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龍府法院自成立便很少開庭。普通百姓雞毛蒜皮的事驚動不到這裡,真正達官顯貴間的爭鬥,多用銀元和勢力解決,這種地方法院根本管不了。是以,大德東東家章氏狀告天增順東家郭章氏的“獨占家產”的案子便格外轟動。“天增順”這個名號是駿德留下的,她姐妹本是同根生,誰繼承了去都在理。隻是縱然駿德泉下有知,也絕想不到,當年被他推出家門,送來海龍府準備當寡婦的女兒竟能將他的名號遍及東三省。大德東的東家日理萬機,所以聘請了關內知名的律師處理一切事宜。博洛也托人用重金請了曾追隨過顧維鈞的山東律師段燾誠。“郭太太放心,這案子不難。”段燾誠年紀與博洛相仿,十分沉穩,且五官端正,濃眉大眼,讓人望之心生信賴,“令尊的‘天增順’早在前清就毀於戰禍,如今郭太太的天增順實與之毫無瓜葛,我有信心打贏這場官司。”令儀搖著頭,道:“段先生名聲在外,您的本事我們是知道的,隻是……”令儀猶豫一陣,終究將到嘴邊的話忍了回去,這個世道從來不是靠法度來維係的,隻是當著這樣信心滿滿的用法之人,這樣的話如何訴之以口,“一切全仰仗段先生,若勝訴無望,也不要緊,先生無論如何,能將此案拖至立冬,就是幫了我的大忙。”段燾誠心有不滿,這女人明明是不信任他,然而國人剛從幾千年的帝製中解脫出來,又有幾個人真正相信法度,如今這官司這樣轟動,隻要他打得贏,必然對國人心中的“法度”有巨大的觸動。他有信心用畢生所學打贏這場官司,但話已至此,他不願意與一個深閨婦人深辨。他們本坐於陽春樓二樓的雅間裡,博洛才要開口布菜,忽聽樓下車笛鳴響,朝窗外看去,一隊貨車穿街過巷而去,足有十多輛車,每輛上麵都刷著漆字“大德東”。“好大的陣仗!”博洛冷哼一聲,說話間一眼瞥見一個身穿長衫,頭戴禮帽的男人貼著街邊走進陽春樓。多年從軍的經曆讓博洛一眼認出,這個腰杆筆直,每一步的步幅幾乎相同的男人應該是個軍人,而且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必不是保安團那些廢物,也不會是二十八師的人。博洛不由咬咬牙,含笑朝段律師和令儀點點頭:“你們先談,我出去一下。”說著返身出了雅間。大德東代理三省之內所有從日本進口的貨品,連山縣商社所有的出口貨品都要通過大德東轉售。壽一曾言辭激烈地向國內拍了電報,問著他父親,可得到的答複卻是:這是外務省的命令。滿鐵隸屬外務省,壽一終於體會到受製於人的窩囊,他命令全社停止一切出口貿易,以進口為主。結果沒過兩三個月就收到官方的問詢函和父親的親筆信。父要警告他,山縣家能將商社擴張至東亞地區,全靠內閣的扶持,不可以不服從命令。山縣家曾是日本貴族,又於維新有功,一向頗受照顧,這樣掣肘的事壽一絕不能忍,東北遍地僑商僑民,以滿鐵眼下的勢力還不能隻手遮天。所以,他親手寫了帖子,請駐軍的要員密會。從不借助軍方勢力的山縣商社約見行省內駐軍要員,軍方根本不敢怠慢,派了省內舉足輕重的人物急急的應約。他們相談甚歡,連夥計傳菜時,博洛從門前經過都沒在意。可惜博洛不懂日語,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到底還是離開了。待博洛返回雅間時,令儀與段燾誠已談過了細節,三人各懷心事,不過略略寒暄幾句也就散了。城中雖有客棧,可因著案子牽扯又不便隨意安排,所幸家塾裡房舍寬暢且又安靜,令儀便自作主,托了蘇茉打掃一間屋子出來,將段燾誠安置了。彼時塾裡仍有孩子們在讀書,今日有密斯的課,連蘇茉也學得癡迷。博洛與令儀立於廊下瞧了一會子,便返身離開。“你說得對。”博洛忽然開口,“他們對我們了如指掌,我們卻對他們一無所知,這樣太吃虧了。”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若在彆人必不得要領,可令儀垂頭思量一回,含笑道:“二爺這是見了什麼事,又想起前兒那話來?”“明兒說給蘇茉,在學裡加一門日文課,師傅我讓得安去尋。”