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儀仍舊喜歡站在假山上俯瞰海龍府,似乎人站得越高,眼界就會越廣,許多事也看得更分明。雲旗立於她身後,陪著她站了許久,忽聽她小聲道:“送走了?”“是,讓姑娘費心了。”雲旗道。“雲旗,許是我被困在這裡太久了,雖然見天看報紙,想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可終歸還是不知道的。”令儀歎了口氣道,“比如那個俄國奸……不是,他叫個什麼名來著?若換作我,非親非故,又會招至禍患,必不會理他。可那日你說給博洛的那些話,我又覺得很有道理。隻是那救世的英雄到底不是誰都能做的。二爺新婚夜出逃,還不是因為被那些滿嘴裡喊著‘救國救民’的人出賣了。”“因為那些人的信仰不堅定。”雲旗淡淡地道。“你說的啥?”令儀微蹙了眉扭頭看現雲旗。“信仰。”雲旗微微含笑,也不看令儀,目光拋向天際,似能看到很遠很遠,“有人信道,求長生不老,有人信佛,求極樂淨土,可有人就信這天底下的公道正義。再說直白點,山賊胡匪殺人越貨從不手軟,嘴裡說著‘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可真到斷頭台上沒有不腿軟的。當年菜市口‘六君子’慷慨赴死,都不過一介文人書生,卻有‘我自橫刀向天笑’的氣魄,難道他們就真的不怕死嗎?”雲旗說著轉向令儀,“信仰,有信仰的人才不會渾渾噩噩地活著,知道自己死得其所,才不會害怕。”令儀如聽天書,愣愣地看著雲旗,半晌方道:“我隻道這些年自己也算曆練出來了,原來真正大有長進的是你,你說的這些我雖不大明白,但聽著如擂鼓鳴鐘,總有些震動。既如此,我也該往外走走、看看,見天拘在這裡到底是管窺蠡測了。”雲旗笑看著令儀:“姑娘要去哪裡,我一定奉陪。”“你卻不行。”令儀忽正了神色,“給商號惹下這樣的麻煩,你就這樣草草地蓋過去了?就算現在不分主仆,我也是東家,你一個掌櫃的總要給我一個交待!”雲旗不解,略想想,不由笑道:“這交待是……姑娘又要怎樣,不妨直說。”“我們元冬姐姐模樣不必說,難得性情爽利又十分能乾。”令儀忍笑道,“你如今在商號裡拿的是除我之外頭一份的紅利,那些銀子錢也不知做什麼使?不如我找個人幫你管著吧。”一語說的雲旗不由臉紅,悶聲道:“元冬姑娘自是個好的,隻是她一個姑娘家,我卻是鰥夫一個。”令儀故意重歎一聲:“唉,這話極在理,不如……你三媒六聘地派了人來,看看人家姑娘的意思,我少得幫你多說說好話吧。”雲旗知令儀一心促成此事,這些年他與元冬亦是有情分的,便低頭道:“元冬雖是個服侍丫頭,這深宅大院裡住著,差不多人家的小姐還比不上她,我那裡窄小,隻怕委屈了她。”“窄小還罷了。”令儀忽然神色一凜,悄聲道,“你連老媽子都遣出去了,卻還被人洞察秘事,趙顯忠突然發難必是得了準信兒的,且你做事一向周密,我隻不信保安團那起子兵痞有那麼大能耐?如今,借著娶親的事,換一處宅院,也摸一摸身邊知近的人,元冬那丫頭伶俐,隻怕還能幫得上你。我已經讓小石頭去查,倒要看看這背後做怪的到底是誰。”“勞姑娘掛心。我已在查,隻是……”雲旗猶豫地閉了口,片刻方道,“且慢慢查吧。”段燾誠意識到“天增順”家產紛爭是一件不可能打贏的官司時,初冬的第一場雪已飄飄緩緩地落進海龍府。這件事說來蹊蹺,海龍府地方法院原是支持“天增順”的一切與茉蓉無關的,可開了兩庭,法官的口風就不對了,話裡話外偏著原告,說她兩個到底是血親姐妹,那“天增順”又是她們父親的名號,既有姐姐的,亦該有妹妹的。原告不過要一個煤炭所實不過分。無論段燾誠怎樣據理力爭,反複重申此“天增順”非彼“天增順”都無濟於事。雖然庭審判決一拖再拖,但段燾誠已心知肚明,那隻是因為法院不敢得罪公署專員,而那位專員又與郭師長相交甚篤,輸官司隻是時間的問題,再無關其他。