煜祺慌慌張張逃出家門,誰知送沅芷和明庭上學去的車夫老袁也才收了車回來,正與煜祺撞個滿懷:“喲,三爺,做什麼這樣急?”“老袁,快,送我一趟。”煜祺並不知令儀在西院書房裡已吐血暈倒,還生怕她追上來,或是命雲旗追上來,也不容紛說,急急拉著老袁出了門,“我要去公司,急事。”“得嘞!”老袁返身痛快地跳上車,他拉的是一輛三輪車,比一般單靠兩條腿跑的人力車快很多。煜祺跳上車,還不住地催促:“老袁,我著急,你快點!”老袁是個實誠人,少爺讓快,他片刻不敢耽擱,卯足了力氣拚命地蹬起來。才轉過一條街巷,迎麵有一輛人力車跑來,老袁急忙刹車讓到一邊,誰知對方也想讓三輪車先過,兩下裡相住,結結實實地碰在一處,老袁刹車太急,三輪車一個不穩便側翻在地,對方的人力車也栽倒一旁。煜祺本心神不寧地坐在車裡,這一摔並沒防備,結結實實摔出了車,直摔得他眼冒金星,還不等他反應,對麵的人力車裡,先有人破口大罵:“誰呀?這是誰呀?趕著投胎……”那聲音越來越近,及至煜祺跟前,不由笑出聲來:“喲,三爺,怎麼是你?這是怎麼話兒說的?”說話間,一雙大手用力扶起了煜祺,“這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哎?這不是老袁嗎?不是我說你,老袁,你那車是省勁兒,可也慢點,你這是要飛呀?”煜祺好容易定了定神,才看見扶他起來的人竟然是石仲榮。合宅沒有不知道的,小石掌櫃是大奶奶跟前一等得用的人,煜祺心虛地抽回手:“石掌櫃,我……我還有急事,趕著回公司。”“那個不能耽擱。”仲榮殷勤地上上下下拍打著煜祺身上的塵土,又幫老袁扶正了車,“萬幸三爺沒受傷,您先走。老袁,你穩當著點,大奶奶最疼三爺,讓你摔壞了,仔細大奶奶發火。”老袁連連點頭:“知道,知道。”一聽見“大奶奶”三個字,煜祺身上不由一抖,忙上了車:“老袁,我們快走!”“等等!”仲榮突然大聲叫住。煜祺以為他知覺了什麼,也不去理他,隻催著老袁走。仲榮一把握住三輪車的車把,抬手將一個物件舉到煜祺麵前:“不怪大奶奶時常報怨天報怨地,說三爺娶了媳婦還是毛毛燥燥地,多早晚才是個大人呢?您東西掉了也不知道。”煜祺回神一看,原來是疊在一處的布防圖,幾乎驚掉了眼珠子,一把搶過,動作極快,不免有些尷尬:“謝……謝石掌櫃。”仲榮鬆手側了身,讓過三輪車,嘴裡還不住的叮囑:“老袁,慢著點,三爺好走……”直到三輪車隻剩一個影子遠遠地消失在街口,仲榮仍眯了眼睛占在原地,方才拉他來的車夫湊過來,低聲喚了一聲:“小石爺。”說著,將一份疊得整整齊齊的地圖遞至仲榮麵前。仲榮接過地圖緩緩行至街邊一個鐵匠鋪的門前,爐火正旺,他隨手將圖撕成兩半,丟進煉爐裡,眼看著化紙成灰,不由冷冷一笑,然而那笑不過是一瞬,愁眉深鎖久久不散。自趙顯忠往天增順拿人那日之後,令儀料定“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因此派仲榮去查雲旗身邊誰是“賊”。雲旗的住處比鄰著大雜院,三六九等人雜居,查起來並不容易,可是能摸進雲旗住處,又準確知道他把俄國人帶回商號的人並不會很多,一一查下來,郭家三爺的行蹤便顯露出來。事關重大,石仲榮並不敢隨便將煜祺認成“賊”,誰知某日,雲旗與他在商號裡計較著年賬,令儀卻風風火火地跑進來,見到雲旗劈頭蓋臉就一句:“是不是煜祺?”仲榮才要說話,卻見雲旗朝他使眼色。令儀直直地盯著雲旗,忽然苦笑一聲:“果然是他!”麵上雖然在笑,眼淚卻簌簌而下,她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許久方開口:“這可怎麼好?