博洛也不答,自顧地道,“我們這輩子人當了傻子,沅兒和庭兒他們不能再當傻子,總該知己知彼才好。”“這樣的事等我去安排吧。”令儀抬頭看向博洛,“雖然眼下你的兵都由孫大哥管著,可你昨兒出城一日是做什麼?夜間丫頭們往你書房裡送湯水,說見你又在看地圖。你這樣……”“大奶奶,趕是把暗探放到我身邊來了?”博洛不等她說完,忽然臉色一變,明仗著前後沒人,一把拉過令儀,“知道刺探軍情是什麼罪過嗎?”令儀亦不躲,看著博洛隻“咯咯”的笑,她笑得明媚乾淨,如春日朝陽。博洛忍不住也跟著笑了,令儀明眸生輝,開口亦是輕聲細語:“這樣笑笑多好,雖然眼下是多事之秋,將軍該善自保重,打從庚子年往這麼來,哪一日是安寧的?想清楚了不過是些‘花開花落’、‘雲卷雲舒’罷了。就是茉蓉……”令儀忽然停了停,微微皺了眉,道:“以為跟著日本人就能作威作福,可我私心裡想著,中村也不是她二大爺,給了她的好處,自然要從她身上賺回來,眼下她自己作死還不自知,隻怕業報來了,神仙也救不了她。”博洛聽著這些話,不禁鬆開令儀,自向後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半晌,不過一襲家常妝緞的長襖,腋下係了帕子和那塊絡了如意結的白玉,再怎麼看也隻是一個深閨婦人,說出來的話亦是俗中又俗的,可其中的心胸和遠見竟是多少曆經世事的爺們兒也不能及的。“你……”博洛才要開口,見府裡的騾車遠遠的奔來,那趕車的竟是雲旗。及至近前,雲旗急急地跳下車:“姑娘,大德東一隊車出了城,往西安縣方向去了。”令儀冷冷一笑:“茉蓉果然耐不住了,青天朗日的,這是要明搶嗎?”博洛急急道:“你彆急,我讓得安……”“不必!”令儀決絕道,“二爺且回去,這裡我會處理。”說著上了雲旗帶來的騾車。博洛拉住她扶上車轅的手:“難道你要一個人出城去攔嗎?先不說攔不攔得成,你以為這騾車追得上人家四個軲轆嗎?還是……”令儀輕撫開博洛的手,笑道:“這點子辦法我還是有的。”說著上了車。博洛眯著眼,看著騾車遠去,返身朝另一個方向走了。令儀的車並未出城,而是徑直去了電報局。衡昌煤炭所新春開市第一件事是裝了台電話。這恐怕是全西安縣唯一一台民用電話,價格自然不菲,除了陳少庚,大家夥也著實覺得無甚大用。但令儀執意要裝,其他人也隻得作罷。滿海龍府的民用電話也隻有電報局才有。令儀跳下車,直奔電話房,總機幾經轉接,令儀終於在聽筒裡聽見了陳少庚的聲音,線路不良,聲音不甚清楚,但少庚還是聽清了令儀簡短的話:“他們果然去了,按咱們商量好的辦。”陳少庚放下電話便急急的召集了僅有的幾個夥計分派事情,一個往礦上去,讓所有工人停工出場,往城門口集合,另一個往幾個小窯主家報信,最後一個往警察署去……大德東的車隊浩浩蕩蕩而來,卻怎麼都沒想到,西安縣的城門前早已聚了數百人。身強力壯的工人站在最前麵,陳少庚立於眾人之中,閒逸地推了推他的金絲邊眼鏡。車隊不得不停下,領頭一個剃著光頭,撇著嘴叉的男人跳下車,沒好氣地道:“做什麼?找死嗎?”眾人倒安靜,隻有少庚上前道:“你們大德東在西安縣並無產業,且縣城狹小,你們這大車進城多有不便。”領頭人咧著嘴笑道:“你不讓進?先生是西安縣警察署的嗎?還是縣公署的?天增順的東家占了我們東家的家產,我們是奉命來收回衡昌煤炭所。”說著一揮手,從車上跳下一眾穿短襖的男人,個個身雖力壯,手拿鍬鎬。少庚輕笑:“你們這不是收回,趕是要硬搶嗎?”說著朝身邊掃一眼,身邊的工人並各小窯主家的護院也都上前一步,各個膀上腰圓,手裡也都拿著鍬鎬斧把。對方自知人少,不覺向後退了一步。那領頭的冷冷一笑:“喲,爺我混了這些年,還是真沒遇見比我還橫的。”說著朝少庚一抱拳,忽然話鋒一轉,“可是呀,陳掌櫃的,你的人再多不也是血肉之軀嗎?你說,是你的人硬呀,還是我這車硬?”說著一揮手,打手們都跳上了車,轟轟的發動機聲聽起來駭人,幾輛大車“一”字擺在人群前。少庚一介書生,若在往日看見這樣的場麵也隻得認慫,可眼下,他卻不得不佩服令儀的先見之明。他看一眼身邊的夥計,那人嗓門極大,高喊一聲:“退!”