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年關(1 / 1)

這也許是天增順自開市以來最難熬的一個年關。自茉蓉接手大德東,她的商號掌著三省之內的日貨統銷,無論省內外哪家商號要與他們交易都必得在合約中寫明再不與天增順有互市往來。亂世之中,人人唯求自保,也顧不得交情或其他。略有良心的商號不得不派人或書信向令儀致歉。更多的商號隻是避而不見。一時間,天增順生意銳減,又逢“賬期”,紅頭賬本上有名有姓的內外掌櫃都等著年下分紅利。令儀坐在商號後堂裡,聽著仲榮把算盤打得“劈啪”亂響,除去商號裡的流水,再怎麼算也是不夠分賬的。眼看著仲榮愁眉不展,雲旗擱下筆,沉聲道:“仲榮,先將我的分賬刨出去,看看差多少。”“不瞞雲爺說。”仲榮苦笑道,“何止您,連我們兄弟倆的都刨除在外,也總還是不夠,前兒天成也合了年賬來,眼下日商的當鋪出價甚高,他們這小一年也是生意慘淡。”“誰的紅利都不準扣!”令儀擱下茶盞,果斷道,“誰家商號也都是三年才到一個賬期,老少爺們都等著拿錢回家,尤其那些外掌櫃,成年的不著家,再不拿錢回去,跟家裡人怎麼交待得過去?你們兄弟倆上有老,下有小,你那孩子小,孟發家的大小子今年才上了洋堂,媳婦又懷上了,不拿錢回去,你們這年也甭過了。衡昌的年賬合得最早,陳少庚前些日子不是帶了本票來?用那個。”“大奶奶。”仲榮實話實說,“先慢點用那個錢。陳經理按奶奶的意思,年下給工人放了四份子的紅包,各位窯主除去紅利分賬,又給他們放了大紅包,年賬結餘本就比去年少。待來年開了春,咱這生意還是要做的。衡昌指不定什麼時候就不是咱的了,再動了那個錢,咱們可連個退步也沒了。”令儀咬著唇,半晌方道:“當初我能押了家底保住老宅,現下總不會比那時更難。眼前這情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總這麼任人宰割也不是辦法。我心想著,與其跟大德東鬥個魚死網破,不如朝她主子下手,他主子若連自己都顧不周全,更彆說大德東,咱們就好騰出手來。”“姑娘三思。”雲旗低聲勸道,“滿鐵絕不是我們這樣的商號能對付的。”“我們自是對付不了。”令儀敲著桌幾,冷哼一聲,“彆說我們,就是張督軍也未必對付得了,可我想著,滿鐵就算是會七十二變的孫猴子,也總有佛祖能治他。”“那這尊佛可是不好請。”仲榮愁眉不展。“容我想想……”令儀閉目思量著,忽聽外鋪小夥計傳話:“洛二爺來了。”話音未落,博洛人已到了後堂。雲旗、仲榮忙地起身問好,博洛笑拍了雲旗:“新郎官也不多陪陪新娘子,仔細元冬姐姐惱你。”雲旗笑而不語,令儀忙解圍道:“大冷的天,你又來做什麼?”“我瞧著外麵下了雪珠子,特來接你,雲旗,小石頭,你們也早些家去吧。”博洛說著,拉起令儀就要走。令儀忙回頭向仲榮道:“按我說的辦,先給小掌櫃和那些外省掌櫃的紅利放了,剩下的容我想辦法。”話音未落,人已被博洛硬生生地拉出去。仲榮為難地看向雲旗。“按東家說的辦吧,剩下的有就分,沒有的話……大掌櫃們緊巴點,誰家還能揭不開鍋?”商號的事自來令儀能作主的,雲旗便能作主,仲榮忙點頭去辦。博洛特特地帶了件大毛的褂子給令儀披上。“哪裡就冷死我了?”令儀說著,自向街上走去,博洛執了油傘為她遮著。兩個人並肩而行,令儀見博洛一身簇新的哆羅尼麵子的棉大衣不由笑道:“這件是去年做的,還沒上過身,虧你找得出來,我隻當再找不見的。”“芸豆找出來的,非叫穿著。”博洛不在意地道。“那丫頭是我叫進你屋裡做細活的。”令儀一邊說一邊猶豫著,滿腹心事竟不知該不該開口,“還妥當嗎?”“不過是端茶遞水的,白日裡也沒什麼使她的用處,夜裡仍是得安在我屋裡聽差。”博洛忽然扭頭看向令儀,“怎地好好地放個人在我屋裡?”