都是我的錯,我沒教好他……太爺和大爺特特地將他交在我手裡……”“姑娘彆急。”雲旗行至令儀麵前蹲身道,“眼下姑娘也好,我們也好,不過是疑心,三爺從學裡出來也不過這兩三年的工夫,哪裡就能被教得這樣壞?”令儀不語,唯有眼淚不斷,雲旗與仲榮也勸不得,隻陪在身側。半日,淚水漸乾,令儀拭了拭眼角合目微思,煜祺與趙顯忠並無來往,因著當年令儀落獄的事,他亦深厭著趙顯忠那一乾人,必不會與之相交。或是有人既掛得上趙顯忠,又能指使煜祺。這個人到底是誰呢?連雲旗和仲榮亦苦思無果。“查出背後的人來不是難是,隻是……”令儀忽然睜開眼睛,眸子裡透出一絲淩厲,“我想讓他自己說。”雲旗垂了頭,思量著道:“這件事查起來容易,可二爺那裡……姑娘要怎麼跟二爺說呢?”“說了煜祺還能有命嗎?博洛的眼裡容不得沙子,難道要看他親手處置了自己的親兄弟?”令儀不由緊握雙拳,直握得指節漸漸發白,忽地鬆開,開口時語氣亦如往日平和,“我不但要讓他自己告訴我,還要讓指使他做壞事的那起子人絕了這份念想……”博洛一回府,就從芸豆那裡得知了令儀吐血的事,彼時令儀吃了蘇大夫給的藥才歇下,博洛隻悄悄隔著窗向望她一眼,便匆匆回了西院。得安將芸豆拉進書房,博洛坐於案幾前怒氣衝衝,目光狠利地看著她,小丫頭禁不得嚇,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開口已帶了哭腔:“二爺明鑒,是大奶奶讓我假作不知三爺進書房,也叫不告訴二爺。”說著磕頭搗蒜,“誰知今兒大奶奶事先躲在書房裡,不知怎地就與三爺吵了起來,其他什麼事我真的不知道……”博洛瞥一眼門口發黑的血漬和血漬旁那條太爺用過的鞭子,心頭不由一緊:“你不知道?你是這院兒裡的大丫頭,大奶奶在咱們院好端端地怎麼就吐血了?”“我……我……”芸豆並不知道書房裡的事,一時語塞。“二爺何苦為難小姑娘,要知道什麼問我就是了。”雲旗自挑了簾子進來,低頭向芸豆道,“勞這位姑娘將這裡收拾了去吧。”芸豆不敢就起來,直拿眼瞟向得安,見得安悄悄地點了點頭,也顧不得彆的,急急地擦去地上的血漬,忙不迭地出去了。關於煜祺的事並不難講,雲旗隻是不敢將那些大逆的厥詞通通告訴博洛,隻撿了要緊事交待,煜祺的背後是滿鐵。而滿鐵在東三省從事情報活動已是眾所周知的事,連督軍府都拿他們沒辦法。隻是沒想到前後不過二三年,煜祺一個受過嚴格教育的青年才俊就這樣被他們洗腦,做下這等賣國賣家的事。博洛咬的槽牙“咯咯”作響,猛地拉來屜子,油黑的伯朗寧被重重地拍在案幾上。得安嚇得一哆嗦:“二爺,那可是三爺!咱……咱逮回來教訓一頓也罷了。”雲旗不動聲色道:“怪不得二爺動氣,隻是我們姑娘已經想了周全的法子,今後中村也好,滿鐵也好,再不會用三爺了。眼下三奶奶有身子,姑娘的意思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總要看在孩子的份上,悄悄地過去才好。”“你姑娘倒是一顆七竅玲瓏心,事事都周全,怎地不周全了自己?”說起令儀,博洛更怒不可遏,“這樣的事她怎地不先與我商量?她以為自己能抗多少事?”雲旗低頭道:“若姑娘早告訴二爺,眼下三奶奶肚子裡的,隻怕就該是遺腹子了。我們姑娘是不想二爺與三爺兄弟反目,手足相殘。如今這樣行事,也是給三爺個教訓。求二爺念在姑娘一番苦心,不與她計較吧。”博洛聽說不由泄了氣,呆愣半晌方一聲歎息:“雲旗,我並不惱她,隻是心疼……她那顆心太苦……太苦了……”說著起身向外走,“我總不放心,還是陪著她方好。”得安見狀忙要跟上,卻見博洛刹住腳步,狠狠地盯著他:“做你該做的事!”得安不由心中叫苦,他那位爺打小就是這樣,心中不痛快必是揉搓他的,如今沒頭沒腦地說這一句,他實在想不出自己該做什麼。