想起初見那日,令儀的種種說法,如今一一驗證,段燾誠忍不住氣餒,他總以為以法度治國家,卻沒想到這個國不成國,家不成的地界多數時候是不需要法度的。令儀無心顧及官司,因為立冬那天,元冬一身正紅色喜服,在上房與令儀磕了頭,四個福壽雙全的婆子扶著上了轎輦,十足按旗人的老規矩,風風光光地嫁出了郭宅。花轎出門時,元冬忍不住挑了帳麵的紅紗,掀起轎簾望向郭宅。元冬是家生子,從出生那天起便注定是奴才,從小學服侍人,十歲被老太太屋裡挑上來做粗法,十五歲到額林布房裡侍候,後來陪著令儀曆儘磨難,共擔風雨。原以為此生也就如此,再無其他,不想竟有這樣的境遇 。令儀為她備下的那些嫁妝還罷了,能嫁給知心知近的人,餘生終究是不孤單的,眼看著令儀立於陛階之上,遙遙地笑望向她,眼淚竟一顆一顆止不住地流下來。轎旁服侍的喜婆悄聲道:“大奶奶大喜。”說著將轎簾子掩好。直到迎親的儀仗再看不見了,令儀方轉身回府,往常該元冬扶上來,此刻卻早換了一雙大手。“你是真疼元冬,才見了拉嫁妝的車,竟比你出嫁時還多。”博洛悄聲笑道,“大奶奶這樣成全元冬,多早晚成全了自己。”令儀笑拔開博洛的手:“雲旗越發不懂規矩,這樣的好日子也不請二爺去吃酒聽戲。”“請了,現下人多,我們爺說過一會子再去,早起打發我送了賀禮過去。”得安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多嘴!”博洛瞥一眼得安,笑向令儀道,“連你尚且躲了,怕他們不自在,何況於我,怎地那樣沒有眼色?”令儀含笑道:“既是這樣,你往上房來,曲蓮熬了紅棗蓮子銀耳羹,最補元氣,你吃一碗嘗嘗。”博洛便送令儀往上房去,轉頭對得安道:“拿十塊錢賞曲蓮,以前東院裡服侍過大爺的老人兒就剩她一個還是大奶奶身邊,說我的話,賞她服侍奶奶的忠心。”得安忙應承著去了,令儀悄笑道:“偏你這樣小心,曲蓮必定惱你不放心她,仔細她報怨你。”說話間,人已至上房院門前,博洛停了腳步,令儀不解的瞧了瞧他:“不進去嗎?”博洛搖了搖頭,見左右無人,低聲道:“有要緊的軍務,我要回駐地一趟。”“就這樣急?”令儀更想不明白,“況如今你尚在丁憂,什麼軍務還要你出麵?”博洛笑而不語,令儀亦自知失言:“罷了,你快去吧,那銀耳羹……留一碗你回來吃。”見令儀低眉順眼,博洛不由欣喜,抓了她一雙手才要說些體己話,就聽一陣小跑聲音,博洛不回頭亦知是得安冒冒失失跑來,不覺垂頭喪氣,鬆了令儀的手。“按爺的吩咐賞了,誰知曲蓮那丫頭不知好歹,竟惱了,說什麼也不要爺的錢。”得安笑回道。見博洛黑了臉,令儀忍不住嗤笑出聲,博洛一腳踢在得安屁股上,咬牙切齒地道:“合家上下,屬你知好歹,那十塊錢賞你。”“賞我?”得安笑道,“我沒做什麼討爺喜歡的事呀。”“賞你有眼力價兒!”博洛說著,也不去看令儀掩口笑個不住的樣子,轉身就走。得安看看令儀,又看看他爺的背影:“那什麼……怎麼了這是?”令儀越發止不住笑,隻推得安道:“還不跟著!”須臾,曲蓮端了銀耳羹上來服侍令儀吃了,果然報怨了一番博洛賞她錢的事。令儀作好作歹勸了一場。這些日子因忙著元冬的婚事,家下各房亦疏於管束。彆處尚可,西院如今就隻住著博洛。自蘇茉出府,明庭便同著沅芷一處,與令儀同住。令儀深恐院落大人少,丫頭們打掃得不儘心,越發顯得疏落,便先往西院去查看。人還沒進西院,就見煙火繚繞。曲蓮先叫道:“趕是走水了!這還了得!”說話間,主仆兩快步進了院子,正見三個小丫頭,都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正在院子裡燒樹葉,一股子煙塵撲麵而來,曲蓮忙護住令儀,罵那些丫頭道:“作死的小蹄子,什麼地界兒跑來燒樹葉,走了水可怎麼好?就這樣懶,收拾了外麵燒去能多走幾步路?哪裡就走大了腳?”三人見是令儀,忙不迭的請安,其中一個年歲稍大些的被另外兩個推出來,喏喏地回道:“是二爺吩咐了,葉子燒了和了土,埋在樹根下。