龐大的人群竟有序地退後了一截,車隊領頭人得意地笑嚷道:“給爺撞過去!”話音未落,車頭一栽,那領頭人不防一頭撞上擋風玻璃,直撞得滿眼金星,臉上開了染坊,嘴角也見了血。不止他這一輛車,跟著他來的車全栽進陷坑裡,隻是陷得有深有淺,卻是一輛都拔不出來。 眾人哄聲大笑,連陳少庚也難以保持平日裡的矜持,掩口笑出聲來。那領頭人氣極敗壞,操起斧頭跳下車,不管不顧,直奔少庚劈過去,幾個夥計護著少庚便要與那人拚命。突然一聲槍響,雙方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了。幾個身穿黑色警察製服的男人擠出人群,領頭的警察擠得帽子都歪了,好不容易站到兩夥人中間,他姓陸,行五,縣裡人都稱一聲“陸五爺”,是西安縣警察署的探長。方才那一槍就是他放的,隻見他正了正帽子:“都嘎哈呢?聚眾滋事,知不知道是啥罪過?太平日子過得不舒坦,都想到號子裡待兩天是不?”那領頭人如同見了救星,忙忙地上前,一改方才的蠻橫,厚顏陪笑道:“這位爺,誰說不是呢?他們仗著人多,不讓我們進城,您說講不講理?您可千萬為咱們作主呀!”陸五爺瞥他一眼,攔著長聲問:“哪兒……來的?”領頭人一指車身上的油漆字:“海龍府大德東商號?”“大德東?”陸五爺想了想,“不是……抄了嗎?”“這不是我們東家接了盤嘛。”領頭人諂媚地笑道,“就是前些日子的事兒。想必您也知道,這衡昌是天增順的產業,那天增順的東家獨占家產,您說可不可氣?我們東家隻想拿回自己一份,這才派咱們……”“你們趕是來搶礦的?”陸五爺一挑眉。“不是,不是,咱們隻是拿,拿我們東家自己那份,您行行好,給主持個公道!”領頭人說著,朝陸五爺懷裡塞一個小布包,“您辛苦,這是咱們東家請各們爺的茶。”陸五爺掂了掂那布袋,一陣金屬聲響,臉上不覺帶了笑意:“行,爺給你作主。”說著朝身邊的警察揮了揮手,“把這小子給我扣起來,拉回號子裡關幾天。”幾個警察不容分說將領頭人扣住。那些跟來的打手風這情形便要上前,陸五爺不慌不忙的端起槍:“怎麼茬?想死都不挑日子嗎?這小子賄賂警察,有意破壞法紀你們沒見嗎?還是想跟他一樣,想嘗嘗咱們牢裡那發黴的糠餑餑?”那個領頭人雙手反背扣於身後,卻仍掙紮:“我們是大德東的人,我們是大德東的人……”直到黑洞洞的槍管頂上他後腦勺才陡然安靜下來。“爺不僅知道你是大德東的人。”陸五爺冷笑一聲,“爺還知道大德東背後的主子是滿鐵。奉天軍部早有命令,不準外國人開礦,你他娘的腦子裡塞的是棉花嗎?跟你說,就你們這樣替日本人、替俄國人、替那些烏七八糟黃頭發、綠眼珠子出頭的狗腿子,爺我一年打發六七撥,今年年景不好,到你這兒是第十撥。”說著罵身邊的警察道,“都他媽等賞呢?帶走!”幾個警察不敢怠慢,急急地拉走了那人。陸五爺又掃一眼栽進陷坑裡的車,朝打手們揮揮手:“麻溜地,把這堆廢銅爛鐵都弄走,我們這兒還走人呢!”打手們本傻在原地,聽了這話才想起陷進坑裡的車,七手八腳地又抬又推。陸五爺返身見城中百姓也都看著他,沒好氣地道:“你們誰家熊孩子這麼淘氣,跑這挖坑撒尿和泥玩?家大人也不管管!回頭都給填上,什麼玩意兒!都散了吧!跑這兒紮堆聚齊,有人管飯是怎麼著?”少庚也忙回身向眾人道:“謝謝老少爺們兒,都散了吧!”又朝身邊一個夥計悄聲道,“回去叫廚房燉肉,蒸饃,讓工人吃飽了再下井。”眾人秧秧而去,少庚湊到陸五爺身邊:“今兒這事多謝五爺了,我這東家也是實在沒轍,才驚動你老。”陸五爺擺擺手:“陳經理客氣了,咱們自己不說這樣的話,再說咱東家對我不薄,我那小子附學在郭家的家學裡,管吃管住一個子兒不收,年下還給添件新衣裳,我這心裡都不落忍。”少庚笑道:“這話怎麼說的?小少爺聰明靈利,難道白白地耽擱了不成?再說,學裡的孩子都這樣,也不單為了您。我可聽說,嫂夫人又懷上了,這是我們東家的一點心意。”說著,少庚掏出一個金絲絨的布袋,陸五爺接過打開一看,裡麵是一件鑲珍珠的金項圈,才要推辭,少庚不動聲色地按回在他手裡,“我們東家說了,願陸爺得一俊姑娘,一子一女湊成好……”