博洛恨恨地道:“都當爺的書房是大車店嗎?誰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想拿就拿。燒,都給我燒了,我看誰還惦著!”“都……燒?”得安一時反應不上來,這個“都”的含意,他才要再問,博洛已出了書房。煜祺怎麼也想不到,急急地回去彙報消息,此刻卻被打得鼻青臉腫,被兩個彪形大漢架著丟出公司,重重跌在馬路上。就在剛剛,他才興衝衝地趕回公司,找了經理秘書,說有重要的事彙報,必須麵見經理。這是煜祺第一次見到中村,儘管從入職不久便開始受訓從事情報工作,也知道他們是受中村一興統領,卻從未見過這位傳說中的滿鐵的風雲人物。中村一副金絲邊眼鏡,笑起來和藹可親,完全看不出外界傳聞的心狠手辣,他笑看著煜祺:“郭先生,到底是什麼要緊事?”全公司也沒幾個人能進中村的辦公室,煜祺不免有些得意,道:“中村先生,我拿到了重要情報,是……二十八師駐衛布防圖。”中村目光一亮:“真的?”煜祺拚命點頭:“千真萬確!”說著便將那份疊好的地圖雙手捧上,中村興奮地站起身,接了地圖,抖開一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因為那不是二十八師的地圖,而是一張東北鐵路延線日本駐軍兵力分布圖。“這麼重要的東西,你是怎麼得到的?”中村來不及向煜祺興師問罪,隻覺得那張圖千萬不該在一個中國人手裡。“這個呀……”煜祺隻當那圖十分寶貴,連中村都驚住了,“這個是我在……”中村一眼瞥見圖下麵的日期,竟是兩年前。為了保證兵力分布情況不會被泄漏,日本駐軍每兩年一換防,這張圖顯然已經沒什麼實際用處,可為什麼圖會外泄,又偏偏到了滿鐵情報人員的手裡?中村目光一凜,似覺察出事情不對,可已經來不及了,一隊身穿日本軍服的人徑直闖進了他的辦公室,兩個士兵直接按住了中村,領頭的人一把扯下中村手中的地圖,然後嘰哩哇啦地大聲說著什麼。中村沒能保持住他一向觸變不驚,慢條斯理的風度,急急地解釋著。煜祺隻能聽懂一句半句,卻並不知道他們在吵什麼,這樣的突變已經讓他傻在原地。沒有人理他,也沒有人給他一個解釋,一部分日本兵押走了中村,剩下一部分將中村的辦公室翻了個底朝天。煜祺見事不妙忙要躲出去,卻正與二三個中村的保鏢撞在一處,幾個人不容分說,照著煜祺就是一頓拳打腳踢,然後直直地將他丟出去。煜祺滿眼金星,渾身疼得幾乎散架,趴在地上半天緩不過來,忽然有四隻大手將他強行扶起來。“三爺,您不要緊吧?”杜鬆、方海一邊一個扶著煜祺,卻更像是怕他跑掉,“大奶奶叫我們來接您。”杜鬆忍不住麵露不屑,“大奶奶說三爺辛苦了,若不是您,中村還在絞儘腦汁給咱商號下絆子,這回他要忙著解釋窺探軍情這樣的大事,咱們也能消停一陣子了。”“我……”煜祺愣在原地,從他進了西院書房之後發生的一切一幀一幀的回閃在他眼前,令儀早知道他的所做所為,卻仍放一張布防圖在那麼明顯的地方,分明是等著他拿。小石掌櫃平日裡總說自己是窮命,從不坐車。今日他坐的人力車卻與老袁的車撞了個正著。那時他攔著車,目光中分明含了什麼意思,隻是那時煜祺一心想要回公司傳遞情報,並沒心思理會。原來……這是一個局!煜祺閉了眼睛,跺足捶胸。“三爺,走吧!”方海指了指旁邊一輛騾車,煜祺茫然看過去,眼角餘光卻似看見了熟人,不由抬頭看過去,山縣壽一一襲哆羅呢黑狐風毛的棉鬥篷,雙手袖進灰鼠毛手套裡,如同一個富貴人家的小公子,笑意盈盈的立於街邊,悠閒地賞著雪景,亦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