我們原也怕煙太嗆,特特趕著爺出門子我們才燒的,再不想大奶奶這會子來了。”令儀低頭看看院子裡兩棵落儘葉子的大楊樹,不禁笑歎道:“果然是‘化作春泥更護花’,難為你們爺一番心思,接茬燒吧。”說著自向書房走去,遠遠地見有個人影從書房出來,急急地向後麵院子跑。“誰在那裡!”令儀喚一聲。曲蓮緊跟著大聲嚷道:“誰在那裡鬼鬼祟祟地?大奶奶在這裡,快過來回話!”那人腳步一滯,又急急地要走。令儀眼尖,先認出來:“煜祺,你又在我跟前弄鬼兒!眼看當爹的人了,白天黑夜玩不夠,你仔細嚇著我,我叫你二哥哥使鞭子打你。”那人轉回身,果然是煜祺,曲蓮拍手笑道:“奶奶好眼裡,三爺就是個孫猴子,也逃不出奶奶的法眼。”煜祺笑嘻嘻地行至令儀身邊,笑道:“今兒這樣的好日子大嫂子怎麼沒去吃喜酒?”“我去了反拘住他們,沒得叫他們不自在。”令儀笑道,“不如不去。你今兒是不用工作嗎?怎地跑來你二哥哥這裡?”“哦……今兒公司放假,我閒著也沒事,想來二哥哥這裡找本書看看。”煜祺笑道。令儀打量著他,他雙手空空,全身上下也沒有可以裝書的地方。煜祺知其意,忙解釋道:“那個……我原想找《海國圖誌》讀給霽華聽,誰知竟沒找著,也不知道二哥哥的放在哪裡。霽華那裡還巴巴地等著我呢,大嫂子沒什麼事,我先走了。”話音未落,煜祺轉身就走。“哎……”令儀要叫他,見人已走遠,卻仍忍不信高聲道,“那書到底要不要緊?我打發人再出去買一本來。”煜祺也不回頭,也不答話,急急地走了。“這孩子,還是這麼毛毛燥燥的,哪像個要當爹的人?”令儀笑歎。曲蓮扶著令儀道:“三爺再大,奶奶跟前也是個孩子。”令儀搖搖頭,自顧進了書房。才一進門不由笑得打跌,難怪煜祺找不見書,博洛書房裡亂得如同大風刮過一般,忙吩咐曲蓮道:“去,把方才那三個丫頭……就要回話那個叫來我問問,他們是怎麼服侍爺的?”曲蓮忙返身出去。令儀自向桌案前將典籍古書一件一件收起擺好,忽低頭見桌案下麵一個小屜子,一角信封夾在外麵,忙蹲身去拉屜子,卻見是上了鎖的。令儀小心地將露在外麵的信封抽出來,見上麵寫著“郭師長親啟”,信封被拆開過,令儀猶豫了一下,隨手拆開一瞧,原來是孫德勝寫的,字跡比之當年竟大好了,疏疏幾句,不過是說些二十八師的作訓事宜。難怪博洛說有軍務要忙,想必這樣的信函還有更多,孫德勝必是常常彙報軍務的。隻是這樣的信函博洛必不會隨便放著,怎地會從屜子裡擠出來?令儀皺了眉,再細看那屜子上的將軍鎖,周圍一點劃痕,竟像是被撬開過的樣子。“回奶奶,芸豆來了。”曲蓮挑了簾子引著方才回話的丫頭進了書房。令儀忙將信函藏於書下,笑道:“原來叫‘芸豆’。蘇茉在時起的名字吧?”“是。”芸豆說著恭恭敬敬地請了安。令儀不動聲色地道:“那說起來也該是這院子裡的老人兒了,怎地服侍爺還這麼不上心?”芸豆慌道:“並不敢不上心,隻是我們年歲小,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哪裡沒做好,還求奶奶指點。”“倒是個靈透丫頭。”令儀笑道,“既說服侍得好,怎麼二爺的書房亂成這樣?”令儀說著,向書架上摸了一把,攤給芸豆看,“瞧這灰,掃一掃夠栽一盆花兒的。”芸豆忙福一福,道:“大奶奶明鑒,二爺打著罵著不叫我們進他書房,前次一個新來的丫頭不知底裡,賣弄勤快進來打掃,二爺竟連夜將她攆出去了。”令儀想一想,心中也便了然,忽然想起什麼,問道:“既這麼著,怎麼三爺倒可以隨意出入?”芸豆一臉茫然地看向令儀,又看向曲蓮,少不得實話實說:“並……並沒見三爺來過。”令儀一驚,霎時間心頭轉過百十個念頭,片刻扭頭向曲蓮道:“你且先去把西院所有的下人都召集起來,好好說給他們,服侍爺必得小心謹慎,二爺心粗,又不言語,他們也該仔細著,彆失了規矩,白委屈了二爺。我和這丫頭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