儀吐血的事,他還來不及去看看令儀,就被得安帶人捆起來關進後門邊的柴房裡。博洛那張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煜祺至今想起來仍覺得害怕,那雨點一樣的鞭子落下來,下人們都聽見了柴房裡傳出豬嚎一般的慘叫聲。無論他怎麼求饒,博洛就是不肯停手,若不是得安拚死攔著,煜祺怕是要被活活打死。博洛命人將煜祺送進東院,派兩個得力的小廝盯著,不許他再邁出東院的門,又特特地使了芸豆去告訴三奶奶,三爺是在外與人打架,力有不敵受了傷,如今傳二爺的話,叫好好在東院養著,無事不要出門。薑霽華再不伶俐也知這其中有事,卻又不好問,隻得先顧著煜祺的傷,才聽聞令儀病倒了,三爺就挨了打,想來這兩件事必是有聯係的。看著煜祺渾身的鞭傷,霽華舍不得地哭一場,又數落一場,到底顧著身孕,又不敢十分使性子。煜祺更是捶胸頓足地懊惱,滿鐵他是回不去了,中村那樣睚眥必報的人還不知會用什麼手段來對付他。令儀原是極寵著他,又通情達理,卻原來一點也不明白他的心意,借助外力實現繁榮,強固國本有什麼錯?一腔滿滿的報國熱情終究是無人能懂。因此幾件事放在一處,心中愁悶無以言表,煜祺每日借酒澆愁,先起,霽華還能勸一勸,可每勸一次就吵一次,漸次,霽華隻能由他去了。因在正月裡,博洛又顧著令儀的病,管束也漸鬆,煜祺便常常溜出府去買醉,與霽華話不投機,少不得尋了那知心知意的女子同飲共聊,以排解心中鬱悶。今日飲酒更是儘興,陪他喝酒的姑娘名喚“蔣霏霏”,“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姑娘名如其人,也略有些文采,對煜祺苦悶亦感同身受。兩個人酒逢知己千杯少,不覺醉意漸濃。方才壽一聽見那些響動,是煜祺說到激昂慷慨處任意妄為,揮手掃下了桌上杯盤。霏霏知他心中不快,少不得陪了笑道:“煜祺,你喝多了,今兒也儘興了,咱們可就回吧。”“回?回哪兒去呀?”煜祺大著舌頭,“我大嫂子惱著我,二哥哥就知道打我。”“天也晚了,你不回去,仔細家裡媳婦惦著。”霏霏說著便欲上來扶著,誰知被煜祺狠狠一揮,幾乎曾增被他揮倒。“我不回去!”煜祺憤憤道,“那婆娘就會說人,為討我大嫂子喜歡,跟她一個鼻孔出氣,一點也不懂我的心,我的心……”煜祺說得激動,猛地站起來,卻沒站穩一個趔趄幾乎摔倒,霏霏忙上前扶了。“我的爺,她不懂你,我懂你,不如往我那裡歇了吧。”霏霏笑容甜得直能擰出蜜來,“你這一身酒氣,仔細回去家裡惹三奶奶生氣。我家離這兒不遠,明省了酒再家去,倒少惹一場氣。”“我……不去你家。”煜祺說著低頭向桌上尋他的杯子,哪裡還尋得找,“我還要喝酒,喝醉了我就舒坦了。”“我的爺,你已經醉了。”霏霏扶住煜祺的胳膊,奉承道,“還是往我家裡去吧,我那裡有酒,讓我燙上一壺,咱們再好好喝一回。”說著連哄帶騙地將煜祺拖出雅間,又多多地給了飯館夥計些錢,一來賠那些杯盤的損失,二來命夥計找輛人力車來,又死拖活拽地拖著煜祺上了車。煜祺隻覺頭重腳輕,眼前霧蒙蒙一片,似身處一處熟悉的院落,四周花開遍地,香氣撲鼻,忽然一個頭載八合如意帽的孩童跳出來,從懷中掏出金鐲子,笑嘻嘻地道:“嫂子給我敬煙,我才給你這個。”原來是上房,祖爺的院子,煜祺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誰,隻一心跟著那孩子,隻見他一蹦一跳往花園子裡掏促織,一個女子蹲於孩子身旁:“煜祺,你看這個好不好?”“好一隻大將軍,好嫂子,給了我吧。”孩子央道。“給你也成,明兒學裡先生考的你全要會背會寫,我就給你。”“成,那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大嫂子。”煜祺忽然認出了那女人是令儀,令儀仍舊他兒時的樣子,“大嫂子……”女人知覺,抬起頭看向煜祺:“你……你……”女人說著,痛苦地緊握胸口,一口鮮血直噴了煜祺一臉一身。“大嫂子!”煜祺猛地驚醒,陽光透過窗刺得人睜不開眼睛。煜祺緩了緩神,忍著眼睛的刺痛環視周遭。一堂西洋家私顯然不是東院的風格,一條舶來品的棉紗被蓋在身上。煜祺重重的鬆了口氣,原來方才是個夢,可那夢也太過真實,從他九歲起,令儀拚了命地疼著他,護著他。他原不過是姨娘養的庶子,卻養尊處優的活了二十幾年。往事一點一滴湧上心頭,又想起令儀被他氣得吐了血,不免垂頭喪氣,大嫂子那樣疼他,回去磕個頭,老老實實地認個錯,隻怕她就消氣了,還會像從前那樣疼著他,寵著他。隻是那些救國救民的大計劃……也罷了,原不是他這種小人物能做到的,還是留給博洛那種“大英雄”去做吧。心裡這樣想著,煜祺便起身要回家,手撐著席夢思的床墊,忽覺濕漉漉的滑膩,抬手看看,驚得幾乎叫出聲來,竟是一手的暗紅。夢不是假的嗎?令儀並沒在跟前,那為什麼血是真的?煜祺愣愣地盯著手上的暗紅,半晌,忽然意識到什麼,猛地掀起被子,身邊一個披發蓋臉的女人,身上一絲不掛,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她胸口插著一把匕首,滿床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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