令儀思來想去,到底又不敢直說出來,掩示道:“丫頭們說你的書房不讓進,我前兒進去瞧了瞧,臟亂得大不成個樣子,放個大丫頭在屋裡,又漲了她的月錢,不過是使她存個小心,對你的事也上上心。”“可是你多慮了。”博洛笑道,“你放十個丫頭在那裡,我也不準她們進書房。”博洛說著,朝左右看看,悄聲道,“我雖在丁憂,可軍營裡有事,孫德勝會有書信來找我商量,大多是不礙的,但一句半句的事涉機密,總不好被人看見。如今雖然張督軍的態度曖昧不明,可奉軍各部早與三省內的日本駐軍呈劍拔弩張之勢,難保他們不派特務來刺探軍情。所以我說給丫頭們,家下無論是誰,都不準進我的書房。”令儀不由心頭一動:“特務?”“是細作。”博洛一邊說一邊送令儀坐上人力車,跟車夫說了去向才自上了車,收了傘道,“所以,我的事你就彆操心了。”“可你也該仔細著。”令儀不動聲色地道,“那些沒要緊的信函看過就燒了吧。”博洛點頭道:“原是毀了的,一來有些事我尚未料理,二來這些日子忙亂,他信上又無十分要緊的事,所以沒燒。”見令儀低頭不語,博洛忍不住好奇,“怎麼你最近對我……的書房這樣上心。”說著握起令儀的手,“我的事我自會料理,你有對那些沒要緊的事上心,不如……多對我上些心。”令儀聽他這樣說,麵上不免含嗔帶笑,隻不去理他,不覺將頭扭向街邊。忽然見一個熟悉的人影,竟是茉蓉扶著一個男人從陽春樓裡出來。那男人顯然有些醉意,粗壯的胳膊架在茉蓉單薄的肩上。男人腆胸疊肚,走路裡倒外斜,兩隻肥膩的大手卻仍不忘在茉蓉身上揩些油水,極儘輕薄。茉蓉好不容易將那人推進一輛車裡,男人又抓著她的手不肯放開。茉蓉嘴上好話說儘,眼神中卻透著厭惡,用力抽回手關了車門,朝司機揮一揮手。眼見著那車遠去了,一陣惡心湧上心頭,茉蓉急走兩步,蹲在街邊搜腸刮肚地吐起來,直吐得頭暈眼花,緩了好一陣,才用帕子擦了嘴,慢慢起身,又嫌惡地將帕子丟下,轉身才要走,正看見不遠處,一柄油傘下一對璧人並肩而立。茉蓉忙伸手將幾縷粘在臉上的頭發硬生生抿起,想拿帕子整整妝容方想起帕子已被自己丟下了。三個人對視片刻,博洛不由冷笑一聲:“中村一興這麼抬舉你,不惜重金送一間商號,怎麼大東家還用拋頭露麵地做這種事?”博洛說著,目光不由看向那車離開的方向,“那是日本駐軍的車,能坐這種車的人整個東北也沒幾個,按說眼下大德東在關外算得上首屈一指,怎麼東家還嫌錢不夠,在這裡賣笑求財嗎?”博洛故意把最後幾個字說得格外重些。茉蓉娥眉緊蹙,咬著牙,冷笑道:“怎麼?洛二爺這會子想起我來了?我再下作,再賣笑,也曾經是郭家的二奶奶,二爺的正室。”“你在郭家的所作所為,族人儘知。”令儀拉著博洛的手,緩緩地道,“況你與二爺之間從來就沒有過婚書,如今也說不上給誰沒臉。隻是茉蓉,我放你一次,還的是阿瑪和雲旗的恩情,如今你不知悔改,他日自遭業報,再怨不得彆人了。”“業報?”茉蓉幾乎笑出眼淚,“我的業報從你嫁出寧古塔那天就開始了,那個天殺的萬歲爺,連自己都顧不得,倒白白的誤了我。這麼多年,我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難道業報還不夠嗎?還怕什麼報不報的?令儀……”茉蓉停了停,厭惡之情無以言表,“額娘當年說,令儀令德,這個名字再好不過,現在聽起來竟這樣膩煩,章令儀,彆以為你得了我的名字,得了我的男人,得了天增順就必會順心如意。放心,有我在一日,上天入地不會叫你舒坦了。你的商號撐不了多久,之前你舍不得衡昌,眼下怕是什麼也保不住了。”茉蓉笑得花枝亂顫,踉蹌著行至街頭招一招手,一個車夫極有眼色地拉著車停過來,又扶她上了車。博洛與令儀默默地看這個幾乎癲狂的女人消失在清雪之中。“我看她未必是逞一時口舌之快。”博洛低聲道,“滿鐵對煤礦誌在必得,必會利用大德東拚命地打壓你,咱們不能坐以待斃。”令儀不語,心思卻反轉了幾個來回,她舉頭看看博洛,又眸光深邃地望向茉蓉消失的方向……因著局勢不穩,二十八師換防在即,博洛往駐地越發走得勤。又因著年下,再怎樣懊惱,這個年總還要過的,令儀忙著打點家中瑣事,又要準備開堂祭祖。薑霽華又被母親接了家去住些日子,原本就人丁不旺郭家,越發顯得稀落。好在沅芷和明庭放了寒假,時不時在令儀身邊圍前圍後,說說笑笑。煜祺悄悄溜進西院書房時,下人們都在忙著打掃房舍,書房是博洛再四交待不能進的地界,所以並無人在意。煜祺輕車熟路地翻看著案幾上的東西,對那些典籍古書並不在意,一心隻翻看有字跡的信紙,忽然眼前一亮,一張二十八師駐衛布防圖壓在幾本書下麵,上麵還有鉛筆劃過的痕跡。“誰在那裡?”令儀的聲音沒來由地從書架後麵傳過來。煜祺驚得手忙腳亂,慌張中竟還不忘將布防圖藏進衣服裡。令儀隻身從書架後麵走出來,冷冷地看著煜祺:“三爺在這裡做什麼?”“沒……沒什麼,我來……找本書。”煜祺難掩不安的神色。令儀久久凝視於他,目光如刺,似要將他看透,許久,方開口道:“煜祺,上一回我就想問你,你東院書房裡的書都是大爺留下的。大爺一生愛書,藏書無數,怎麼你還特特地跑二爺這裡來借書?二爺成日家武刀弄劍的,借件兵器還成。”煜祺心虛地笑了兩聲,道:“我那裡的書房確實沒有……”“沒有哪一本?”令儀質問道。“沒有……”煜祺轉了轉眼睛,“沒有……”“煜祺,你是我看著長大的,說句不敬的話,你我與母子也差不多,你九歲時在我這裡就蒙不了事兒,如今更不可能。”令儀說著,緩緩向前,煜祺不由退後兩步,令儀原本負於身後的手慢慢垂下,一條鞭子握於右手,煜祺眼尖,那鞭子正是當年長順行家法的那條,隻聽令儀一字一句地道,“說,你在書房裡到底找什麼?”“我……我真是來找書的!”煜祺急道。令儀猛地抬手狠揮一鞭,煜祺連連向後躲,那鞭子重重抽在案幾上,令儀用鞭子指向煜祺:“我來問你,上一回趙顯忠帶人抄鋪子之前,你往雲旗家做什麼去?”“我……我帶沅兒去玩。”煜祺顫聲道。“那你又到鋪子裡做什麼去?”令儀冷聲道。“我……我去鋪子裡看看我那新鋼筆到了沒。”煜祺的聲音越來越虛。“你白天來找新鋼筆,晚上趙顯忠就去找人!”令儀蹙眉閉了眼:“是我不好,我不該送你往洋學堂,不該由著你去什麼鐵路公司,你的公司應該屬於滿鐵吧?你效命於誰?中村一興?”煜祺再也忍不住,朝令儀奮力揮手:“大嫂子,你天天隻知道在這宅子裡低頭算賬,根本不知道外麵的世界變成什麼樣!你看看咱們的國家成什麼樣了?各位大帥沒完沒了的打,國民政府跟鬨著玩似的。國家積弱,民不聊生。還有你們這些商人隻知道自己賺錢……”“難道你就是為了天下蒼生?”令儀難以置信的盯著煜祺。煜祺理直氣壯:“我當然是!中村一興算什麼?我受命於滿鐵東亞經濟研究所,你看看日本的強大,我們為什麼不能‘師夷之長以治夷’?我這是為了全東北乃至全東亞的繁榮,大嫂子,難道你不希望東北安定,咱們商號越做越大嗎?”“你二哥哥一個領兵打仗的人,你到他這裡來找繁榮經濟的對策嗎?”“我……他……他們奉軍一直有抵觸情緒,阻礙我們推行經濟政策……”狠狠一鞭子重重抽在煜祺身上,也打斷了他的振振有詞。“你們?你們的政策?”令儀舉起鞭子劈頭蓋臉的亂抽下去,“你給日本人作奸細還這樣冥頑不靈,你以為是你們,人家不過當你是條狗。你們的政策?你們的政策就是讓我們變成在自己的國家寄人籬下嗎……”煜祺邊躲邊退,終於尋了機會,雙手抱著頭,逃出了書房。令儀到底住了手,鞭子重重地掉在地上。雲旗從書架後麵走過來,扶住令儀的胳膊:“姑娘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三爺的?”令儀並不答話,她雙拳緊握,胸口劇烈起伏,突然一口血從喉頭噴出,直濺在地上,一片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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